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年 · 三

2019年7月29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这迎娶冯仁涓的事,自然是她拿的主意。但待到过了门,多少有些后悔。这两个外甥女,她其实不是没思量过。这大的是钝和拙些,但也未必是坏事。笨人是不易调·教,但一旦调·教出来,便分外上心使力。这好有一比,年前家里来了个洋买办,带来一只美国产的铁皮鸭子。这上足了发条,它便不管不顾地走个不停,劳碌得喜人。但仁涓不是如此,在慧月看来,她还占了一个“懒”字。

大婚头天清早,竟忘了给公婆请安。失敬还在其次,女子耽于床笫,在慧月看来是大的罪过。便私下与她说了几句,仁涓诺诺称是,慧月也有些心安。但她终于发现,这孩子嘴上答应着,其实并没有上心。来了半年,对叶家的事情,无半点关心,不过问,也不想学。身为长房媳妇,并无要为她分担的意思。倒是很快和家中的姨太太打成了一片,学会了打麻将,在西厢房里昏天黑地地打。到了后来,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她多少有些居功,月子里,竟又要起身熬着夜上牌桌。夜里头饿了,说要食补。便开了个方子,要伙计熬些当归、党参和淮山来吃。这本没什么,可这方子上写了,要用十八吊的老母鸡汤来熬。工序极为复杂,六只老母鸡,先在笼屉里蒸熟蒸透,然后再放到高锅里煮。开了撇沫,要撇上七次,撇一次便用纱布滤一次渣,直到鸡汤纯净如水,才下了药包进去。再用小火慢炖,五个时辰下来,炖到最后,六只鸡只有一盅汤。鸡架鸡肉则分给下人去吃。下人们并不领情,因为给折腾得够呛,但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新过门的大奶奶为叶家新诞了少爷,又是大太太嫡亲的外甥女,谁人不忌惮几分。

但到底给慧月知道了,她这回实在有些恼。但细想想,这孩子的做法,实在不像是出自慧容的教养,便将仁涓叫到房里查问。问了才明白,这方子,是冯家的姨奶奶给的,嘱咐她在月子里不得含糊。姨奶奶是冯家老太爷娶的小姨太太。原是城东丰裕里王家裁缝的老闺女,有一次到冯府送订好的衣服,竞给老太爷看上了,强娶了过来。过了门才四年,老太爷就殁了。她的身份就有些上下不是,人是要强的,也不过是秋后的苇子,一阵风就折断了的。冯家念她少寡孤苦,也有些怜恤,便想在小辈里挑个人时常陪她。她却点名要初生的四房大小姐。没承想,四爷竟然就也答应了。仁涓就跟着姨奶奶长到了六岁。平心而论,这女人对她是很疼的,当亲闺女一般。可究竟是小户出身,做人处事的不讲究和计较,也是有目共睹。仁涓大了些,慧容就不太乐意让她多到姨奶奶那去了。慧月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但还是正色问,姨奶奶是怎么跟你说的。

仁涓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姨奶奶说,这方子就是个排场。《红楼梦》里的茄鲞原也没那么好吃,只是排场足。有了排场,叶家就不敢看轻了咱们。

慧月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说,姨奶奶倒有些学问,将叶家当了刘姥姥。这样说着,嘴角就冒出一丝冷意,心里也有些凉了。

这时候,慧月终于觉出了自己对儿子的辜负。她总觉得若鹤是通情理的,虽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婚姻大事,还是唯父母之命。但这结了婚,生了孩子,竟然不怎么回家了。去年在中央大学毕业,就在南京谋了个中学老师的差事。趁着去办货的当儿,慧月让管家去看了看他。回来管家说,大少爷什么都好。住得寒素些倒没什么,只是身边没个人,到底不知冷热。再过了些日子,南京传了话过来,说不得了,大少爷和—个女教师同居了。慧月才知道麻烦了,连夜赶到了南京去,带了钱,要打发了那女的。那女的倒不要钱,说是和若鹤真心相爱。慧月便对若鹤说,你身边缺个人,等孩子长大些,我就让仁涓过来陪你。家里的事,倒有你二弟撑着。

若鹤便冷冷地说,她来?我还得另外找齐三个人陪她打麻将。

慧月便知道,儿子厌弃这媳妇不是一两天了。

她没有说话,因为心里其实是理亏的。可当着儿子的面,自然是不认。然而却已有了另一番寻思,她又想起了仁珏。

这个小外甥女,她一向不怎么看好。人是聪颖的,但脾气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总有些生硬,像极她的小名“蛮蛮”。但奇的是,她和若鹤自打见了一面,便很投契。若鹤也并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与他好的,他也就一味地好,将旁人晾在了一边。打圆场的就说,这表兄妹,真就叫作青梅竹马。连慧容都说,这将来省得换庚帖了。可慧月却另有一番盘算。她发觉这女孩儿和儿子待得久了,儿子就和众人更不同些。两个小孩子,倒像是有一个小世界。说的话,做的事,她这做大人的都仿佛有些不明白。长大了些,串门少了,可是若鹤却学会了自己坐火车去二姨家,只是为见一见珏表妹。待他去了南京读书,放了假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抄抄写写。有一日,慧月便趁空去看了。抄的是一个叫作苏曼殊的人写的诗歌:“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又看到桌上有封信,展开看,是仁珏的。这信中,除了头一段,两个人并无太多卿卿我我的言语,余下却在说一些慧月看不懂的话。说的是一本书,叫《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信里夹了一张画片,背面是些蝌蚪文,画片上是个大胡子的外国男人。不知怎么,慧月看了又看,心里就有些不安。对于不懂的东西,她是怕的,总是有很多的疑虑。而这些不懂,竟是来自自己的儿子和外甥女。这让她的怕,又增加了几成。

也是这件事,让她早早将儿子的婚事定了下来。若鹤自然是反对的。她便用了一些手段,心里倒并不愧疚,想长远看,她还是为了儿子好。

而今面对南京这摊难收拾的事,她叹一口气,又想起了这个外甥女。想起造化弄人这个词,自己是人意弄天,就实在是不得好。一时间,突然有了个想弥补的心思。修县这边,婚结了,孩子也生下了。这老叶家的香火,算是没有辜负。可若鹤那边,身边真要有个人,哪里还有比仁珏更合适的。

她就将这一层,和仁涓说了,说若鹤还年轻,若是没有个自己人看管着他,由他去胡闹,她真不放心。

仁涓听了,并没有多言,半晌说,我那妹妹心气这样高,能愿意做小?

慧月便说,旁人也就罢了。可是若鹤自小和她好,也真说不定。只是你娘那儿,指不定要费了许多口舌去。

又过了许久,仁涓说,当初生生拆散了这两人,我虽未做什么,倒也好像亏欠了他们一辈子。我知道若鹤不待见我。既然婆婆开了口,就算我成全了他们。我在修县教子,让仁珏在南京相夫,总比讨个不知底细的小老婆强。

慧月听了有些吃惊,一边称好,一边想着仁涓其实心里是清明得很。

两个人就想借着新年,将这事办了。

年初四,母女三人坐在灯下,各有心事。

到底还是慧容先开了口,蛮蛮,过了夏天,学堂那边,也该毕业了?

仁珏“嗯”了一下。

慧容说,杭州那边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一辈子没个行差走错,何况这新式的教育,都要个自由恋爱。

仁珏低了头,然后说,是女儿不孝,娘何苦说这些。

慧容沉吟一下,终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要跟对个男人。你的事,这襄城里多少知道一些。闺女,你也要想好将来的打算。

仁珏没说话,忽然间站了起来,娘是担心我坏了门楣,再也嫁不出去了?

慧容垂目良久,低声道,按说这大年下,不该戳了痛处。娘知道你当年是为了和若鹤的事情赌气。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说说这事。

仁珏听了原委后,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赶走别人,然后再将我赶走么。

仁涓指间绞着丝帕,听到这里手下一紧,便道,二妹,姨这次是的确为了你着想。我终日在修县。你到了南京,那若鹤还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再说,我与你亲姊热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无须分什么大小彼此。

仁珏心口一阵发堵,她将手搁在椅背上,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缓缓地说,娥皇女英?他叶若鹤以为自己是谁,前朝的虞舜么?

两个人走了后,仁珏眼眶一热,泪终于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后来跟了同学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弃。可她忍不住,只为这男人除去眉眼间的纨绔气,很有几分像那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听得出所谓舶来的言语,于端木的生活只是时髦的点缀。骨子里并非如此,可她,就是对自己禁而不止。被这公子哥儿抛弃,是意料中事,迟早的。她本不觉有什么追悔之处,如今却成了自己的罪过。

她擦一擦眼睛,从橱里掏出一只匣子。一沓信叠得整整齐齐。拆开一封,看到“珏妹”两个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进怀里,出了门去。

外面黑黢黢的天,干冷。雪化得成了泥泞。地上还满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颜色,有些发紫,像是肮脏的血。仁珏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将那沓信垒成了小小的纸塔,点燃了火柴。看那纸塔燃起来,火光骤然亮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欢乐的意思。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她来不及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呆呆地蹲在原处,想用手将那些还有余温的碎片聚拢。可这时候有了一点风吹过来,纸碎又滚动着散开了。

她站起来,掸一掸裙子,往屋里走。

听到隐隐地从书房里传来了胡琴的声音。她跟上了自己的步子,走了过去。见父亲坐在门口,闭着眼睛,喃喃有声。

她听出这是一段四平调,唱到“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是沉郁的老生唱腔。突然来了一句娇俏的“来了”。简直石破天惊。

仁珏便听明白,父亲一人分饰两角,在摆一出《梅龙镇》。原是十足的喜剧,插科打诨。正德皇帝和李凤姐,钩心斗角得好不热闹。父亲脸上却无表情,嘴唇开阖,调全都在琴音上。可似乎又全不在,竞唱出清冷来了。

故事里的皇帝,被耍得团团转。是真痴,也是装傻。仁珏站着看了许久。父亲穿得单薄,她本想叫他一声。可这戏文太长,全是念白。她一开口,竞好像是要打断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又听了半晌,终于走了。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冯仁珏,没和人言语,离开了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