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送你一只喵 · 2

2019年8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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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小喵陪了小孩儿许多年,家人一样。

它对小孩儿很好,从没挠过他,两条小生命夜里搂着睡觉,再冷的冬天也熬得过去。

有时候早晨小孩儿醒来,常看到小喵睡得仰面朝天,肚皮一起一伏。

他再没失眠过。

他吃什么小喵就吃什么,有肉吃肉,有菜吃菜。

有段时间他饥一顿饱一顿,小喵溜出门去半天,拖着长长一条死蛇到他面前。小孩儿吓得蹦到柜子上嗷嗷叫。

蛇是小蟒蛇,隔壁家的宠物,当然吃不得,但这么大的一条长虫,它是怎么搞掂的?

都说猫傲,但小孩儿喊它的时候它会理他,一召唤就到。

有时夜里小孩儿想妈妈,哭着惊醒,怀里总不是空的,小喵的脑袋毛茸茸地蹭在脸上,吸泪安神。

他出门时把它驮在肩上,它老老实实地蹲着,爪子轻轻抠在衣服里,并没有弄疼他。

驮来驮去驮成了习惯,他去哪儿都带着它,直到它慢慢长大,保持不了平衡。

小孩儿16岁时,爷爷奶奶要卖房子,他搬了出来,拖着一床被子一大箱子衣服,带着小喵。

床单是从小睡惯的,衣服是妈妈买的。

小喵是他的,他也是小喵的。

偌大的天津,嘈杂的市井,一个小孩儿一只小喵,相依为命。

小孩儿需要吃饭,也需要让小喵吃饭,他借了张18岁朋友的身份证,跑去天津滨江道步行街上班。

他租住在沈阳道的一所老宅里。坑坑洼洼的老木地板,房东刷过厚厚的红油漆,油漆年久剥落,愈发坑坑洼洼。

他坐在木地板上拉手风琴,拉《赛马》,拉《喀秋莎》,小喵蹲在一旁伸懒腰,早晨的阳光铺满房间,小喵是带金边的。

他对小喵说:你看咱哥儿俩……哎呀,真浪漫!

一曲拉完,穿上工装,抱着小喵就跑,一是赶着上班,二是躲着房东老太太催房租。

第一个月的工资被扣在店里了,第二个月才会发工资到手里,不躲不行。好在天津是个市民城市,包容度高,店里允许他带猫上班。

小孩儿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门口鼓掌。

一边鼓掌一边喊:您老看一看,您老瞧一瞧,新款到店就打折,优惠少不了……

后来他学聪明了,抱着小喵在店门口摆pose,路人被小喵的憨态吸引,他一步一步把客人引到店里去。

每月1100元钱的工资,算是他和小喵一起赚的。

同事中的年轻人下了班喜欢一起喝扎啤吹牛B,喊他他不去,喊他砸红一他也不去,喊他打《传奇》(一款网游)他也不去。他有他的家庭生活,小喵等着和他一起看电视剧。

他们都爱看古装剧,他歪在破沙发里,小喵歪在他腿上,面前一个盘子,半盘子老虎豆,半盘子小鱼。

鱼是小死鱼,花鸟鱼虫市场一元钱一大兜子,用棒子面裹着在小锅里煮熟,小喵最爱吃。

看完电视剧,一起下楼练滑板,他摔得龇牙咧嘴,小喵蹲在一旁叫得幸灾乐祸。

滨江道小雪飞扬,冬天来临。

可他没有过冬的衣裳,妈妈当年给他买了好多衣服,但只顾了他的身高,忘记了青春期的孩子会长胖。

他想给自己买一件衣服,他当时认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洋气的品牌。

那个牌子叫G-STAR(欧洲时尚品牌),850元,他犹豫了整一个月才买下那件棉袄,剩下的钱不够吃饭,只够喂小喵。

滨江道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摆地摊儿,他加入他们的行列,卖起了槟榔和袜子。冬天卖袜子,夏天卖槟榔。

下雨卖雨伞,刮风卖口罩。

夏天热成狗,冬天冻成球。

城管来了跑,东西没收就哭。

小喵乖得很,天天陪着他摆摊儿,袜子堆里睡大觉,经常把伸手翻袜子的客人吓一大跳。

袜子用床单铺在地上,城管来了卷起来抱着就跑。

袜子卷在床单里,小喵也卷在床单里,床单是从小他和小喵一起睡惯的那一条,现在派了大用场。

他图省事,新床单买来之前,夜夜抱着小喵睡在光板褥子上。

慢慢地,床单磨得破破烂烂,一个四方形的床单两边出来了两根布条。

他发现,如果直接拉起来两边的布条,就可以把四个边角全拽起来,这样就像一个网兜一样兜住所有的货,拿起来就可以跑,完全节约了收摊儿的时间,简直一秒钟就可以完成逃跑前的准备。

后来,整个滨江道摆摊儿的全用上了他发明的四角兜,恨得城管牙根痒痒。

更恨人的是,每回他逃跑时,床单包裹里都伸出个猫脑袋,高一声低一声地冲背后的城管叫,像挑衅,又像骂街,人跑远了,骂街的余音袅袅。

也遇到过流氓找碴儿。

三十多岁的人了,拿了东西不给钱,小孩儿理论,他们抬手就是一个嘴巴子,肩窝里咚的一拳。

小孩儿给打急眼了,抡起马扎子拼命,毕竟势单力薄,被打得滚藏在路旁的车底下。

流氓临走时骂: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躲在车轮后面还嘴:好!如果你不打我,你是我儿子!

一回头,小喵挨着他,一起躲在车底下,一起瑟瑟发抖。

小孩儿那时候认识了一个老师,教吉他的,50元钱一节课。

小孩儿那时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自己和小喵能吃饱,自己能学会吉他,将来靠音乐吃饭。

吉他课一周要上四节,他每天和小喵一起摆摊儿的时间越拉越长。

天津冬天冷死狗,他手坏了,全是冻疮,练琴时速度跟不上。老师骂他不专业,让他平日里戴手套保护好手。摆摊儿是苦差事,寒冬腊月也要出摊儿,不然吃什么?学费拿什么交?

狗会舔人手,没想到猫也一样。

摆摊儿时,小喵凑过来,脑袋搁在他手上。

小喵的舌头是粉红色的,麻酥酥的,它一口一口舔着他手上冻伤的地方。

他看着小喵舔他的手,腾出一只手来抚摩小喵背上的毛,它岁数很大了,毛色已没有那么光亮……

有人影挡住了路灯的光,他以为是客人,赶忙抬头招揽,话却卡在嗓子眼里,又咽了下去。

吉他老师领着孩子站在面前,应该是路过。

老师傻了一样看了他半天,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徒弟是个摆地摊儿的。

半晌,老师被自己的孩子拉走了。

小猫还在舔他的手,他看着老师的背影,先是尴尬,后是羡慕。

老师的孩子穿得很暖和,揽着爸爸,戴着漂亮的毛线手套。

应该是他妈妈给他织的吧?厚厚的,一看就很暖和……

一周后,老师对他说,自己想在建昌道开家琴行。

老师客气地问他:愿意不愿意来琴行上班,这样既可以练琴,又能挣工资。

他搓着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不小心搓到了手上的伤,疼得倒吸冷气。老师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瞧……

老师指着他怀里,说:你来琴行上班时,可以带着你的小喵。

(四)

几年后,小孩儿艺成,他当过婚庆歌手,也当过店庆歌手,还当过夜总会歌手。不论去哪儿上班,他都带着小喵。

后来他写歌,出专辑,开始了全国巡演,上过中国摇滚先锋榜,也登上过迷笛音乐节的主舞台,不论去哪儿,他都带着小喵。

又过了几年,小孩儿独自游荡到云南丽江,留在了大冰的小屋当歌手。小孩儿叫王继阳,1989年生人。

王继阳是个水瓶座奇葩,笑起来像只猫,他津门市井中长大,方言像煎饼子一样,一套一套的,总能逗得人哈哈大笑。他的主打曲是《小猫》,原创音乐,客人们很喜欢,几乎每天都点这首歌,高·潮处和他一起合唱: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南腔北调,一屋子猫组团叫春一样。

春节,王继阳和我一起过的,在我丽江的家中,和我爸妈一起包饺子。我妈发压岁钱红包,递给我一个,也递给他一个。

他愣了半天才接过来,摩挲在手中,财迷一样反复地瞧。

我说哎哟,怎么着,嫌少?

他说:岂敢岂敢,只是很多年没收到过压岁钱而已,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非要去给我妈磕头谢恩,我把他薅到一边剥蒜去了。

也并不知道许多年来和他相依为命的,是只小喵。

春节过后。

春末的一天夜里,王继阳唱完《小猫》,毫无征兆地向我辞行。

他抱着吉他,笑嘻嘻地对我说,他要滚去厦门了,不回来了。

王继阳曾背着吉他陪我横穿过整个中国,从海南岛到新疆石河子,八千里路云和月,大家有战斗友谊。

我对他说:你要走我不留,但我很舍不得。

他想了一会儿,说:那就留给你一个关于小喵的故事吧,算是送你个念想。

……

故事讲到一半,他停下来抽烟。

手是抖的,打火机几次都没打着火。

他却笑嘻嘻地说:唉……小喵后来死了。

他的脸是笑着的,手却是抖着的。

他断断续续,自言自语道:

我以为谁都可以离开我,只有它不会……可它终究变成了一只老猫,趴在我的脚面上,再也跳不上我的膝盖。

我把它抱起来,它看着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死在了我怀里。

它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和它第一次见到我时的眼神是一样一样的,很温柔哦。

……

我抱了它很久,舍不得把它埋进土里。

我拿出一件我最心爱的衣服把它包了起来,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把它放到了树杈上。

那件衣服是妈妈很多年前给我买的,是件西装。

那棵树种在我家门前院子里,每天出门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

忘不了小喵最后的眼神,好像是它的使命完成了,很累,也很欣慰。

是我太矫情吗?我怎么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长大了!

我去!有意思!我居然好好地长大了!

谢谢小喵,从当年它来到我身旁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没和任何人打过架……

如果没有它的陪伴,或许我早已当了马仔小弟拿安家费了,或许我早已蹲在监狱里啃窝窝头了,或许我不会去自力更生努力挣钱,也不会有心思弹琴唱歌搞音乐。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好人,但最起码我没变成一个坏人。

说这番话的时候,王继阳没有看着我,他在自言自语。

他继续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其实,对于我们这种孩子来说,自暴自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挽救我们这种孩子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一点点温情就足够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