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页

2020年2月13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

慕红雪的眼底泛起微澜,湖水涓涓细细,凑到息栈的鼻子尖,悄声说道:“小剑客,在咱当家的心里,你这条小命,可比这座山寨还金贵呢,别伤了他心……”

息栈恍然一怔,苍白的小脸立时就不自在,不敢直视对方探究的双眸:“红姐姐怎的这样讲,我算什么……”

我伤他心?我能伤得到他的心么?

女子的双眸,清澈若水,晶莹如雪,声音却似乎有些哽,轻声说道:“息栈,你以前见过,当家的打枪,还要瞄准的么?我在他身边儿二十年,我就没见过……你可知,他这一枪,瞄了有多久?他瞄了多久,你就有多重……”

息栈的鼻尖忽然一酸,唇都抖了起来,一颗心在胸腔子里漂浮挣扎,不知是怨是艾,是喜是悲。

他眼前的慕红雪,平静而俏丽的脸上,鼻尖分明水润发红,眉心若蹙若诉,眼中繁光点点……

第三十五回.凤归巢夜诉衷qíng

星染玉涧,月照青山。

凤落云收,水静天寒。

场院里,头领们各自清点着检拾缴获的军火,料理着身子残缺不全的伤员。

这一遭恶战,把野马山打了个乱七八糟,遍地硝烟。寨门口的某一座砖石碉楼,塌方了半边儿。不少pào弹堕进屋舍,从房顶dòng穿,将那些本就不太结实的木梁土坯房,砸到塌陷倒伏。

聚义厅成了临时医疗站,伤兵遍地。因为提前布置好让一道二道门的弟兄全部回撤,诱敌深入,不幸中流弹阵亡的实属极个别的倒霉蛋。大部分伤员是在各个山包上被散弹袭中。破碎的弹片和铁砂,密密麻麻地嵌进脸孔上和身体里,其状甚为惨烈。

这一趟挣得也真不少。蝗虫军的几乎每一具尸首,都配着一把汉阳造。仅这几百条军火,镇三关的绺子挣了上万块!

那个年代从汉阳兵工厂出来的长枪,是国民政府军和各地军阀的主力武器,正规军的士兵人手一支。而边城大漠中的土匪响马,只能从大大小小的遭遇战中抢得枪械,或者从黑市上花银子买。

一杆汉阳七九式步枪要四十多块银元,一枚汉阳盒子pào价格高达一百二十块,黑市上要价经常翻倍。这还都是土产国货,若是想换一枚德国产的毛瑟盒子pào,要二十五美元。那个年代,扛着一麻袋的钞票,都买不起一根进口枪管子。

负责收尸的伙计,从某一具无头尸体旁捡到了两把值钱的二十响德产盒子pào,不敢私藏,赶忙屁颠屁颠地上jiāo了大掌柜。这一回,掌柜的又可以换个新鲜家伙耍了!

丰老四的屋中。

镇三关躺在椅子里,将穿着皮靴的两只脚毫不客气地翘在炕上。

“当家的,那几个活口已经盘问过,是敦煌、肃北、阿克塞三城的治安团。票房的尚未来得及给这几人吊水缸,就先尿(sui)了。”

“来的倒是真齐!”

“这一回他们吃了大亏,丢了这么多枪,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再来。”

“四爷,你说陆大膘子有没有份?”

“不好说。当家的是琢磨那女子是怎么一回事吧?”

“嗯。”

“问了,几个俘虏都说不知道这个水杏,说他们的团长在半山与人厮打之时,被天上蹿下来的一颗枪子儿给点了,想必是当家的开的那一枪。可惜这女子已经被小剑客给cha了,没活口也问不到话。咳,这娃子也忒bào……”

镇三关沉默不语。

丰四爷暗自察言观色,心中难免不摇头叹气,意兴萧索。

掌柜的这号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些年来大漠横枪,马踏青山的铁血人物儿,如今也恁的为了一个人优柔寡断,牵肠挂肚起来……

当初就知晓这小剑客不是个一般人儿!现在看来,果真不是一般人儿,软硬兼施的缠男人的手段……

夜色渐笼,深漆如墨,寒凉似水。

大掌柜坐在正厅口的门坷垃上,gān嚼了一个时辰的烟叶子,嚼得这嘴里,心里,都是一股子酸涩味道。终究还是忍不住,踮脚溜进了息栈的屋子。

油灯将少年静静低垂的一颗小头映在土墙上。下巴和脖颈画过柔和的弧度,挺翘的一只小鼻尖十分生动。

息栈抬头看见男人进屋,顿时一愣,旋即将手中的东西掖进被子。

大掌柜慢悠悠地踱过步来,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哼道:“藏啥玩意儿呢?啥好东西?”

息栈抱着被子不吭声。

掌柜的伸手扯开被子去掏,俩人顿时又揪扯起来。

那顶帽子戴了有几年,着实旧了,有一块脱色的皮毛,大掌柜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俺的帽子,你……”

少年的脸色涨起了一层绯红,似是被人识破心思之后的羞愧和窘迫。此时表qíng如同被抢了ròu骨头的小狗,喉咙里呜咽了一声,两只爪子飞扑而上,一把夺过帽子。

大掌柜拽着不松手,息栈急得一指戳在了男人一只手的虎口之上,顿时把人疼得直搓牙!“他娘的,你!……”

小狗将珍藏的ròu骨头抢到手,紧紧揣进自己怀中抱着,细细的眉眼中尽是委屈,粉白的小唇倔qiáng地耸起:“你已经给我了的,不能再拿回去的……”

话一出口,泪已夺眶。qiáng忍了几日的屈和泪,这会儿“咕咚咕咚”一股脑全都涌上了心头,聚在了眼角。

你的人我得不到,你的心我摸不透,我不过就是私藏你个帽子,每晚看着暖眼,晤着暖心,还不行么……

拿被子蒙住了头,将自己包成一个被子垛,不想让对方误认为,这泪又是在摇尾乞怜,另有所图。

大掌柜怔忡地望着息栈的那副模样,心中暗悔,悔得是那一夜伤了这娃子的心,更悔得是当初偏要留下这人,结果是里里外外伤了个体无完肤!

这娃当真是认主,一口咬上就不撒嘴的架势,被他认作了主人,算不算是一桩幸事?俩人之间来来去去纠扯得已经太多,让人挣都挣不脱……

他对他,是患难方知qíng深意重!

而他对他,是生死才显赤胆忠心!

放弃,将来会不会追悔莫及?

其实不用等到将来,现在就已经悔不当初!

两位爷又开始在炕上咬牙切齿地抢被子,足足抢了一炷香的功夫。

终究是男人有蛮力,小láng又脚伤行动不便,抢被子失利,一颗乱糟糟的小头被剥现了出来,没处躲没处藏,顿时又伤了小自尊,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男人伸出手,指腹蹭了蹭少年的脸蛋:“疼着了吧?我看看。”

看什么?息栈心想,本来就长得不合你的意,这下子简直更难看了!额角肯定要落一块疤,耳朵差点儿被你削掉一半,做成一盘下酒的卤菜了!

息栈的伤并没有当初看见的那般严重。那一身的血污痕迹,其实大部分是敌军的残肢冷肺泼出来的ròu糜和豆腐脑,糊了他一脸。

这会儿擦洗gān净了,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着脸颊,额头和耳朵裹着纱布,整个脑袋包得像一颗白生生、粘腻腻的粽子。那只喂了枪子儿的小láng蹄子也给清理了,裹成了一枚圆滚滚的山药蛋。

掌柜的看着他这副木乃伊的láng狈模样,心疼得气不打一处来,怒哼:“这回老实了?不折腾了?还上房揭瓦去不?”

息栈满不在乎地撇嘴道:“有什么?两军对垒,哪有不伤亡的!”

哼,小爷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

当年泉鸠里一战,不也是这般,一人一剑,战到血尽力竭阵亡……小爷还怕跟人掐架么!

男人冷笑:“喝~~~,你能个儿!你咋个不练练金钟罩铁布衫,最好能练到枪子儿都穿不进去,老子就彻底省心!下次有人来攻山,老子直接给你身上捆俩炸药包,倒提着扔下山去,你爱gān哈就gān哈去!”

小粽子鼓着腮帮子,蠕动着嘴唇说:“当家的当初让我做‘扶保柱’,不是给你挡枪子儿的?现在又这般说!”

显得你好像多体恤我似的,哼!我伤了你就来怨我,我要是没伤,怕你还嫌我出工不出力呢!

大掌柜脸颊上的笑纹缓缓收尽,瞳仁在深刻的眼眶中化作深不见底的夜空。

那一刻竟然令息栈恍惚,忍不住想要探出手指,轻轻辨认那两只清明如镜的眸子之下,究竟藏了怎样的深意。

“老子这么大个人,用得着你挡枪子,俺自己不会躲?俺让你做保镖,是想平日进进出出的,都能把你带在身边儿跟着。这样,老子总能看见你,盯着你,提防着枪子儿伤着了你……谁叫你离了俺一个人乱跑的?!以后别这么瞎整,行不?……”

息栈的心猛然抽动,适才慕红雪讲的几句话言犹在耳,如今亲耳听到掌柜的这样说,恍惚得如同在云里雾里。一时间心神飘忽,不敢直视男人的眼睛,生怕这一刻炕上暖雾之中浮动的点点温柔,只是自己的幻象,错觉。

一张苍白的小脸,从瘦削的小下巴开始晕染血色,一点点,一层层,直窜上额头,匀润成一片粉红。

惊鸿乍现的俊俏容色,引得大掌柜伸出一张温热厚实的手掌,捧住一颗细致的小头颅。

捏也不是,掐也不是,不能下手也不能下嘴,怕弄疼额上的伤口,只得将头揽在了自己怀中,热热乎乎、软软绵绵的感觉,填进了胸口,竟然就舍不得撒手……

胸口,从来没有别人占据过的那一片脆弱的柔软,仿佛就是给这可人儿的小脑袋留的位置……

沉沉的声音,不像是从口中讲出,却像是在胸腔之中,骨头和血ròu的纠结撕磨,痛彻心肺:“息栈,后悔不?”

少年一动不动,鼻息间纠缠的都是男人的味道,已然缓缓瘫软,痴痴地问:“你说什么……”

“后悔留下来么……”

“……”

“要是还有下一遭,送命了咋办?后悔了吧……”

少年仰起脸,一双亮闪闪的眸子中,带着某种近乎偏执的认真:“我为何要后悔……上一世息栈战死的时候,没有人救我,因为,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你和别人就不一样……这一世,有你能救我,护着我……从来都是我护别人,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护着我的……”

心中对这男人的钟qíng,分明包含着三分敬畏,三分欣赏,三分依赖,另有一分的qíng难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