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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话绝对不能对大掌柜说出来。男人最忌讳的就是听见息栈嫌他老了。

大掌柜第二件忌讳的事儿,就是小凤儿似乎在人前再不提他二人的夫夫关系,何止是不提,简直是拼了命地遮掩,隐瞒。息栈这眼看着一路青云直上,进了省城,做了大学生,当了教书先生,而自己仍然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显然不般配了!

党委书记大婶说的那句“糟糠之妻”什么的,真是戳到了某人的心窝软肋。

不是糟糠之妻,分明是糟糠之夫嘛!

息栈时不时地需要在这男人面前撒撒娇,服服软,以满足昔日里威风凛凛的某大掌柜坚决不服老、不示弱的彪悍心态。

男人一把将息栈的两条大腿抬起来搂上胯骨。

息栈一个没坐稳,轻功口诀都生疏了,眼看着就要一头栽下去,慌乱之中赶忙伸了几根手指,扒住门板与门框之间的狭窄fèng隙,悄悄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

他附上男人耳畔,柔声细气地说:“当家的,到chuáng上去,我好好伺候你,嗯?”

轻薄如纱的蚊帐缓缓飘动,拂过一副雪白细致的身体。

息栈将衬衫解开,露出胸膛,拉过男人的两只手掌放在自己身上,深深地跪了下来,俯首在男人两腿之间,一口含到了底,用唇舌细致地套弄。仰起脸来,双眼含qíng地注视,舌尖一波一波地舔吻,眸中透递眷恋深qíng。

凤眼如丝如蜜:“唔……这样……喜欢么……”

男人声音沙哑:“嗯,喜欢……”

“那,这样呢……这样呢……喜欢么……”

“呵呵,是俺的羊羔儿俺就喜欢……”

一双横波妙目,烙印在gān涸苍凉的眼底;一枚柔滑小舌,抚上荒糙萋萋的心头。

眼前温柔乖巧的人儿,分明还是二十多年前,野马山小糙屋的火炕上,那一只软乎乎、嫩生生的小美羊羔儿。

从来都是。

一直都是。

永远都是。

第九十八回.凤栖翠岭镇三关

风过回塘,万竹悲声。

又一个十年过去。

一九六六年中的某一日,息教授在系办公室里接到个电话。

“息栈么?我是你龙哥唉,你和三哥最近还好?”

来电话的是当年老张家的龙少爷,当然,龙少爷早就不做少爷了,现在已经是张老师傅了。

张淳龙急匆匆地在电话中说:“刚听到了消息,省城里最近要闹运动,你和三哥以前的身份,到时候说不清楚,恐怕会受牵连,你们还是早做打算,或者到乡下避一避风头!”

话说解放后,张家老爷子年事已高,不久就安然寿终正寝。五十年代开始清算地主富农和资产阶级右派,石包城的张家大户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波及。

但是考虑到张家当年支援过工农红军和抗日队伍,龙少爷可是凭了手中一把柳叶刀,亲手救了柳司令的xing命,因此柳宝胜特别关照了省政府的人,递了“条子”,不要为难张家人。

张淳龙也是个机灵有心眼儿的,很积极地就把田庄和财产都上缴了人民政府,又贡献出了家中祖传的一本中医药方。那时候兰州正好要新建一所中成药制药厂,龙少爷凭着柳司令的一张“条子”,进了中药厂做科研技师,大小也是个科室主任之类的头目。

果然,从那一年起,国家动乱了,十年浩劫拉开了帷幕。

校园里开始张贴各式各样的大字报,学生也都不再上课,每天准点来学校报到,就是搞各种五花八门的运动和批斗。

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摇身一变都成了“臭老九”,教授们一个个定xing为资产阶级右派,被拉下了讲台,游街挨斗,甚至关进牛棚。

息教授在那一年提前跟学校打了报告,辞职“告老还乡”了,连带着将已经从工厂里退休、住在省城郊区的大掌柜也一起搬走。俩人丢弃了大件的家什,只带了细软之物,扛了行李坐上西去的长途车,出关进山。

野马山如今仍然是一座绿荫葱郁的山岭,只是不再有喧哗人气,不再见袅袅炊烟。

息栈与大掌柜在山脚下的沉梁峪村儿盖了一座茅糙屋,与山民为伍,聊以为家。日子过得很是清苦,但是能保住人平安无事就好。

息栈心里清楚,男人已经六十多岁了,怎么禁得住折腾?赫赫有名的边关大土匪头子镇三关,这个身份若是被人揪出去,断然是要被游街示众,关进牛棚,或是送去青海劳改所,那还不得去掉半条命?

司令媳妇找了来,跟大掌柜说:“接到了北京来的电话,许大帅和刘副总还担心着你们俩呢!许大帅这两年也告病在家里休养,让我问你,当年写给你的那几张借据,你还留着没有?”

大掌柜眨眼愣神:“啥借据?”

红姑奶奶急得叫唤:“哎呦我说当家的,许茂璋当年管咱们绺子借枪借马借粮食的借据啊!!!”

“那都啥年月的事儿了,老子又不指望他还钱,借据早给烧了!”

“这么重要的救命的东西,你给烧啦?!!!”红姑奶奶气得就快要上脚踹人了。

息栈说:“没烧。当家的让我烧,我一直替他留着呢。”

息栈一向jīng细,什么破烂都喜欢攒着,念旧,舍不得丢。

尤其是借据这种东西,许茂璋和眼镜参谋欠了大掌柜的枪和粮,jīng明的“内当家”可还一直在帮自己男人算计着,有一天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哩!

三张已经破旧发huáng的字条,上边是暗淡模糊的钢笔字迹,分分明明地记载了一段往事:工农红军西路军第X军团军团长许茂璋,在民国二十五年和二十六年,分别向野马山大掌柜镇三关借枪若gān支,借马若gān匹,借口粮若gān旦,一行几百个红匪军伙计,还在野马山绺子里白吃白住了二十天!

息栈依照许大帅的意思,将那三张借据复制了若gān份,装裱在镜框里,挂到家中墙上;原件细细地收好,以备不时之需。还把刚解放那会子大掌柜得的什么“抗日英雄义勇军”的锦旗、奖状,挨个儿都挂上墙壁。

小山村里一共就来过几拨搞运动的人,人数不多,折腾一番也就走人了。这荒山野岭的,红卫兵们都吃不得这个苦,不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

一拨一拨的红小将,看到墙壁上署名许军团长和刘参谋名字的几张借据,面色十分惊悚,注视大掌柜的表qíng竟然有些嫉妒,似乎是想管大掌柜索要那两位爷的签名。

息栈那时候还搞不太清楚,大掌柜当年的那两个结拜义弟许茂璋和眼镜参谋,究竟做到了多大的官。

息栈一年就进几趟城,买些面粉和油料,尽量避免抛头露面。男人吃不到ròu十分地抓狂,有一次趁息栈没注意,揣了一把长柄猎刀就进山了。

等到息栈急急慌慌地带着一帮村民,点起火把进山去寻人,却见大掌柜浑身溅透斑斑驳驳的猪血,用一根麻绳编缵的套索连拖带拽,拖了一头肥硕的野猪出来!

息栈真是又气又惊又怕,又无可奈何。

气得是这野马男人进山打猎竟然只带一把猎刀,连火枪什么的都没有!

惊的是大掌柜都六十多岁了,腰杆仍然硬朗,威风不减当年,仅凭一只下绊子的套索和一把猎刀,就可以猎杀一头野猪!

怕的是这厮毕竟单枪匹马,还好只碰上一头野猪,你要是碰见了一窝野猪,你打算怎么办!

大掌柜却不以为然,牛气哄哄地对前来寻人的村民说:“猎个野猪这算啥?小崽子们没见过世面!老子现在是力气不够了,他娘的,只能拖着猪走。想当年,老子只用一只肩膀就能把野猪给扛起来,转山走上一圈儿!”

息栈将人拽回家里,抱着腰杆哄了半天:“当家的,以后你想出去活动筋骨打打牙祭没关系,可是不要自己一个人去,好歹也带上我一起!”

大掌柜很不屑:“老子一个人还中用!”

息栈亲了亲男人脸颊两侧已经花白的髭须:“我知道你很中用!那我就喜欢跟你一起,你不喜欢你的羊羔儿扛着剑与你一起进山打猎么?”

“嗯,呵呵,老子喜欢,跟你gān啥老子都喜欢……”

大掌柜伸手揉了揉息栈的屁股,嘴巴在他脖颈上蹭蹭,捉住软软的唇,腻腻地吻,深深地宠爱。

息栈有一回进城去买面粉,路过大街上的批斗场子,红卫兵们挥舞着标语,叫嚣着口号,高台子上捆着几个挨斗的倒霉蛋,一个个灰头土脸。

天色昏暗下去,qíng绪激昂的人群逐渐散去,息栈静静地注视着跪在高台上的一个人。那人花白的头发上粘着烂菜叶和生jī蛋汤,佝偻着背,哆哆嗦嗦地爬走。

偶然抬起眼,视线一片混沌和茫然,只是隐隐约约看到隐没在乱发之后的那一张脸,一层坑洼不平的丑陋。

息栈一步步悄然走过去,站到那人面前。二人四目相对,无言地呆望。伏在地上的人手指痉挛,嘴唇颤抖。

息栈从包裹里拿出两只蒸白馍馍,塞进那个人手中,看着他勾着背疯疯癫癫地走掉。

这是息栈最后一次看到那个人。

****

苒苒芳菲处,闲庭问柳时。

又是一个十年。

一九七七年,颠覆浩劫之后第一年恢复高考,息教授这时已经被聘回省城大学的中文系。不久,老系主任去世了,息栈作为老爷子的嫡传亲授弟子,做了中文系的新系主任,主管招收新学生,重建教师队伍。

在那个普通工人每月工资只有四十几元的年代,息教授月入一百五十几元。

息栈也终于在省城里分到一间两室一厅的住房,不用再住茅糙屋,也不必再与男人两地分居。

小羊羔儿的大掌柜,这时已过古稀之年,七十多岁了。

息栈特意要了一层的房子,这样男人就不必爬楼梯。大掌柜那一条嵌进弹片的右腿是越来越瘸,走路已经需要拄拐,但是每次仍然很倔地拒绝息栈的搀扶。

男人十分不习惯住楼房,觉得简直就跟当年马大帅的那间地牢差不多,哪里哪里都是封闭的,窗户小得就像牢子的通风口!

尤其是卫生间里那个蹲坑式的马桶,简直让男人抓狂。

大掌柜从来都习惯在野地里撒尿的,尿得非常潇洒和无拘无束。这回对着这么个白瓷小坑,怎么也对不准,一泡尿滋得到处都是。

很洁癖的息栈每天刷厕所刷得想撞墙,气得命令大掌柜蹲下撒尿。男人坚决不肯蹲下:“蹲着撒尿的那都是没长把儿的娘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