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页

2020年2月18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你膈应人不!”斌哥又教训道:“我自己的人生,自己会安排,保证过得好好的。”
“好吧。”林小K无奈道。
林泽受不了这一对,被说相声般逗得既心酸又想笑,说:“好好过,不容易的。”

又一个中年男人过来,坐在对面,说:“你是记者?”
林泽点点头,那男人道:“我问你,你觉得我有没有必要坐在这里。”
“什么?”林泽有点迷茫。
男人说:“我没做过坏事,看见老人摔倒了我会去扶,在超市里买东西,收银员多找了我零钱我发现以后会退回去……”
林泽打开录音笔,安静地听那男人说。
“我家楼下一个不认识的阿姨生病了,我半夜三点背着她上医院。我很爱我曾经的老婆,为了她的工作,我换了个城市,住过去和她一起生活,生了个女儿,镇上号召大家参加有偿献血,我不缺那点钱,我还是去了,我去了三次,得来的钱给我女儿买了个书包,剩下的给她买书买玩具。”
林泽道:“是单采血浆还输血球技术么?”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林泽从他的双眼中窥见一种只有智者才有的神采,血祸一事距离现在已过了十来年,他活了很久,似乎看破了许多东西,今年他女儿也快上初中了吧。
中年男人又似乎在考林泽,说:“又过了好几年后我才查出感染艾滋病,我妻子知道以后抱着女儿马上就回了娘家,说是怕女儿被我传染上,不再和我接触。我只好和她离婚,免得拖累她,我走投无路,只能回老家去。我妈早死,我爸听见这事把我赶出家门。不管是谁,只要听说我有这个病,都躲着我,怎么解释都没用。他们表面上同qíng我,背地里要么说我平时热心照顾男xing朋友,讲义气是因为我是个同xing恋,要么说我□,所以老婆不管我,要么……总之,大家都觉得我活该。”
林泽道:“一个愿意接受你的都没有?”
中年人说:“初中的同桌,一个女孩子,已经结婚了,愿意让我去她家里做客,吃饭。我怕她老公有意见,去了一次就没敢再去。”
林泽说:“现在呢?难道你想趁着死前去做点什么吗?”
中年人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危险的笑,说:“为什么不可以?你来告诉我,为什么我做了一辈子的好人,没有得过一丁点好报,命运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
林泽想了想,反问道:“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你现在还坐在这里?”
“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中年人说,继而不管林泽,起身去接水。林泽则倚在椅子上,出了口长气,认真思考那男人的话。
回来后,那男人喝了一口自己手里的水,然后递给林泽。林泽笑了起来,知道这个男人不会是来朝他发泄的,反而还挺有想法,遂道:“我男友和你们一样,不用这样。”说着端起杯,自顾自也喝了口。
中年男人说:“你们是同志,这个我是知道的。”
林泽说:“你的问题我没法回答,但我也想过,和你想的一模一样,知道谢磊是病毒携带者的时候,等待第二天天亮去检查的那个晚上我想了很久,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平,又想如果我得了这个病,我该去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你会去做什么?”
林泽说:“我会去当个战地记者。”
中年男人看着林泽,缓缓点头,林泽又说:“假设世界上有这么一个机器,能够测出每个人的寿命,包括意外死亡,生病等因素在内……那么当我们长大懂事后,从机器前走过,领到一张纸,告诉我们还有多少年可以活,我觉得很多人的人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中年男人说:“会怎么样?”
林泽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有很多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路,我们都得去思考自己这辈子要做什么,想去完成什么愿望……它对我们来说是无形的,但你站在过这个机器的面前,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命运这东西,不是屈服就是对抗,它在顺境时是恩人,翻脸无qíng时就成了敌人、对手。于是你现在,应该……我觉得,你是个胜利者,而且……你的同桌,嗯……她应该对你说了些什么,对不?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请教你,你知道得比我多,我愿意听你的教导。”

“你男朋友qíng况怎么样?”中年人没有再说这个问题,主动问道。
林泽道:“还行,同志圈里的一夜qíng现象太普遍了,已经多到殃及想认真谈恋爱的人的地步,我其实很希望以后政府和民间呼声能多gān预一夜qíng和滥jiāo的qíng况……最重要的,还是要靠个人约束自己,都洁身自好吧,否则一味放纵自己,当爱qíng来到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快没命去感受那些美好的东西了。”
中年人道:“你们这个群体,最大的问题就出在安全感上。生儿育女的传统观念,环境,社会,同志独有的细腻敏感xing格,造成缺乏安全感的这个普遍心态。男人天生yù望qiáng,xing/yù,权利yù,金钱yù,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恋爱受本能驱动,一方只要稍微缺乏点信心,就会造成恋爱关系的崩溃。一来没有结婚契约在约束,二来属于隐藏人群,都是柜子里的人,对吧,表明xing向叫‘出柜’,从柜子里走出来。不出柜的话,社会上连你们平时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去议论你们,也就无从谈起。比方说一个男人找了小三,或脚踏两条船,或用谈恋爱的借口频繁换女朋友过xing/生活,□,同城一夜qíng。这些事一旦被发现,他的伴侣就会嚷嚷,让大家都来骂,都来谴责,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你们呢?没有人知道你们在做什么,谁也不说,你谈次恋爱,同事,朋友都不知道你恋人是谁,下次你再谈次恋爱,别人都不知道你恋人换了,你爸妈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处对象,跟谁处对象,怎么管你?分手以后对方也不会去告诉身边的人,怎么会有人来约束你?”
“当然这一方面也和社会观念有关系,发现一个人是同志,周围的人都歧视他,我以前就被有当成同志的经历,很清楚这种感受。没有人敢坦白自己的xing取向,久而久之所以积累了太多的问题。就像一个被歧视的小孩,犯错了自己不说,也没人知道,有娘生没爹教是外因,但没人管,你得自qiáng,你要自律!人要自己对自己负责,不能因为没人疼你你就长歪,没人揍你呼你巴掌,你就去吸毒当杀人犯反人类反社会,你说对不对?放纵自己才是致命的内因,长大以后知道铸成大错,悔之已晚。”
林泽叹了口气,说:“对。”
清白而洁身自好的同志也有很多,但总是受到约束不住自己的个体连累,发生什么事时,舆论所指往往只有一个词“同志”,如果把同志圈比喻成一个人,确实就是这中年人说的qíng况。

“所以你们需要比正常婚姻的男女爱人有更qiáng的自制力,过得苦是必然的,这是大环境促成的,非一朝一夕能解决,有困难就要面对,同时不放弃抗争的念头,一边约束自己,一边和群体命运抗争,积极改变社会观念,直到没有人歧视你们的那一天,可以领结婚证的时候,好了,这才修成正果了。”
“别说做不到,只要有决心,没有什么事qíng是做不到的,都是男人,身为男人要有担当,同志里洁身自好的例子也多得是,用怕寂寞为名来当借口的那些人,又凭什么说做不到?同志小伙子我见过不少,有很好的,但更多的是,爱人双方在谈恋爱的过程中难以维持长久关系,也耐不住寂寞,经不住诱惑,受不了打击,我不是指你,凯子说你一直在严格要求自己,你是楷模……”
林泽笑了起来,中年人又认真道:“但你是记者,你有责任去揭露这种现状,一方面让社会看到你们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在发生什么,消除歧视,告诉他们,你们这个群体中泛滥着一种什么心态。另一方面,提醒同样身为同志的人洁身自好。你看,你爱人是多jīng神的一个小伙子?本来你们可以厮守一辈子,这样就生病了,数着日子过,过一天就少了一天……”
林泽刹那间就被戳到心里最难过的地方。
“……生活这么美好,爱qíng这么美好,头上却悬挂着一把利剑,随时会掉下来,多可惜?在他走了以后,同志圈里还是这样吗?如果他的事不能给任何人带来警示,悲剧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我希望这次的报纸上也有你们的故事,张贴在报栏里,给你们这些自己人看,让他们自尊自爱,不要因为惧怕其他人的指责而闭口不谈。”

林泽闭上眼,点了点头,眼泪流了下来。

中年人道:“积极面对困难,你是个充满正能量的好孩子,我相信你们都有慢慢改变社会现状的能力。”遂拍了拍林泽的肩起身走了,陈凯在远处招呼他,那人便过去坐下,和陈凯继续聊天。

林泽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人来了一个又一个,林泽今天接触的东西,快等于一年里当记者所面对的苦难,只能频频点头,这活儿果然不好gān,寻常人听一点估计就受不了。

接近十点时,有人在远处说:“磊子,你去啊。”
“去吧,磊子。”
林泽抬头,看见谢晨风来了。
他坐在林泽对面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林泽的双手,喃喃道:
“基督,我要忏悔。”

林泽想起那句出名的话,答道:

“小子,你的罪赦了。”

谢晨风脸上满是泪水,哭得浑身发抖,躬身握着林泽的手,许久后他终于平静下来,抬眼看林泽。
“你嘴唇都起皮了,要多喝水。”林泽说。
谢晨风哽咽道:“我想要爱qíng,我想要很多东西,我想要那些靠自己的努力能得到的东西,我小时候相信,要当一个好人,上天一定不会亏待你,后来因为一些事,我不信了,后来因为你,我又信了,但已经太晚了。”
林泽小声道:“我本来相信的,被你搞得也差点不相信了,我的老师说,付出不一定有回报,但如果因为害怕没有回报就不付出的话,就永远都不会有回报。好了别哭了,现在明白还不算太晚,我看看……衣服挺好看的,里面穿的什么?”
谢晨风静静坐着,林泽去翻他的V型毛衣领子,说:“不错,小qíng人送你的?”
谢晨风说:“一个阿姨给我们织的。小K和阿空他们也有。”
“嗯。”林泽觉得这毛衣穿起来很暖和,令谢晨风身上暖洋洋的,连带着他的心里也舒服了些,V领下是林泽曾经买给他的短袖衬衣,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大厅里的人陆续离开,陈凯在把凳子归回原位,林泽问:“同志多吗?”

谢晨风说:“这里的同志没来的还有十几个。还有一个妈妈和儿子,都感染了病毒,母婴传染,今天回娘家去了。”
“他们家里人都知道么?”林泽问。
谢晨风说:“同志家里的大部分不知道。”
林泽说:“过年过节,就都在这里聊聊天,吃东西?”
谢晨风说:“chūn节的时候他们都会各自回家。陈凯在开导他们,让他们别瞒着家里,一来避免感染传播,二来家人也好有心理准备。”

陈凯收拾好零食,林泽和谢晨风出来,谢晨风给同志小圈子里的人正式介绍林泽,掏烟散烟,林泽蹙眉道:“不是戒烟了么?”
谢晨风道:“抽一点,真的很少抽了,这包烟还是上上周买的。”

“磊子怕老婆。”有人道。
又有人来掏谢晨风的口袋,把他的烟掏走去分,走出康乐中心,谢晨风挎上林泽的运动包,问陈凯:“凯哥,住哪家酒店?”
林泽心想陈凯也没几个钱,现在在做公益,更要节省点,忙道:“不要破费了,我住你家就行。”
陈凯搭着那中年人的肩膀,说:“那行,家里都收拾好的,磊子很爱gān净,我这几天和朋友玩,不回去了。”
中年人给林泽递了根烟,林泽接过,夹在耳朵后面,笑道:“没事,我睡谢磊的房间。”
中年人说:“你必须接受组织安排,因为你爱人在我们手里,小斌会开车,明天让他带你们出去玩。”
林泽笑了起来,谢晨风看了林泽一眼,问:“住几天?回去的机票订好了吗?”

林泽和谢晨风在路口朝其他人告别,答道:“等报社催我回去加班,不一定。”
谢晨风说:“去吃宵夜?”
林泽摆手道:“不吃了,飞机上吃过,你住什么地方?工作呢?今天我就是来查房的,全部老实jiāo代。”
两人走在前面,身后的人又在笑话。
林泽回头道:“谢磊平时有什么表现?”
“他酷得很!”有人笑道:“从来不笑的。”
又一名年轻人说:“磊仔,你原来怕老婆!”
谢晨风说:“对,我真的怕老婆。”
这一下起哄更甚,数人走到十字路口,就像小学生放学一样,又有一波人告别去坐车,最后剩下他们俩,在昏huáng的路灯下慢慢地走。
“我觉得你比从前也没好多少。”林泽道。
谢晨风说:“我觉得比以前好多了,想到你还在重庆,好好地活着,就挺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