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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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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晚上做梦时,管儿还叨念着:「好吃,真好吃……」

苏凡笑着哄他睡了,转身进了里屋。

篱落正趴在chuáng上胡乱翻着他的书,一本一本,地上也散了一地。于是一边收拾一边问他:「好了?」

「嗯,好了。」篱落低头看书。

「不装了?」

「嗯?」篱落抬头。

苏凡没有理他,从柜子里拿出chuáng被子说:「我今晚和管儿睡。」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篱落有些惊讶,慢慢地低头,书上写着:「……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熏以桂椒,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

苏先生是真的生气了。入秋的天气一天凉过一天,苏凡也跟这天气似地,脸上是温温和和的笑,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些疏离,再不像从前那般有暖和的感觉了。

时间一长,不只是篱落,庄里的人也觉得不对劲。王婶就跑来跟他说:「苏凡哪,这是怎么了?老是一副闷着什么事的样子。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跟别人说不得,跟你王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凡笑笑说:「没事,我没什么。最近晚上看书看得晚,白天觉得有些困。」

王婶半信半疑,动了动嘴不再往下问,只嘱咐他别那么用功,别仗着年轻就折腾自个儿。

苏凡一一点头应了。

回到家时,看见篱落正盛了些小米蹲在jī舍旁喂jī,嘴里还喃喃地说些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见他抬起头来看自己,苏凡就转开眼一声不响地进了屋。

篱落见他不理自己,继续低着头专心地把小米撒到jī仔脚边。小米里是拌着些豆油的,隔壁王婶说这样子米香,jī爱吃,就容易长肥,便姑且信着。

里头传来他说话的声音:「字要这么写,悬肘、提腕……这样写的字才有风骨……」想是在教管儿功课,跟人一样温润的嗓音,慢悠悠的调子,十足的耐心。有多久他没有这么同自己说话了?

清早出门时,他说:「锅里还有些馒头。」

傍晚回来后,他说:「吃饭了。」

还有……还有就没了。

都是淡淡的口气,恍若对一个路人。

筷子一圈圈地在碗里搅着,没吃够的jī伸长了脖子来啄他碗里的,索xing把碗放在地上任牠吃个饱。

这jī是他从邻庄抓来的,特地也挑了只芦花的母jī。那家恰好没人,就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法力大半都被封了,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这是当了大哥先前送的玉佩才换来的,足够买回来一院子jī。

苏凡第一次见这jī时,冲他看了一眼,后来就又是视而不见的样子。

管儿见他们俩这样就来看篱落的笑话,「先生气的又不是一只jī。」一边「嘿嘿」地笑,跟着蹲下来看。

「我知道。」篱落不理会他,仔细地把豆油拌进小米里。还真有点油香味儿,今天还往里头加了些蛋清,前两天张婶和曹寡妇说话时他听到的。

见管儿在旁边没有走的意思,就问他:「字写完了没?没写完就跑出来,小心他罚你。」

「呵呵,先生人好着呢,从来不罚人。」管儿笑得有些得意,还补了一句,「也就会和你闹脾气。」

篱落就不说话了,垂着眼睛,白纱衣沾上了搅出来的米粒和油点,huáng乎乎地,衬得分明。高高挑着的眉角也往下掉了,一点都找不到先前的张狂样子。

管儿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站起身来,「你们要闹也别闹这么久。先生最近一天吩咐的功课快比上从前一个月的了。

真是……」

远远地一阵阵哭声传进来,卖胭脂的贵武的媳妇还是捱不过这突如其来的病,死了。丧葬的队伍白飘飘地行过来。篱落带着管儿站在门外看,死了媳妇的男人扶着棺材哭得悲痛yù绝。

篱落对视一眼,招灵幡上绕着惨惨的黑烟,这个女人死得不寻常。棺材就要行到门前,于是赶紧关了门。

看到苏凡坐在院里手中拿著书不解地看他,篱落解释:「大凶,开着门让她过去是要招来晦气的。」

苏凡「哦」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月余。

管儿天天苦着张脸坐在桌前写字写到半夜,便骂篱落:「你们这是要闹多久?低头认个错不就完了?哪有你们这样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闭嘴,好好写你的字!」篱落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心里也在别扭,想认错,做不来。从前在山里,闯了祸大哥就直接招呼一顿拳脚,半个字也不跟你废话的。好几次看着苏凡,话都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心里也着急。

于是就一天拖过一天,拖得贵武喜气洋洋地又续了弦。

「今晚这些字都要写会,每个写二十张。明天不jiāo来的,我就要罚了。」

底下的孩子们立时哀声连天。

苏凡知道功课多了。暗暗骂自己,自己心绪不宁gān这些孩子什么事?何苦为难他们?

可话是脱口就出来的,再要收回就难了。就像这些天的自己,脸色摆出来了,再要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又不是非要看他低头才罢休,再说他已经低了头,看他天天巴巴地喂着他新捉回来的jī,苏凡就明白了。

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几乎没和人红过脸,别人跟他说什么让他做什么,再怎么着也尽力去做了。

现在这一闹,好似是把这些年心里的委屈都发到他身上似地,总是不应该的。算起来,他做的事也没错到哪里,自己再大的委屈也受过,怎么就在这事上耍起了脾气?

想着就到了放课的时间,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奔了出去。管儿说他要上伙伴家去,一会儿再回来,苏凡准了。

他又收拾了会儿东西,刚要走,却下起了雨。

秋天总是多雨,天yīn沉沉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来。

偏巧今早出门时忘了带伞。最近总是这样,光在意着自己的脸色就忘了其它的事。又长叹了一口气,看这雨还不大,苏凡想,快些走还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就抱了书冲进雨幕里。

才走了几步就后悔了,毕竟是入了秋,雨虽不大,却细细密密地连成一片,一沾衣就整个人都湿了,衣衫贴在身上,凉得手脚都有些发僵。正冷得快缩成虾子的当儿,头顶撑起一方晕huáng的天空。

「下雨了就别到处乱走,小心着了凉。成天开口闭口地教训着别人,轮到自己怎么就不记得了?」

苏凡站住了不肯回头。

背后的人叹了口气,有些像自己平常叹气时的意思。头顶的天空转了一转,变得有些暗。他已经站到自己跟前,自己比他矮一些,平视过去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那个……我不对……那个……骗你的jī吃……」又立刻流利地补了一句,「我已经又弄了只回来,给了钱的,虽然没告诉人家一声。」

苏凡仍然抿紧了唇。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那个……我不对……那个……装病,还……还麻烦你照顾……」

微微地抬起眼,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伞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再低一些,看他的手把伞柄捏得死紧,关节泛白。

他不说话了,「呼呼」地喘着气,让他想起背不出功课的孩子。

「在外边等了多久?」苏凡抬起头,温温和和的笑容。

「没……刚好路过……」篱落别开眼,眼神有些虚。

「走吧。」苏凡不去揭穿他,举步往前走。

头顶的天空旋即如影随形地跟来,一时竟不觉得冷了。路上又遇见了贵武和他刚过门的新媳妇,听说就是他先前在外头的那个。

「作孽哟,他媳妇死了才几天?」庄里的女人们都看不惯。便都说,贵武先前对他女人好都是假的,就为了她手边藏着的那些嫁妆。现在东西到了手,人又死了,还有什么能拦着他风流快活的?

庄里的流言苏凡偶尔听王婶说一些,都不放在心上。君子谨言慎行,不在背后道人之短长。

点点头互相打个招呼,那媳妇娇滴滴地对他们行了个福礼,一双桃花眼只盯着篱落的脸打转。走远了还回过头来抛一个笑,身姿婷婷,媚眼如丝,确然有颠倒众生的本事。

「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以后提防着些。」待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篱落对苏凡道。

「嗯?」苏凡疑惑。

「那个男人活不过冬天了。」篱落又说。

果然,方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贵武就被发现死在了雪地里头。胸膛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心肺、内脏却都不见了。那时篱落正伴着苏凡读书。

「上邪我yù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屋外喳喳呼呼地喧闹起来,管儿就进来说是贵武死了。

苏凡惊异地看篱落,篱落说:「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

管儿也跟着点头。

又过了几天,冷不丁地大冬天打下一道雷,正中贵武的屋子。人们看得胆战心惊,赶紧都跑去看。却找不到贵武他女人,翻了大半天翻出一具焦了的骨架,上面还裹了些破碎的人皮。

人们方才知晓那女人竟是女鬼裹了人皮变的,都说怪道美成那样。

贵武恐怕是在卖胭脂时被她勾上了,鬼迷了心窍,就骗她老婆的嫁妆好跟她双宿双栖。他老婆怕也是他弄死的,亏他那时候还哭得跟真的一样。后来得了手,想来女鬼也腻了,就掏了他的心。

只是怎么又打了道雷下来?没人说得清,就异口同声地说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才收拾了她。

因这事,庄里颇热闹了一阵,大冬天地还捧着个手炉,聚在掉光了叶子的大树底下议论,甚至还有邻庄的专程跑来听新鲜。

狐狸怕冷,没有去凑那热闹,就在屋子里围着火炉一件件讲给苏凡听。

「他前面那个媳妇倒不是他弄死的。是自愿的。招灵幡上有黑气,那是人死了魂魄在上面团着。凡是这样的,必是生前作了法,甘愿用命来求什么的。死了后不能转世,魂魄就在外游dàng直到灰飞烟灭。那道雷就是这么来的。」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终究没保住贵武。」苏凡惋惜。

「那也是他活该。」篱落喝口热茶道。

苏凡便想起那首《上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对他确实是爱到深处无怨尤了。」

「她又不知那是女鬼,我看是妇人的嫉妒吧?」篱落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