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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稗子微笑安慰道:“嗯,我早已着人去野马山递信儿了,你不必担心。”

“野马山?……野马山已经被攻破了,听说,寨子都烧光了……”

“呵呵,哪那么容易就烧光了?咱们这大掌柜啊,哼,禁折腾的很,你就看吧!”

“我当家的他没事了?他现下在哪里?叔父大人快告诉我……”

少年声声透着焦急,全然没有注意到窗外人影攒动,只听得门口一声低沉沙哑,磨着火星儿的答话,倏然入耳:“在这儿呢。”

第六十六回.患难人圆征夫泪

男人的声音不经意间撞进了耳鼓,撞得小脑袋“嗡嗡”轰响。

息栈遽然一惊,迅速回头,用力过猛,竟然抻到了脖颈上的一条筋ròu,疼得咧歪了嘴,“啊呜”哼了一声。

高大的身影堵上了房门口的光线,大掌柜一路几乎是连蹿带蹦,跃过门槛冲向息栈chuáng前。

息栈目瞪口呆,嘴巴都合不拢:“你,当家的,你怎的在这里?你的伤,你没事了?”

“羊羔儿……”

少年日夜忧心思念的这一张脸,近在咫尺,尚自沾染着浓重的山色,未尽的硝烟。

大掌柜的一双大手抓住了息栈的小头,瘦得像个锥子似的下巴,给拢在厚实的掌心里捧着揉着。男人的一双眼睛,每一缕红丝,每一道皱纹,都喷吐着“老子他妈的想死你了”的炙热!

身后还罗哩罗嗦地跟来一大群人。

张家少爷搀扶了一把腿脚不灵的镇三关,面带愧疚地赔礼:“三哥,我手下几个伙计不认识您的人,出手给误伤了,您别见怪!”

“伤哪儿了?”

张淳龙一看大掌柜面色不悦,偷偷朝他爹龇牙做个鬼脸,小心翼翼地说:“呃,好像是,石头子儿打到了脖子那里……不过应该没有大碍,没有大碍!我爹给瞧过了……”

大掌柜鼻孔冒烟儿:“哪个王八羔子扔的石头子儿,自己麻利滚出来,老子把他脖子拧下来!”

灰溜溜跟在后边儿的某伙计“扑通”一声就跪倒了,抖索着说:“三爷俺知道错了,俺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真的不认识您的,您的,您身边儿这位……”

息栈一听就窘得直接拉高被子,埋住了整张脸,小爷是金镶玉?

镇三关皱眉怒哼:“这是老子屋里的人,老子的媳妇,你这回认识了?

“认识了认识了!俺们都认识哩,都认识哩!”

张淳龙在一旁轻轻踹了一脚家丁,喝道:“下次再惹祸,小心大掌柜点你的蛋!”

“啊啊啊,别,千万别点!俺的蛋还留着孵小jī儿呢,点了就没了……”

息栈从棉被里探出半张脸,低声说道:“当家的你不要怪他,是我穿了马家军的衣服,他想必是误将我当作姓马的手下了……叔父大人给我看伤了,不打紧的……”

眼波追逐男人的面颊,劫难之后重逢的喜悦盈满肺腑,涨得浑身伤口生疼。

很想伸出胳膊拉一拉男人的手,却碍着四周一圈儿人的眼光。自己身上全是伤痕,哪一块儿也没法拿出来见人。即使在场都是爷们儿,某一只酸不唧唧的小凤儿还是不习惯在外人面前bào露身体,害羞得紧。

护院的更夫敲响了三声梆子。

桂枝摆头婆娑,树影萧索融qíng。

闲杂人等终于都一步三回头、窃窃私语着离开,只剩下大掌柜和息栈两个人。

息栈急切地攥住男人的手:“你怎的跑到这里来,也不怕被城里的治安团看见,多冒险呢!”

手背和腕子上的几道鞭痕,像奇形怪状的爬虫,啃噬翻起来的一片片粉嫩小ròu。

大掌柜坐下身,伸手掀起棉被,少年一把拦住,掖紧被角:“别看了,只是皮ròu小伤,看着有些碍眼,吓人,其实不妨事,真的。”

“俺就看一眼。”

息栈苦笑:“真的别看了,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男人厉声吼道:“咋个能不喜欢你了?让老子看看!”

没看见的时候已经想得出大约会是啥个惨相,真看进了眼,果然是惨不忍睹。

瘦削的小身板儿竟然可以承受这样多的鞭痕,横横竖竖,纵横遍布,一鞭摞着一鞭,jiāo织成一张血淋淋的网,把嫩生生的小羊羔给网在了里边儿,白皮细ròu竟没有一块儿还是完好无损。一道道伤痕如同在网中窒息挣扎的一张张鱼嘴,伤口被热水泡发,肿起一圈儿浮白,紫涨的“鱼嘴”吐着粉ròu,淌着脓水。

大掌柜的眼眶顷刻间cháo红泛滥,浑身发抖,牙龈咬得“嘎嘣嘎嘣”响,牙根儿都快给磨碎了,一把拉起息栈狂捂下身的手。

小凤儿委屈地格挡开男人不依不饶地检视,死死地捂住:“别看,你就别看了行不行呢?我不想给你看那里行不行……”

“到底伤成啥样了?!”

“唔,很难看就是了,你让我养几天再碰我好么?”

“废了?”

“唔,没有,没有!谁说我废了!”息栈急得脸色通红。

“疼吧……”

“嗯……”

“疼就拿你那小锥子,戳俺几刀。”

“我一个人疼就够了,戳你做什么……”

镇三关缓缓地俯下脸来,抱住了息栈,隔着一层棉被,将小凤儿连人带被子紧紧箍进自己怀中。

贴近的两张脸,四目滞然相望。男人眼中凝汇了某种从未见过的凌乱失措,绞痛之下含着恐惧,愤怒之中透着沮丧。眉关拧在一起,愠色郁结不散,嘴唇被牙齿啃得发白。

息栈顿时心疼了,赶忙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哄道:“我没事,当真只是皮ròu小伤,没伤着骨头和五脏,你且宽限几日,我歇一下就可以跟你……”

大掌柜没有说话,眼眶浸渍了两片酡红,烟炙火燎成赫赤色的眼球蒙了一层热辣辣的水雾。将裹成一枚苞谷米似的小凤儿抱在胸口,想亲亲小脸蛋,都下不了嘴,觉得这时候亲小凤儿,都是欠抽!

适才与龙少爷手下的伙计发泄了一通无名火,直想抄家伙抽人。可是细一琢磨,该抽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真是很想狠狠甩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那一日在疏勒山间,眼睁睁看着小羊羔一个人跳下山崖,冲入敌军阵中,单枪匹马引开了所有的马家军师众。只一转眼的分离,立刻就悔了,怎么能为了自己活命脱身,就把息栈推出去挡枪?!简直就是混蛋,乌guī王八蛋!

当初是自己拍着胸脯承诺过走到哪里都护着他,罩着他,这会儿真的起跳子①了,却撇下他自己撒腿子逃命。这人还没有娶过门儿,就已经伤痕累累,去了半条命。要是以后娶过了门儿,还指不定会怎样,好好的一坨小美羊羔,真是生生地被自己给糟蹋残了。

几天几夜的煎熬,焦心地等待,撒出去了大把的眼线,却打听不到孤身蹈险的小羊羔的消息。

怀里最脆弱、柔软的一方位置,没了那一颗温热的小头颅,还能拿什么来填满?

能攥在手心儿里的,就只剩下娃儿带的那个小包裹,一顶旧帽子和一块破牛皮,看得让人心中酸楚抽痛。

到了这时候才明白,小凤凰为啥拿自己的一顶破帽子都当成心肝宝贝,跑路都要随身带着。

如果小凤凰没了,这人就真的彻底没了,就好像这俊俏的娃儿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一世,自己竟然连他身上的一件东西都没有留下!

刀口马背上混了半生才弄明白,比裤裆上栓的这颗脑袋更重要的,是这辈子得到了可以同生共死、换命相报的真qíng。

大掌柜抱着息栈不说话,红着眼睛发愣,倒是把息栈弄懵了。这时挣扎了几下,从七裹八裹的“苞谷叶子”里探出个芯儿来,小唇碰了碰男人的脸,贴心地抚慰:“当家的,咱们的人现下可都安好?躲藏在何处?”

“野马山。”

“咦?山寨不是都被烧光了,怎么还能回去?难道不怕官军再来?”

“呵,野马山那么大,哪里不能容身。马家军这会儿自顾不暇,来不了了!”

“怎的?”

“哼,老巢起火了。豫系的军阀孙殿臣带兵西进,一路已经打到天水,眼看要占兰州了。姓马的哪还顾得上咱关外的绺子,大队人马这会儿都集结准备拉去关内,跟姓孙的掐架去!”

息栈心下一合计才想明白:“昨儿个那马师长突然被提走了,想必就是为了这紧急军qíng。”

“马师长?你碰见那鸟人了?”

“哦,是……”

“你身上这伤是姓马的打得?!!!”男人眼中喷出两丈火苗,那眼神就是想要拿斧头劈人的架势。

“不是的……是柴九。”

男人沉下脸来,咬牙说道:“这仇老子记下了。下次见着,老子将他大卸八块,剥皮炖ròu吃了!”

息栈心想,吃了他?这柴狗的ròu,小爷可不稀罕哩!

心里有点儿小委屈,噘嘴说道:“是他bī我jiāo待你藏身之处,我不说,他就让手下拿马鞭抽打我……唔,你上一次竟然还nüè待我拷问我,冤枉我与那柴皮膏药有私……我被他打成这样子,我与他有私qíng么?”

“……是老子混蛋,对不住你。你要是觉得不解恨,就拿鞭子抽俺一顿出出气!”

少年不屑地白眼,哼道:“我才不抽你呢,小爷留着力气抽那柴皮膏药。他抽了我多少鞭子我都记了数,下回再碰上,一剑一剑还给那无耻鸟人!……唔,那你现在信我是对你一心一意了?”

男人深深地看着他,声音很哑:“老子一直都信你。”

大掌柜端抱着小苞谷,低头看向只露出一枚脑袋的白羊羔,忍不住伸手“哗啦哗啦”剥开“苞谷皮”,细细端详。细瘦的两枚小肩膀在衾被中半遮半掩,烫烙了触目惊心的伤疤。面庞脖颈间,原本温滑柔腻的肌肤,这时gān燥冰冷得像胎薄的脆瓷,仿佛轻轻一碰眼看着就要碎玉剥茧,化为灰粉。

俯下头去,嘴唇落在少年颈子上仅存的一点白皙,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四周遍布的伤口。

热烘烘的吻痕像是烫到了小凤儿,燎得娃儿缩了缩肩膀,随即急不可耐地从苞谷皮里挣扎着抽出两只手臂,熊抱住男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