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凭什么 · 1

2019年8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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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每一个拥有梦想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可我总觉得,除了被尊重,人还需自我尊重。

真正的尊重,只属于那些不怕碰壁、不怕跌倒、勇于靠近理想的人。

梦想不等于理想。

光幻想光做梦不行动,叫梦想。

敢于奔跑起来的梦想,才是理想。

……

就像老谢那样。

我是作者,你是我的读者。

我曾给过你一个承诺:微博上每一条留言或@我都会看。

我确实做到了,我都看了,包括私信。

知道我都看到些什么吗?

平均每十条私信,就有一条是在抱怨人生的。

活不下去了,打击太大了,人生一片灰暗……

失恋、失业、失去方向,职场不如意、家庭不如意、人生不如意……

高考失败、国考失败、考研失败……还有四级考试失败跑来哭诉的。

你们把面临的问题码成字,发给我,希望我给你点一盏指路明灯。

谢谢你们信任我,谢谢你们看得起我。

但抱歉,我是个野生作家,不会写鸡汤励志小清新,不善于走暖男路线安慰你。

去他妈的心灵鸡汤,我这只有一碗江湖黄连汤。

(一)

2014年8月3号,云南地震,路断了电也断了,房倒屋塌。

震中是昭通鲁甸,以及巧家,那里是我的兄弟老谢的故乡。

当天晚上,千里之外的广西柳州,流浪歌手老谢举行了一场义演。地点是广西柳州偶遇酒吧。

60平方米的酒吧挤爆了,一个流浪歌手,一把吉他,一个晚上共募得近10万元人民币。

钱捐往灾区后,老谢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报道,一人一琴悄然离去。躲开掌声,他跑了。

整整一个月后,他出现在大冰的小屋门前。

第一眼我以为是个乞丐,第二眼我吓了一跳,老谢,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我递他一罐风花雪月,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往喉咙里倒。

长长的一个酒嗝打出来,他憨笑:这才是家乡的味道。

柳州很好,但云南才是家乡,他想离家近一点儿,于是和往昔多年间一样,走路回家。

鞋底走烂了,就用绳子绑在鞋帮上。

1500公里,他一路卖唱,一步一步从广西柳州走回云南丽江。

义演募捐那日,老谢也捐了,他掏空了钱包,捐光了积蓄,甚至连一分钱路费也没给自己留下。专辑也送光了,每个捐款的人他都送了一张,人们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的财产。

何苦如此呢,当真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下?兄弟,那你的理想怎么办?

他憨笑:没关系,大不了从头再来……

他说他已经习惯了。

他拍着右胸说:冰哥,你莫操心我,最穷无非讨饭,不死就会出头……

我还能说什么呢。

沉默了一会儿,我只能对他说:老谢,心脏一般长在左边。

(二)

老谢的理想,已从头再来了好多次。

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方,不停地从头再来。

其中一次,是在多年前的珠海。

珠海,拱北口岸的广场。

半夜,露宿街头的老谢从梦中醒来,包没了,吉他没了,遭贼了。

流浪歌手不怕无瓦遮头,只怕吉他离手,吉他是谋生工具是伴侣是鞋,鞋没了路该怎么走?

慌慌张张寻觅了好几圈后,他蹲在广场中央生自己的气,攥紧拳头捶地。

一边捶,一边用云南话喊:我的琴!

地砖被捶碎之前,有个人走过来,把一个长长的物件横在老谢面前。

他搂着吉他,腾出手来翻包,还好还好,光盘、笔记本、歌本和变调夹都在。

那人说包和吉他是在海边捡的,还给老谢可以,但希望老谢给他唱首歌。

一首哪够,老谢给他唱了五首,五首全是民谣原创。

二人盘腿坐在广场上,地面微凉,对岸的澳门灯火璀璨,好似繁星点点铺在人间。

那人说:朋友,你的歌我都听不懂,你唱两首真正的好歌行不行?

老谢问:比如什么歌……

老谢被要求演唱《九月九的酒》,还有《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那人闭上眼睛跟着一起哼,哼着哼着,齉了鼻子。

他忽然起身,连招呼都没打,走没影儿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拎着一瓶白酒和半个腊猪头回来了。

他立在老谢面前,斜睨着老谢。

他说没错,吉他就是他偷的!

这一带管偷东西叫“杀猪”,但老谢这头猪实在太瘦,包里连张100元的整钱都没有……

他说谢谢你给我唱歌,谢谢你把我给唱难受了,你敢不敢和我这个小偷一起喝杯酒?

他说:你看着办吧,反正酒和猪头肉,是用你包里的钱买的!

他是东北人,背井离乡来珠海闯天地,天地没闯出来,反而蚀光了老本。眨眼间他没了未来,没了朋友,也没脸回家,最终因为肚子饿无奈当了小偷。

半瓶酒下肚,小偷有点儿醉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不是所有坏人生来就是坏人,有些是被生活逼的。

他逼问老谢:你他妈的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哈哈笑着,淌着眼泪说:你他妈为什么要瞧得起我……

又哭又笑,他最后枕着老谢的肚皮睡着了。

老谢也醉了,醒来时天光大亮,已是中午,小偷躺在身边,仰成一个“大”字,手里还攥着半只猪耳朵。

有人走过广场路过他们身旁,没人看他们,没人关心他们为什么睡在这个地方。

小偷惺忪着双眼坐起来,瞅瞅手里的猪耳朵,啃了一口。

他对老谢说拜拜吧,他要干活儿去了。

老谢试探着问他,能不能别再去偷东西了?生活不会永远逼着人的,不是说当过坏人就不能再当好人。

小偷爽快地说好,他伸过来油乎乎的手:你立马给我五万元钱,我立马有脸滚回家去当好人。

他嗤笑:哎呀我去,装什么犊子,你现在十块钱都拿不出来吧?

老谢咬着牙不说话,拖着小偷去找小餐厅。

老谢是流浪歌手,但只是街头唱原创卖专辑的那一种,并非饭店餐厅里点歌卖唱的那一类。

珠海,是老谢头一回破例。

“先生,点首歌吧”这句话实难启齿,但看看一旁的小偷,他终究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第一桌客人说走开,第二桌说走开。

第三桌客人酒意正浓,说唱吧,把我们唱开心了的话,一首给你五元钱。唱什么呢?老谢看看小偷。

那几年网络歌曲风头正劲,流行《老鼠爱大米》,也流行《两只蝴蝶》。老谢拉着小偷一起合唱,老谢弹琴他打拍子,一开始他不情愿,后来越唱声音越大,几乎盖过了老谢。

半个小时后,客人给了一百元钱。

他们站在小餐厅门前,小偷捧着一百元钱发呆。

他猛地大喊:哎呀我去!早知道可以用这方法挣钱,我他妈何苦当小偷!何苦……

路人侧目,老谢扑上去捂他的嘴,手松开时湿漉漉一掌的泪。

小偷和老谢共同生活了一个月,吃住在一起,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唱歌聊天。他们一起卖唱,小餐厅里、海边的烧烤摊、冷饮店门前,得来的钱一人一半。一开始二人合唱,后来老谢只负责弹琴,小偷负责唱,他嗓门出奇地大,而且会唱所有的网络歌曲。

一个月后的一天,在初次卖唱的那家小餐厅里,老谢和他弹唱庞龙的那首《我的家在东北》。一遍唱完,明明客人没点,他却非要再唱一遍。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客人惊讶,他怎么抢过我们的酒端起来了?

他举起酒杯敬老谢。

走了!想明白了,也想家了,管他瞧不瞧得起,明天我就回家!

老谢送他去车站,站台上他死命地搂着老谢的脖子。

“你是我的纯哥们儿,纯纯的!”

车门关闭前的一刹那,老谢丢了一个纸包进去,报纸包着的,上面两行字:五万元钱我没有,我只有13700元钱。

火车开走了,带走了车窗上挤扁了的一张脸,和老谢贴身银行卡里的所有积蓄。

13700元钱没了,几百次街头卖唱的辛苦所得。这本是老谢攒了许久,用来实现理想的。

火车开远了,老谢发觉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痛的。

他安慰自己,有什么啊?没什么,大不了从头再来嘛。

……

其实这段故事的句号,直到五年之后才被画上。

五年后,流浪歌手老谢在民谣圈有了一点点知名度,虽然理想依旧没有完成,依旧需要街头卖唱,但终于有一点儿资本展开全国巡演了。

规模不大,都是在民谣小酒吧里。

他的名气也不大,来的人能有三四十个,就已经很满足了。

2011年1月14日,南京古堡酒吧的那场巡演,来的人最多,几乎有二百多个,座位全部坐满了,不少人站着。

来的人出奇地热情,每首歌都热烈地鼓掌,不论是欢快的歌还是哀伤的歌,每首歌后都尖叫呐喊。

老谢一边弹唱,一边紧张。

这是怎么个情况?这些人有男有女,有穿西服打领带的,有黑T恤金链子的,打眼一看全都不像是听民谣的啊。

演出结束后,老谢的专辑全部卖光了,批发白菜一样,一个渣渣都不剩。

人们挤成团,找老谢签名握手,然后迅速全闪了,留下老谢一个人一头雾水地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手真疼啊,这帮人握手的力气真大。

脚边不知何时多了几样东西。

一个厚厚的小纸包,一把价格不菲的新吉他。

一瓶白酒,半个腊猪头。

纸包是用的报纸。

那张旧报纸,老谢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