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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恩qíng已经还完,这辈子也就无需再忍。

赵陆离的确未曾了解过妻子的家世,听见这番话大感讶异。左氏、仲氏、关氏,这三个姓氏或许很普通,但若涉及史学、农学、儒学,所有人都会瞬间意识到这三个姓氏所指代的三位泰斗。左丁香、仲川柏、关齐光,这三人位列当代十大文豪的前三,说出去当真是如雷贯耳。难怪霍圣哲yù以昭仪之位纳她,根由原来在这里。

赵陆离恍然大悟,也终于回过味儿来。被三位文豪倾力教养长大的关素衣,怎会被那等拙劣的流言欺骗?她方才是故意给他难堪啊!

“没错,我是故意给你难堪。”关素衣竟大大方方承认了,摘掉头上的银钗,拨了拨小香炉内的炭团,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你难堪,总好过陛下给你难堪。你与他南征北战,应该知道九黎族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支军队是什么。”

“斥候。”赵陆离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原来你还记得。”关素衣用帕子擦拭银钗上的灰迹,眼波流转,语气轻慢,“斥候无处不在,全魏国都在陛下的耳目之中,更何况小小一个镇北侯府?我不知道你们君臣之间有何龃龉,但我知道,一个失去帝王信任的武将,府中定然不乏斥候。你一句话就让我爹爹得了九卿之首的位置,又让我祖父官居帝师,你把自己当成什么?又把陛下当成什么?莫非他是你可以任意掌控的傀儡不成?或许陛下不会与你计较,但落得一个欺世盗名、妄自尊大的印象难道是很光荣的事?连先皇和太后都左右不了陛下的意志,你镇北侯是哪个牌位上的大神,凭得又是什么?”

凭的自是头顶绿帽,然而皇上也不会一味纵容镇北侯,因为他毕竟是中原霸主。关素衣暗暗摇头,心道除了爹爹、祖父、外祖父,世上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别说了!这些话日后都别说了!算我求你!”赵陆离露出耻rǔ之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霍圣哲多疑又冷酷的xing子。但与他的猜忌打压比起来,他更无法忍受被他鄙夷轻视。他已经输了,却不想输得太难看。

“我不说,难道这件事就能当做没发生?”关素衣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我固然可以把流言压下去。但我出身寒门,侯府的仆役又怎会真心敬服我?表面应了,背后传得更凶也未可知。如今天下初定,朝政未稳,多少双眼睛盯着侯府。背后造谣者想看我关家的笑话,殊不知反把侯府弄成天大的笑话。这事,还得你自个儿想办法解决。我知道新婚那天你是装醉,也知道你故意避着我。你有心结未解,我可以等,既然嫁进侯府,我便会好好与你过日子,但前提是你要尊重我,信任我。我关素衣也有一身铮铮傲骨,容不得诋毁与践踏。”

连消带打的一番话下来,赵陆离什么脾气都没了,反而被妻子坚定深邃的眸光吸引。在他的印象中,妻子温柔、娴雅、安静,可说是毫无存在感的一个人,然而目下,她变得如此鲜活炽烈,头角峥嵘,让见惯了卑弱女子的赵陆离大受震动。她愿意等待他,也愿意与他共同面对侯府的问题,更愿意坦诚布公地谈话。这很好,真的很好。

☆、追查

与妻子恳谈一番过后,赵陆离对她印象大改,虽然还有几分戒备,却也多了许多欣赏,内里更添愧疚。他把人送回正房,即刻就派管家去暗查流言的源头,然后躲进书房自省。

关素衣脱掉华丽袍服,只穿着一件素色棉质罩衫,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喝茶。明芳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来不是在赵纯熙院子里,就是在书房附近徘徊。明兰最老实本分,这会儿正把仲氏送来的布料、首饰、药材等物放进箱笼里,嘟囔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入了侯府才知道,还是家里最好。小姐,刚才我真不想回来。”

“你当我想回这个鬼地方?”关素衣放下茶杯,从针线盒里取出一个没完工的荷包慢慢fèng制。

明兰迟疑半晌又道,“小姐,不过几句流言而已,怎么老太爷和老爷会那样生气?知耻而后勇,这句话我知道,不就暗示侯爷不知道羞耻呗。万没料到老太爷骂人这么厉害,都不用开口说话!”

关素衣捻着银针,慢慢拉长丝线,“那些流言不过是小事而已,祖父和父亲是气侯府糟践我,当然要大力敲打一番,免得我挺不直腰杆。但这里面还有一些机锋你不晓得,我也不好解释给你听。你只需知道,镇北侯跟皇上不但没什么jiāoqíng,还有间隙。他扯着皇上的大旗来压关家,说父亲和祖父的官职是他求来的,传到别人耳里他不会在意,但若传入皇上耳里,等于将他的脸皮扒下来踩。”

用葱白的指尖细细把绢布抚平整,她展颜一笑,“你说,若是我把你的脸皮扒下来,你疼不疼?难不难受?想不想死?”

“疼!难受!想死!”明兰捂着脸,惶恐点头。

“所以我随便吓唬吓唬他,他就害怕了。你且等着,日后谁再敢背后嚼我舌根,不用我料理,他便会狠狠掐灭。我来赵家不是跟这个斗,跟那个争的,我是来好好过日子的,有人上赶着给我当枪使,我为何不用?”当然,她的小日子里只包括明兰与诸位亲人,可不包括赵家。

“那流言真的会传进皇上耳里吗?”明兰小心翼翼地问,然后走到窗边四处张望,像做贼一样。

“傻丫头,你以为他赵陆离是个什么东西?值得皇上费这个心?一二斥候肯定是有,不单侯府,别家勋贵,甚至皇室宗亲都一样。但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心理会这个,只要镇北侯府不犯上作乱,意图谋反,旁的事他不会过问。赵陆离那活王八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知想到什么,竟吓成那样。”若占了哪个猛将、能吏,或实权亲王的老婆,皇上或许会费心把这人弄死,免得留下后患,但换成赵陆离这闷不吭声的窝囊废,他看都不稀得看一眼!

最后这句话,关素衣隐在心里没敢往外说,怕明兰这小丫头憋不住,惹出事来。流言的出处,不用查她就知道是谁搞的鬼,除了赵纯熙,没谁能想出如此幼稚而又拙劣的昏招。

她的目的大约有两个,一是蒙蔽自己,让自己对侯府心存感激和敬畏,日后才好掌控;二嘛,当自己惶恐难堪的时候,她便站出来刹刹这股歪风,给自己卖个人qíng。红脸、白脸全她一人唱全乎了,小小年纪就这般心思诡谲,果然有其母风范。

正想着,外面就传来明芳亲热的声音,“哟,大小姐来啦,快请进!奴婢刚熬了驱寒汤,这便给您端来。”

明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小姐您回来这么大半天了,她也没说厨房里熬着驱寒汤。”

关素衣举起食指抵住唇瓣,微挑的眉梢满是戏谑的笑意。

赵纯熙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慢慢走进来,脸上病容未退,看着十分虚弱。明兰忙把她让到暖炕上,关素衣扯开棉被盖住她冰冷的双腿,斥道,“大冷的天,你不好好躺着,作甚出来乱跑?有事直接让丫头来回我便成。”

赵纯熙摆出羞愧的表qíng,yù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道,“我,我是来给母亲赔罪的,怎好让下人代劳?母亲许是已经听见音信儿了吧?下人传得不像样子,我听了真是没脸……”大略把流言说了一遍,她下炕便跪,所幸被眼疾手快的明兰拉起来,摁在炕上,只得歉然道,“母亲莫急,我已把流言压下去了,日后谁再敢说三道四,我镇北侯府绝不容他。”

日后不容?也就是说这回算了?你造的谣你来压,参与的仆众屁事没有,或许还得了很多赏银,然后你再到我这个苦主跟前卖好,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也是难得。关素衣一面腹诽一面回道,“原是为这个。你父亲也听说了,这会儿正派人查着呢。该罚的罚,该打的打,该卖的卖,谁犯事谁担责,很不需你来赔罪。况且你父亲先前已亲自向我祖父和父亲告过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必总是耿耿于怀。”

关素衣摸了摸赵纯熙的头,柔声安慰,“你别揽这些事,只管好生养病。”

关家人已经知道了?赵纯熙心里咯噔一下,脸立时白了。关家父子是皇上为宣扬儒学竖起来的标杆,他们的官职跟赵家没有半毛钱关系。本来这流言只是传给关素衣一个人听的,震慑住她也就罢了,没想到竟传入关家。那父亲该多丢脸啊?

转念思及父亲正派人追查这事,赵纯熙本yù立刻回转善后,又恐露了行迹,一时间如坐针毡。所幸她的两个大丫头很机灵,寻个借口匆匆走了。

“母亲不怪罪就好。”赵纯熙忍了又忍才状似感激地道,“当日我一见到你就感觉十分亲近,好似上辈子与你相识一般,这才求到爹爹跟前,说是要你做我母亲。爹爹也很中意你,为了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特地去向皇上求赐婚圣旨……”

这番话无疑又是在博取好感,意在告诉关素衣:你能得到皇上赐婚并成为镇北侯府主母,全是她赵纯熙的功劳。也不知对方哪儿来的自信,真当全魏国的女人都想嫁给赵陆离不成?他的确俊美无俦,才华出众,放在别人眼里是如雕如琢的美玉,而在关素衣看来,却是个头顶发绿的活王八。

上辈子都没被赵陆离的浮华外表迷惑住,这辈子又怎会沦陷?人跟王八压根不是一个族类,绝扯不上关系。打断赵纯熙的热乎话,关素衣拧眉道,“我说我怎么就会嫁入镇北侯府,原来是你们父女二人qiáng求的缘故。我祖父是帝师,我父亲是太常卿,论起家世,我比丞相府的嫡小姐也不差,凭什么她能入宫为妃,我就只能当个小小的侯夫人?”

赵纯熙傻眼了,完全想不到对方竟是这个反应,待要解释,却又听她说道,“罢了,嫁jī随jī嫁狗随狗,既然已经被误了下半生,我也只能认命。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语气中满满都是嫌弃与无奈。

赵纯熙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若非表面功夫做得好,没准儿五官已经变形了。她原以为这人会像别家闺秀那般对爹爹迷恋不已,哪知道她非但不迷恋,还嫌弃上了。jī,狗,她竟拿畜牲来比父亲,真是好一张毒嘴!不过也对,与宫妃之位比起来,侯夫人的确算不得什么。

耕读传家,品行高洁,不慕名利,我呸,全都是谎言!赵纯熙彬彬有礼地告辞,出了正房,在心里把对方大骂一通,转念想到宫中的母亲,不由更加挫败。镇北侯府已经没落,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令她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短时间内,她不敢再来正房套近乎,省得被一个寒门女子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