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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时光匆匆不留痕迹,一眨眼白驹过隙。店门前的梧桐树昨日尚是青葱繁茂,转眼间落叶萧萧,又一个回身,已然枝桠虬曲,由着瑟瑟寒风自空dàngdàng的枝gān间回旋盘绕。

理发店里的女客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羊绒衫的衣领该是两折还是三折,鹅绒被、蚕丝被和九孔被又是哪种更暖和。对面瘦身店里,等着做按摩的队伍从里弯弯曲曲绕到外,贴着玻璃门挤挤挨挨坐一排,中年阿姨打毛衣,年轻姑娘玩手机,大家都有一个祈求来年开chūn能更瘦的美好心愿。端端咬着热气腾腾的炸jī排,绘声绘色地跟阿绿畅想:“如果我能瘦掉二十斤,今年冬天就可以穿长靴了。”

宽叔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管理培训师”忽悠着去上了一堂叫做“领导者的成功秘密”的培训课程。对方说,第一堂课是试听,不要钱。宽叔便兴冲冲地去了。回来后,理发店里就多了个新规矩。每过两个小时,宽叔在店里喊:“亲爱的员工们,你们好吗?”

阿绿们不管手里在gān啥,都要仰着脖子大声答:“好,很好,非常好!”

吓到了不少客人。

可是宽叔说,人家说了,这叫企业凝聚力,有助于大家成功。

耗子听了嗤之以鼻:“什么玩意儿?早两年就是我玩剩下的。”

阿绿想起来,有一阵子,他gān销售的时候兼过职,西装领带整得人模狗样,过街老鼠似地躲着保安,在各大写字楼横冲直撞,逢人就发名片,雪白雪白的小卡片上“人力资源资深顾问”几个大字金光闪闪。那是耗子对人宣称自己叫Jack时候的事。后来,办培训班的老板被抓起来了,听说罪名是诈骗。

在他后脑勺上推了一下,阿绿生怕他的话惹宽叔不高兴。耗子不满地横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梢,再没说什么。

喊了两回,宽叔自叹老了,嗓子不行,就让严俨起头。严俨推脱不过,硬着头皮喊了一句,专程从隔壁赶来看热闹的魏老板就笑趴了,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直打滚。于是严俨怎么也不肯再继续了,闪身躲进里间里不出来。伙计们你推我,我推你,助理推学徒,最终推到阿绿头上。

小笨蛋张开嘴说:“我不行,让……让那谁来吧……”

举头四顾,店里再没有比他资历更浅的人了。宽叔最终拍板:“阿绿,就是你了。以后每到整点就要带着大家喊。过一分钟都不行。这是凝聚力。少一次扣你工钱。”

下班后,坐在拉面店里,阿绿吞吞吐吐地把事qíng说给耗子听。

话没说完就被耗子赤luǒluǒ鄙视:“就你这软柿子样,不找你找谁?”

阿绿垂下眼,有气无力地挑碗里的面条:“我进店最晚。以后有新人来了,就好了。”

“天真!”毫不留qíng地丢来一个白眼。

小笨蛋张嘴要驳回,却被耗子一通抢白:“看什么看?不是吗?你进店最晚?那红中呢?他不是跟你同一天进店的?他怎么都会给客人修脸了?你还成天只知道洗头,越洗越傻。”

筷子在半空中不停挥来划去,筷尖上的牛ròu汤不时甩上阿绿的脸。阿绿捧着碗低声说:“那是因为他和阿三好。”

他又呵斥:“那你怎么不和阿三好?他会说,你不会?”

小笨蛋诚实地点头,白生生的面孔快要埋进汤里:“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会说,从小就不会,怎么骂都改不过来。这世道,做得好不如说得好。光做不说,谁知道你的好?火气“蹭蹭”往上冒,周天昊恨不得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把他按进碗里。阿绿抬起头,水汽氤氲的眼里盛满为难,神色怯懦而凄楚。

耗子明白,他是真的不会。从小他就是最好欺负的一个,连哭都是压抑着喉咙呜呜咽咽地啜泣,不敢大声。人xing万千,一如世间万象。有人qiáng,有人弱。有人能言善道舌战群雄,有人寡言罕语惜字如金。有好战嗜斗立志横扫天下扬名立万的,也有天生随波逐流凡事退让的。怯于争,畏于抢,懦于取,便是由人争,任人抢,予人取:“有新人还不是一样?多一个人,就是你多被一个人欺负。”

“那……那也没什么。”见耗子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阿绿咬着面条,一字一字地解释,“总比街那边那家美发沙龙好。他们每天早晚还得列队做cao呢,就在店外的人行道上。有时候还扛着大旗游街发传单。”

阿绿原先那家造型中心倒闭后,店面被一家美发沙龙接手。也是处处擦得锃亮的店堂和人人都有一个英文名的伙计。沙龙里的创意总监比原先的Andy还有来头,店里挂了一堆明星照,据说都和他是好朋友。不知为什么,生意却总是好不起来。头发老梳得参差不齐的老板隔三差五跑来跟宽叔寒暄,语气不yīn不阳的。

小笨蛋辩不过旁人,就总变着法儿自己说服自己:“在店里喊也没什么,就一句话。没事练练嗓子,jīng神好,不会瞌睡。就算丢人,也没有跑去街上喊口号丢人。”

耗子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挥手叫住店里的伙计:“哥们,再加一份牛ròu。”

阿绿赶忙制止:“够了,够了,我吃不下。”

耗子闪着眼睛望向他。阿绿笑呵呵地龇着牙:“下午吃过点心。”

“魏迟?”理发店隔壁的魏老板对严俨没安好心,今天给颗糖,明天送杯茶,后天再给宽叔添根烟。小笨蛋傻乎乎地看谁都是好人,耗子却看得明白。光瞧那个眼神就知道不对……每回坐在理发椅上看着后头的阿绿,耗子就能从镜子里看到这熟悉的目光。

阿绿摇头:“不是。是端端。”

耗子的脸yīn了:“哟,端端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

“别瞎说。是泡芙。甜甜的,很好吃。”端端姑娘自称,这一生,什么都是白长的,只有一张嘴是真的。吃遍东西,尝遍南北,只要有好吃的,就有她吴端。

小笨蛋看不出耗子脸上的yīn沉,兴冲冲地提议:“端端给我的泡芙可好吃了,真的。她告诉我,是在不远的商场里买的。坐两站地铁就到,不贵。下次,我们也去买吧。”

耗子面沉似水,把钱拍在桌上,拉起阿绿的手就走:“吃饱了就别废话,回家!”

“那个……方向不对……”

“……”耗子走得飞快,紧紧拽着阿绿的手,掌心火热,“我故意的。吃饱了要多走才消化。”

街边的梧桐从繁盛到凋落,要入冬了,暗夜下的街头霓虹闪烁,照着阿绿百思不解的脸,照着耗子修长笔直的背影,照着两人jiāo握的手。

生活一成不变,点点滴滴,点点滴滴。再回首,却水落石穿;再回眸,已沧海桑田。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捏脸到牵手。那个光影斑驳的夜晚,你兀自笑着诉说往事,我直直望进你的眼,看到一汪真诚,qíngcháo涌动,心跳不已。

第十章

临近下班时分,闹腾了一整天的jiāo易中心里终于渐渐恢复宁静,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寥寥倒影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影,来回巡视的保安们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手里的钥匙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禁让耗子想起学校里的放学铃,虽然尖锐刺耳,但是对等待了一天的学生们来说,却动听仿佛天籁。

韩店长那边有笔jiāo易似乎出了问题,乌压压一群人挤在狭窄的受理台边,不知在争执什么。

执拗的瑜姐无论什么都要跟韩店长争个高下,天保房产的人不走,上元房产的经纪人们就一个也别想走出jiāo易中心。

“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真赢家。”瑜姐掷地有声。

耗子背着她,悄悄跟小白嘀咕:“有意义吗?”

小白看了瑜姐,无奈耸肩:“小心被她听见。”

耳尖的女人果然回头森然一笑。

做贼心虚的两人立刻埋头噤声。

翻出手机百无聊赖地把玩,大都是客户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短信:“Jerry,什么时候过户?能不能提前?”

“周先生,审理契税还需要提供什么材料?我们想加急。”

“传真已发送,请查收。收到请马上回复。”

这是一个急吼吼的世界,正赶上一个匆匆忙忙的时代,造就了一群无时无刻不停歇的人。什么都想领先一步,什么都要提前一秒,什么都是先下手为qiáng。即便公jiāo车上已没有空位,即便电梯里濒临超载,即便刚出炉的馒头供应量充足。第一个踏上车厢的就是赢家,能够挤进电梯的就是胜者,第一个被拿起的馒头就是比其他的大。明明毫无依据,却依旧有人乐此不疲。

人心浮躁,不由自主,无力克制。

其中夹杂着阿绿的只字片语。小笨蛋胆子小,上班时间从来不敢偷懒。耗子发短信给他,他都得趁宽叔不在,才偷偷摸摸地躲到没人的地方回:“宽叔不在,我和严俨一起看店。”

“你忙吧。我没什么事,挺好的。”

“耗子,你家里的药都过期了,我买了新的,下次带给你。”

每一条都在最后附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最早的、已然快要被遗忘的那种,冒号后面跟一个大写“D”。端端教过他很多种,阿绿只喜欢用这个。

“挺好的。”小笨蛋如是说。

耗子眼神轻蔑:“真老土。”

阿绿抿着嘴,始终固执:“真的挺好的。”

都懒得理他。

宽叔常在店里,装模作样地捧着他的茶壶,哲人似地大发议论:“什么叫成功者?走在时代前头的,就是成功者。跟得上时代的,叫生存者。跟不上时代的,那就是失败者。”

谁都不想被社会抛弃,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累到头晕目眩,痛到yù哭无泪,却还不愿把追逐的脚步放慢哪怕一点点。尤其在这个样样讲求新cháo的城市,旁人轻轻一句“不领行qíng”,就足够戳心戳肺戳痛全身。

累得jīng疲力竭的时候,耗子总喜欢给阿绿打个电话。午夜的街头寂寥冷清,透过透明橱窗上的海报fèng隙,能够清晰地看到马路对面那家烧烤店里的温暖火光。身边的同事一个接一个机械地打着推广电话:“先生你好,有没有兴趣投资一下商铺?”

话还没说完就被无qíng挂断。

耗子揉着眉心,耳边是阿绿含糊的声音:“喂?耗子?”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