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孤掌独鸣

2019年12月2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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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亚健康的社会,精神上有着种种病态的人,又何止董悠然一个。

开着车迎着细雨,陈沐涵一个人回到了西山的“枫林晚”。

今天,他的情绪坏透了,他不可能回紫澜苑去面对孟雪。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消化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梳理自己的思绪,尽早想出对策以解决这一切复杂纷乱的事端。

看到他的车进了院门,阿姨有些意外,忙撑了伞在门口候着:“陈总,您吃饭了吗?需要准备消夜吗?”

“不用。”直接上了二楼,洗了澡,换了衣服,一个人窝在沙发里,开了一瓶酒。

当索静如来的时候,眼前是一个带着阴郁表情、醉意盎然的男人,屋子里烟雾缭绕,酒气四溢。

烟灰缸里是白花花的烟灰,以及十几个长短各异的烟头,旁边还放着两个空酒瓶,那是酒柜里珍藏多年轻易不喝的洋酒。

“你来了?”陈沐涵有些意外,对于这个自己在青年时代就结识的女人,相处20年,却总能带给自己意外。

索静如坐在他的对面,将手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空腹喝酒不好,这是鱼片粥,还有虾饺和汤包,你吃一点儿……”

陈沐涵瞪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女人,导演了下午那样一幕闹剧的她,居然还能在他面前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装她的淑女。

女人,自己真的不了解。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她居然还笑得出来。

陈沐涵觉得头很疼,他用手撑着自己的太阳穴,目光定格在索静如身上,等着她的下文。

“先说沈松韬,不是我的意思。我当然不希望有一个人假公济私来咱们公司泡妞。可是,他是周局推荐过来的。周局虽说现在退下来了,但是他的人脉以及威望,我们还是得顾忌三分的。况且不管是融资还是上市,他这个股东也得点头吧。”索静如将粥碗递给陈沐涵,陈沐涵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托着头,并没有去接的意思。

于是索静如住了口,就那样托着粥碗,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若是以往,陈沐涵必得放下酒杯,去接那碗粥,可是今天他则视而不见。

“哟,等着我喂你呢!”索静如换了策略,伸手将他手中的酒杯夺走,又坐在他身旁。

陈沐涵微微皱眉,只得接过碗,象征性地舀上几口。

“再说董悠然的事情,我真没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妥了!”她继续说道。

“啪!”勺子被扔了出去,他直视着她,“我们没必要这样兜圈子。”

索静如脸色大变,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难道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同自己摊牌,不行,她得拦住他,现在摊牌对自己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于是,情急也好,做作也罢,她哭了。

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泪眼蒙眬却又那样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全是爱恋和苦楚:“20年,我们一起共同守候了20年的美得像童话一样的誓言,你准备打碎它?”

如果她跟他闹、跟他据理力争或者死缠滥打,也许他会当机立断、不留半点儿余地,可是偏偏她是如泣如诉地默默地哀求。

他好不容易坚硬起来的心又被她柔化了,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也不再坚定了。是的,他犹豫了。

而她顺势把头倚在他怀里:“以前都是我像小姐姐一样给你肩膀,让你依靠。可是现在我老了,我们的角色发生变化了。我又老又弱又无助,而你,准备这样丢弃我吗?”

“静如,不管发生什么,我们还可以像过去一样。”抚着她的肩膀,他说。

“好啊,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永远不变。”隔着衬衣,她亲吻着他的胸口。

“我是说。”他狠了狠心,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机会,他不应该就这样放弃。于是,他说:“不是你的问题。我们之间不会发生变化。是孟雪,我耽误她太久了,我们应该分开。”

怀里的她立时僵硬起来。

索静如只觉得自己即将崩溃,原以为对于董悠然,他只是一时兴起,不过是多一个调剂品而已,充其量是小四。

难道他竟然会为了她而离婚,结束那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

他离婚,始终是自己期盼的,那是从他结婚那天起,自己就憧憬的一个美梦。可是现在,他离婚,却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该怎么办?

苦守寒窑20年,难道只做个挖井人?

她突然抬起头,两人离得如此近,可是却又像远隔天涯。

“然后呢?”她问,“你预备娶我吗?”

是的,这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

“静如。”凝视着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他说,“当初,我认识你在先,我们轰轰烈烈地爱了。哪怕那是种错误,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你是大度的、贤惠的、善解人意的,你永远支持我。记得我母亲帮我介绍孟雪……还是你说服我娶她的。我从心里感激你……”

“是,我当时同意你遵从父母的意见娶孟雪。那是因为,你母亲身体不好,你不能刺激她;而你父亲又在轻工业部任职,我们的事业需要他的支持。而我当时的情况……从你家人的角度来看,确实配不上你。为了不让你为难,不让你做个不孝子,我同意你娶孟雪。因为,没有婚姻的外衣,我也有自信能把你留在身边。”泪水再次从脸上滑落,索静如哽咽了,“可是现在,我老了,我不再年轻、不再自信、对你不再是不可或缺的唯一的知己,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让我一个人面对终老。这份恐惧,你能明白吗?”

面对这样一个全身心依赖于他的女人,他不得不将想要说的话咽回去,只有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暂时安慰神伤不已的她。

第二天,一纸任命下达,郑爽成为美琦集团的市场部经理,而不是高层会议讨论中的市场总监。这显然是双方较量的结果,市场部经理,其实是双方共同妥协的产物。而事实上,似乎是陈沐涵赢了,借此,成功地维护了董悠然,也表达了对索静如一次次越权的不满。这是一种暗示,更是一种警示。

于是一切都归于原点,美琦集团的总部出奇的平静,仿佛各方各派的纷争都突然偃旗息鼓,较量与敌对都烟消云散了。

沈松韬恪守着自己的职业原则,特别是看清了管理层的矛盾以及董悠然的处境之后,他收起了自己稍显玩世不恭的态度,每天到公司认真做好自己的事情,然后就匆匆离去,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超然。

董悠然依旧在矛盾当中,她尽量回避着两个男人:沈松韬和陈沐涵。好在这两个人也都知趣,没有在公开的场合让她难堪。

沈松韬是避而不见,陈沐涵竟飞去了法国。

果然是应了那句话,男主人不在,女人们自然消停,闹不起来了。

于是,她只是凭着惯性在做事。

却不知在这所外表光鲜的大楼里,每个格子间里的人都有各自的烦恼,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不管是浮于表面,还是掩于暗里,挡是挡不住的。

就像现在,郑爽很矛盾,让她左右为难的是该不该把详情告诉给董悠然呢。想来想去,没有结果。

午饭的时候,Yuki拉她一起去员工餐厅,端着饭菜找了位子坐下,Yuki便开始幽雅地用餐了,而郑爽却心事重重,她在心里自问自答。

“说吧,应该说,可自己怎么能说得出口?”

“不说?有点儿不仗义。可这件事情还牵连着索总,自己在美琦能有今天的平台都是因为索总的提携与关照……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郑爽的筷子一直在碗里搅动,却连一粒米都没有入口。

Yuki瞪着她看了又看:“你干吗啊?瘦身节食吗?劝你还是算了吧,最近这么忙,我这个两年没吃主食的人现在都要吃两碗饭。你还是抓紧时间多吃一点儿,吃完还得干活呢!”

“哦。”郑爽应了一声,马上开始扒拉碗里的饭,但依旧面色沉重,心事满满。

“你也别压力太大了。虽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是你得知道你这个市场部经理其实是捡来的,千万别看得太重。为了这个伤神劳心的,实不不值得!”Yuki平时话不多,然而每当开口必击中要害。

“瞎说什么啊?”郑爽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其实她正将心底的不安、惊讶努力压下。

Yuki笑而不语,吃完饭将空碗往桌子中心一推,双手绕至颈部,将满头漂亮的卷曲长发用挂在手腕上的辫绳高高扎起,随即挽紧。原本是飘逸的有着几分凌乱的秀发如今一丝苟地盘在脑后,灵动的大美女也因此增加了几分刻板与拘谨。

“你怎么老捣鼓你的头发?一会儿放下,一会儿又扎起来?闹不闹腾啊?”尽管郑爽心事重重,可面对一个摇曳多姿的大美女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一番折腾,还是忍不住啧道。

“记得董总说过的那句话吗?在职场中,任何时候都不能只注重形式,要学会从形式看到事情的本质与核心。”眼神顾盼流转的大美女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小镜子照了照。

“好像是说过吧!”郑爽应了一句,其实现在她对于别人提到“董悠然”或“董总”是有些敏感的。

“从形式上看我这头发从家里来公司的路上是散着的,可一进办公室就扎起来,中午吃饭只有一小时我也要松开,吃完饭又扎上。从这个形式,你看到了什么?”Yuki脸上的神情怪怪的,一双美目紧盯着郑爽。

“你臭美啊,公司谁不知道你是出了名的大美妞。”郑爽不假思索地回答。

Yuki摇了摇头:“本质是我的工作态度,对于公司制度我会服从,然而这种服从是有所保留的服从;对于领导我会尊重,这种尊重是在适度保持个性和自我原则的前提下。”

“怎么讲?”郑爽不知道一向少言寡语的Yuki为什么今天会如此反常。

“再说得明白一点儿,索总喜欢办公室的人简单利落,不喜欢咱们化浓妆、弄出格的造型。我的长发、身材和穿衣打扮让她看着不舒服,所以行政部出台了新的规定:不许披头散发,不许染指甲,不许戴两种以上的饰品……好,我服从。但那仅限于工作时间,非工作时间即使只有一小时,在吃饭的时候,我也要戴上我的大耳环儿,也要把头发放下来。”Yuki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郑爽,仿佛整个餐厅里只有她一人,而其余的人都不存在一般,“我想说的是,我们在职场是要服从,但要清楚什么时候、什么范围内的服从。不管什么年代,愚忠,总是没有好结果的。”

郑爽仿佛听明白了,原来Yuki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想说这个。郑爽觉得浑身直冒冷汗,一向只知道怎样臭美的Yuki,一直很内向不爱说话的她原来是这样敏感而犀利。“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咳!”Yuki叹了口气,隔着桌子拍了拍郑爽的肩膀,“姐姐,我是心疼你。你何苦去做人家的枪呢?”

沉默。

郑爽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就像赤裸祼地被人透视了一样,又或者是穿了露脚趾的袜子却偏遇到需要脱鞋子的场合,原来心事被人窥探是这样的难受。

“大家都知道你这个市场部经理是捡来的。面上是索总封的,董总也首肯了。可是你明知道你是索总用来卡位的,用来硌硬董总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董总为什么听之任之?”Yuki像一个心理咨询师,抑或是一个有魔力的女巫,此时的郑爽已经全无招架之力了。

“别以为董总怕她。董总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还记得为了Lily的事情吗?她宁可自己营销总监的位子不做,也要力挺Lily上位。拿一个营销总监去换一个地区经理,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Yuki有些激动,因为董悠然是让她第一个真正折服的领导,她很爱她。

“她,喜欢Lily!”郑爽很失落,声音很低,低到自己都听不清了,“我们反而靠后了,Lily是新欢,我们是曾经的旧爱。”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她自己都愣住了,原来自己是这样在乎董悠然和自己的关系。原来所有的计较、不服、失落,都是因为太在意了。

“我和Lily有一次一起吃饭,当时她接了Lanna一个电话,说的什么事情我记不清了,只是她态度强硬地顶了回去。后来很快索总的电话又追了过来,她依旧是一样的拒绝。我当时很诧异,我跟她开玩笑,说她虽然仗着董总喜欢,可也不能连‘大猫儿’和‘皇后’都得罪啊,你猜她说什么?”Yuki眨了眨眼睛,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微微一顿之后不等郑爽回答,自顾说道,“Lily说原本她根本不想当这个经理,压力又大又辛苦,做督导或者干脆在一线做顾问更省心,拿提成也不会少于现在的收入。明知道索总和Lanna不喜欢她,她上位以后日子也不好过,可是还要拼,就是因为董总。美琦集团外表光鲜,内里腐败得快要烂掉了。如果没有董总,便看不到希望。董总代表着一种积极的新的力量,这种新的力量必然会让保守派感觉到压力,那么,回避并制造障碍很正常。但是我们这新进入的年轻人是不应该这样被裹挟进去的。我们应该支持董总,让新的力量更强,强到可以改变新旧力量对比。这样,整个公司才有希望。Lily真聪明,怪不得董总力挺她。”

郑爽完全沉默了。

一直以来,她以为在美琦集团除了董悠然以外,她便是最优秀的、最懂市场、最擅长营销的人。从董悠然身上是可以学到东西、可以获得成长,但同样的,她也是最终阻碍自己跃位的屏障。

她曾经想过,董悠然为什么会跟索总有矛盾呢?如果换作是她,她肯定会好好协助索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越雷池。这样,还会有什么问题?

所以,她一直在做着董悠然离开的设想。

听了Yuki的一席话,她被重重地打击到了。

实在想不到看起来只会调脂抹粉的美妞儿Yuki原来也是这样一个心智成熟、内秀精明的人。她只是掩藏得不露痕迹,也许这才是一种更高的处世哲学,也才可以让她立身中间地带,没有成为任何圈子中的一员,不会随波逐流,能够保持清醒与独立。

再想想Lily,原来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为了荣誉而战”、“为了信念而拼”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相比较而言,自己是卑微的、幼稚的、自私的。如果董悠然走了,连带与她气质相同的诸如Lily那些人也都走了,没有了富于实干与创新精神的团队,留下庸庸之辈,就算自己坐上了那个位子,能干出成绩吗?

“塔尖越高,越要关注基础。”这仿佛是董悠然说过的话。

况且,当她不在了,自己便被推到了没有凭仗的前台,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吗?

“Yuki,谢谢你!”郑爽一脸由衷的神色。

“我可什么都没说。”大美女摇曳着美丽的身姿,袅袅起身离去。

留下郑爽,露出渐渐明朗的笑容。

下午1点半,离第二天的新闻发布会还有不到30小时,在董悠然的办公室,郑爽向她坦诚了一切。

“所以,不会有新闻发布会了。一个媒体都不会来。”郑爽愧疚极了。

董悠然听完之后,长长叹了口气。

她拍了拍郑爽:“谢谢,你还给我留了半天时间,是很紧张,但是我想我们一起努力,应该够了。重要的是你给自己留了余地。”

她的话说得含蓄极了。

郑爽听来却像被雷到了,她这才明白原来索静如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如果明天发布会现场,一个媒体不到,丢面子失职的难道仅仅是董悠然一个人吗?她承担的不过是管理责任,而自己这个执行者却要承担不可推脱的百分百的责任。

虽然董悠然不会把责任推给下属。共事三年多了,她了解她,这一点,其实所有人都了解。可是责任这个问题,不是谁说就是谁的。即使没有人说,明摆着的事情推得掉吗?不仅在美琦,要是传出去,以后这一行怕是都不能做了,所以也必然会牢牢地被索静如掌控。就像《蜗居》里那句话:“关系就是要经常用,越用越分不开,烂在一起,它就不得不为你服务了。”

果然是应了那句老话。

利能趋人,亦能使人迷。

自己真是让取而代之的美梦迷失了心智,差点儿犯了一个大错。

郑爽手心里全都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