埃里奇·西格尔,爱情故事吧">

第03节

2020年3月2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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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在对康奈尔队的比赛中受了伤。

  说实在的,那都是我自己不好。比赛进行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我却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犯了一个不幸的错误,竟把他们的中锋叫作“加拿大瘪三”。我疏忽就疏忽在忘了他们队里有四个是加拿大人——后来明白,这四个加拿大人不但个个体格强壮,而且个个绝顶爱国,偏偏又个个都正好听见了我的话。我受了伤不算,还受屈辱:裁判罚的是我。而且还罚得很不寻常:故意打人,罚出场五分钟!场上一宣布这个决定,你真应该来听听那帮康奈尔球迷是怎样拿我奚落的!要知道这次比赛虽是争夺“艾维联”冠军的关键之战,可是老远赶到纽约州伊锡市①来的哈佛啦啦队到底不多。要罚出五分钟哪!我爬进“受罚球员席”的时候,看见我们的教练气得在那里直扯自己的头发。

  ①康奈尔大学所在地。

  杰基-费尔特急忙翻过栅栏赶了过来。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的右面半张脸已经给打得血肉模糊了。“哎呀,天哪天哪,”他一边拿“止血笔”给我止血,一边连连感叹。“真够呛啊,奥利。”

  我默默坐着,两眼呆呆地朝前直瞪。我没有脸去看冰场,可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很快就在冰场上变成了现实:康奈尔队得分了。那些红衣球迷①大喊大叫,还怪声喝彩。场上现在打平了。看这情形康奈尔队很可能会赢球——要知道赢了这场球也就是赢得了“艾维联”的冠军啊。真要命!——我这罚出场的五分钟还只刚刚过了一半呢。

  ①在西方,一些最忠实的球迷往往身穿与所爱球队同色的衣服,集中坐在一起当啦啦队。

  在冰场的另一头,势单力薄的哈佛啦啦队都愁眉苦脸,一声不吭。此刻,双方的球迷都已经把我给忘了。只有一个观众仍然把眼睛盯着“受罚球员席”。对,他在那儿。“如果会议结束得早,我一定设法赶到康奈尔。”就在哈佛啦啦队的中间,坐着奥利弗-巴雷特第三——当然,他是不会跟着啦啦队一起嚷嚷的。

  老石面人隔着这鸿沟似的冰场,毫无表情地默默看着他独生于脸上的鲜血最后终于被护创膏全部止住。你说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呢?也许是在暗暗咂嘴?——还是在心里暗暗嘀咕?

  “奥利弗,你既然这样喜欢打架,为什么不干脆去参加拳击队呢?”

  “埃克塞特是没有拳击队的,爸爸。”

  “咳,我恐怕真不该来看你们的冰球比赛。”

  “你以为我打架是特地打给你看的么,爸爸?”

  “咳,这又不是什么好看的。”

  可是话得说回来,他心里的想头又有谁能知道?奥利弗-巴雷特第二只是一座会走路、有时还会开口说话的拉什莫尔山①。简直是个石面人。

  ①拉什莫尔山在美国南达科他州腊皮德城郊的布拉克岭,那儿的岩壁上雕刻着华盛顿、杰斐逊、林肯和西奥多-罗斯福四位美国总统的巨型头像。

  老石面人此刻也许又在那里一个劲儿自夸自乐了:看看我吧,今晚到这里来看球的哈佛观众少得可怜,而我却是其中之一。我奥利弗-巴雷特第三,要管银行、要管其它等等的大忙人一个,还是特地挤出了时间,到康奈尔看一场差劲透顶的冰球比赛来了。看这有多了不起。(言下之意是:为了谁呢?)

  观众又吼叫了,这次才真叫拼命狂吼了。康奈尔队又攻进了一个球。他们领先了。而我却还上不了场,还有两分钟得捱!我看见戴维-约翰斯顿满脸通红,怒气冲冲,朝我这边滑来了。可是他连一眼也没对我看,就紧贴着我冲了过去。我没看错吧,他的眼里那真是泪水?我是说,这一仗虽说锦标攸关,可是哭鼻子总不应该吧!不过再一想也难怪,我们的队长戴维,一向是球运绝佳的:七年来,不论是在中学还是在大学,凡是他参加的比赛,从来就没有输过一场。说起来竞像个小小的传奇故事呢。何况他今年是“大四”生了。更何况这场球又是我们的最后一场硬仗!

  这场球我们终于输了个3比6。

  比赛结束以后,经X光透视,诊断我并没有骨折,于是理查德-塞尔策医生就在我脸上足足缝了十二针。杰基-费尔特一直在医务室里打转,缠着这位康奈尔大学的校医叨叨,说我的饮食有问题,说我要是能服用足量的盐片,也不至于会弄到今大吃这样大的苦头、塞尔策医生没有理他,对我却提出了严重的警告,说是我差点损伤了“眼底”(那是个医学名词),为谨慎计,最好一个星期不要打球。我谢了他。他走了,费尔特钉着他要再谈谈营养问题,也跟了出去。好了,这下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慢慢洗着淋浴,小心翼翼,不让水冲着了我受伤的脸。奴佛卡因的麻醉作用渐渐不管事了,可是说也奇怪,我倒宁愿感到疼痛。因为你想想,我今天捅的娄于难道还不大吗?我们把冠军丢了,大家一直那么好的运气这一下全砸了(我们一些“大四”生都是四年来从没输过一场球的),连戴维-约翰斯顿的好运气也完了。尽管过错也许并不完全在我,然而当时我却觉得仿佛事情都该由我负责似的。

  更衣室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大伙儿一定都已经上汽车旅馆了。大概他们谁也不想见我、谁也不想跟我讲话了吧。我忍着嘴里这股苦得要命的味儿——我心中难过得连嘴里都觉得有股苦味了——收拾好衣物,往外走去。纽约州北部的荒野上寒风凛冽,盘桓未去的哈佛球迷寥寥可数。

  “脸伤得厉害吗,巴雷特?”

  “没问题,谢谢你,唐克斯先生。”

  “你恐怕应该来一块牛排呢,”响起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话的是奥利弗-巴雷特第三。叫人用这种古方来治打肿的眼睛①,这话也真只有他才说得出来。

  ①是指在打肿的眼眶上贴一块生牛排。

  “谢谢你,爸爸,”我说。“医生已经给治过了。”我还指了指塞尔策医生在缝十二针处给我数上的纱布块。

  “我是说让你吃牛排呢,孩子。”

  吃晚饭时,我们照例又作了一次话不投机的谈话。这一套永远循环不息的谈话,每次总以“你这一阵子过得怎么样啊?”开头,以“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结束。

  “你这一阵子过得怎么样啊,孩子?”

  “很好,爸爸。”

  “脸上疼吗?”

  “不疼,爸爸。”

  其实伤口这会儿已经疼得要命了。

  “我想下星期一让杰克-韦尔斯给你看一看。”

  “不必了,爸爸。”

  “他是一位专家——”

  “康奈尔的校医也未必就是兽医。”我这样说,为的是想杀一杀父亲照例只相信专家名医之类“权威人士”的那股势利劲儿。

  “真是不幸啊,”——我听到奥利弗-巴雷特第三这句话,起初还以为他说了句幽默话呢——“看你伤成这模样,简直人不像人样了。”

  “是的,爸爸。”(我是不是还应该嘻嘻一笑?)

  可是接下来再一想;我父亲这句蹩脚的俏皮话莫非是一种含蓄的责备,对我今天在冰场上的举动有谴责之意?

  “你的意思也许是说我今儿晚上的表现活像一头野兽吧?”

  看他的表情,似乎我开口一问倒使他觉得相当高兴。不过他只是回答了一句:“提到兽医的可是你。”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决定埋头研究菜单,不再搭脏了。

  上了主菜以后,老石面人照例又发表了一通他那种简单化的说教,回想起来(我实在不大愿意去回想),这一回他论的是胜败之道。他指出,我们已经把冠军给丢了(你很了解情况嘛,爸爸),但是球赛球赛,真正重要的毕竟不是赢球,而是比赛。他的话听起来似有在解释奥运会的大会宗旨之嫌,我意识到这只是个开场白,接下来他就要大谈其区区“艾维联”冠军又何足道哉了。但是我不打算让他把话头转到奥运会上去,所以我照例只给他必要的回答:“是的,爸爸,”此外便一言不发。

  我们把那老一套的话题都一一点到,中心总是老石面人所念念不忘的那个无聊主题:我的前程。

  “告诉我,奥利弗,法学院有消息吗?”

  “说实在的,爸爸,要不要进法学院我还没有作出正式的决定呢。”

  “我只是问法学院是不是已经作出正式的决定准备收你。”

  这又是一句俏皮话吗?对父亲这种绝妙的口才,我是不是应该报以一笑呢?

  “还没有,爸爸。还没有消息。”

  “我可以给普赖斯-齐默曼打个电话——”

  “别!”我连想都没想,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请别这样做,爸爸!”

  “不是去施加影响,”奥利弗-巴雷特第三一副十分刚正的样子,“只是去问一问。”

  “爸爸,我要跟大家同时一起收到录取通知。请千万别这样做。”

  “对对,这个自然。那好吧。”

  “谢谢你,爸爸。”

  “再说,其实你录取也不会有多大问题,”他又补上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奥利弗-巴雷特第三连说句夸奖的话都有一种指责我的味道。

  “这也不一定,”我回答说,“他们那儿可毕竟没有一支冰球队。”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贬低自己。也许是因为故意要反其道而行之吧。

  “你还有别的特长呢,”奥利弗-巴雷特第三说,却没有作进一步的说明。(我看他也未必说得上来。)

  饭菜就跟谈话一样乏味,区别只有一点,就是:面包卷在端上来之前我就料得定是不新鲜的,而父亲若无其事端到我面前来的会是什么话题,我就别想料得到。

  “何况我们好歹总还有个和平队①呢,”他这句话,就是大出冷门。

  ①和平队是60年代初美国成立的一个组织,隶属于国务院。任务是把一些“受过特别训练”的美国人派往发展中国家,执行美国的“援助计划”。

  “什么?”我吃不准他这到底算是在发表意见呢,还是在提出问题。

  “我看和平队很不错,你说呢?”他说。

  “这个嘛,”我答道,‘当然要比战争队好吧。”

  这一下我们打成了平手。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他也摸不清我的心思。难道这就是他要谈的话题?那接下去不就得大谈其天下大事或者政府纲领了吗?才不会呢。你瞧,我怎么一时竟会忘了:我们最最基本的话题可始终是我的前程。

  “你要是参加和平队的话,我是决不会反对的,奥利弗。”

  “你要是参加的话我也不会反对的,爸爸,”我回答的口气之大方足可同他旗鼓相当。我知道我说的话老石面人反正是从来不听的,所以,看到他对我这句不太明显的小小的挖苦话并无反应,我也不觉得奇怪。

  “可是你的同学呢,”他又接下去说,“他们的看法怎么样?”

  “怎么?”

  “他们是不是觉得成立和平队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呢?”

  我想父亲准是像鱼儿需要水一样需要听到这句话:“是的,爸爸。”

  连苹果排都走了味了。

  十一点半左右,我送他上了汽车。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孩子?”

  “没什么事,爸爸。再见,爸爸。”

  他于是就开车走了。

  不错,在波士顿和纽约州伊锡卡市之间有的是班机,但是奥利弗-巴雷特第三却宁愿自己开汽车。倒不是自己开上这好几个钟头的车可以表一表做老子的心。我父亲就是喜欢开车。开飞车。特别是在这样的夜半时分,驾上一辆阿斯顿-马丁DBS型轿车①,那个飞车开起来才叫绝呢。我看得出奥利弗-巴雷特第三是一心想要打破他的伊锡卡一波士顿车速纪录,他原来的纪录是在上一年我们击败康奈尔队夺得冠军后创造的。我明白他这心思,因为我看见他瞧了瞧手表。

  ①一种制造工艺极讲究的英国汽车。

  我接着就回汽车旅馆去给詹尼打电话。

  这是那天晚上唯一的美妙时刻。我把打架的事统统给她讲了(只是略而不谈开战的原因究竟何在),我觉得出来的:她听得可津津有味了。这也难怪,她那帮读音乐的酸朋友打人的极少,挨打的也不多。

  “那个接你的家伙,你总该跟他算帐吧?”她问。

  “算!彻底清算!给了他一顿厉害的。”

  “可惜我没有亲眼看到。等你们跟耶鲁队比赛的时候,你大概总还会把哪个家伙揍一顿吧?”

  “嗯。”

  我微微一笑。她多么喜爱生活中的那些小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