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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夜的青菜被反复加热,吃进嘴里隐隐带着一丝苦。阿绿始终低着头,眼睛酸得发疼,嘴里被米饭塞满了,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杜青律是个笨蛋,争取得那么辛苦,努力得那么艰难,掏出身边所有的钱jiāo□□,顶着宽叔的白眼迟到早退,每天下班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跑来打扫清理,终于赶在他回来前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不是因为害怕耗子的斥骂。被骂了这么多年,阿绿早就习惯了。其实、其实,其实是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期待,期待着在周天昊踏进这里的那一刻,眼中会有那么几许惊讶那么几许赞许。他只是想告诉他,我是笨蛋,但是你放心,我也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断断续续的曲调里还夹杂着孩子的抽泣声。

耗子竖着耳朵,满脸激动:“你听,你听!这样的隔音,啧啧……”

“周天昊。”许久没出声,阿绿的嗓音略略有些低哑。

“gān什么?”他不耐地回头,话音却猛然间戛然而止,“你……”

静静地坐在他脚下,阿绿缓缓抬起脸,目光平和,嘴角边还沾着白色的饭粒:“你是笨蛋。”

“……”一肚子尖刻言语都堵在喉间,却无法诉诸于口。周天昊张开嘴,向来灿若莲花的口才却再说不出任何词汇。

杜青律就坐在他脚下,眼圈通红,泫然yù泣:“周天昊,你这个笨蛋。”

第十四章

记忆里的杜青律很少哭。即便被欺负到不得已的地步,傻傻的小笨蛋也只是垂着眼哀声乞求:“你们别这样,别这样……耗子,我再也不敢了。”

双颊泛红,两眼似水,不经意间叫人qíngcháo暗涌,心头耸动。

耗子喜欢看他细声求饶的样子,说不清为什么,就是喜欢。于是时常忍不住更用力去捏他的脸。把他拽在手里,牢牢夹在胳膊底下,剧烈跳动的胸膛紧紧贴着他微微挣扎的肩膀。指腹贴在滚烫的脸颊上,触感细腻滑润,炽热的温度电流一般传递到周身每个角落。

他极力伸长脖子,可怜兮兮地看他:“耗子,不要了,疼。”

耗子不说话,依旧紧紧揽着他的肩,沉沉看进他墨黑的眼,看见里头那个同样目光幽深的自己:“这点疼都受不了,哼,没出息。”

生怕弄脏了手似地,表qíng嫌恶地把他推开。少年们各种起哄声和调笑声里,杜青律抖着嘴唇不说话,周天昊却放远了目光,刻意不去看他的脸。只有耗子自己清楚,心底那股突然升腾而起的yù望是如何可怖而陌生:“没意思,走了。”手指偷偷紧握成拳,似乎这样就可以把那道温度保留得更久一些。

细长的巷陌纵横jiāo错,极目远望,透过灰败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镇外层层梯田的虚幻浮影。躁动不安的半大少年纷纷闻声而动,他被簇拥在最中央。花样百出的周天昊到哪儿都是人堆里的尖子。前呼后拥里徐徐回头望,被排挤的小笨蛋还傻傻站在原地,套着麻袋似的宽大校服,眸光盈盈,一脸无措。

耗子便转身站到他身前,粗鲁地拎起他的手腕子,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发什么呆?走啊。把你弄丢了,你姐姐又来找我要人。”

贴着掌心的皮肤温热柔软。杜家只有阿绿一个儿子,老来得子的爹娘和上头的三个姐姐从小在家里没让他gān过半点重活。耗子的手心开始出汗,黏糊糊的手指按在阿绿的手腕上,仿佛能触到他的脉搏,如此细微的急速跃动却分不清是来自于身后的他还是心悸不已的自己。

“耗子……”他在身后呢喃,声音低如蚊呐。

“恩。”耗子悄声回复,却再不说话。低头疾走,把这个喘得快要跟不上步伐的笨蛋抓得更紧,任由躁动的心脏一次又一次撞击胸膛。

耗子的记忆里,阿绿真正哭泣的次数不多。一次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去省城上高中,阿绿留在镇上念职校。不识忧愁滋味的少男少女兴致勃勃地写毕业留念册,用玩笑的口气说别离,校长冗长的致辞让所有人都听得昏昏yù睡。

随意地把毕业证塞进书包里,走出校门的时候,耗子照例把瘦小的阿绿按在胳膊底下:“喂,以后放学我们不能天天一起回家了。”

挣扎不休的阿绿立刻仿佛被定身了似地,停下了所有动作。耗子试着探手掐他的脖子:“喂,怎么了?”

阿绿无声地抬头,粉白的脸上还印着红红的指痕。

距离从未如此接近,耗子看着他水光四溢的眼,愣住了。

还有一次是在送阿绿的大姐出门打工之后。种地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毕业后就想着出门打工,北上南下,都说大城市遍地huáng金处处机会。回乡探亲的人们个个说着都市的繁华,却绝口不提谋生的坎坷。

阿绿的大姐是跟着一个同村的老乡一起走的,反正过不了多久,过年的时候就会回来。连阿绿的爹娘都不怎么担心,阿绿却自始至终抿着嘴。

然后在后来的某个周五傍晚,耗子在拥挤的公jiāo车上没话找话:“喂,你大姐怎么样了?听说过年的时候会给你带个手机回来?”

嘈杂喧嚷的环境里,阿绿说了什么他压根听不见。只觉得衣领一紧,耗子本能地低头,口拙的小笨蛋揪着他的襟口,指甲揿得发白。

“喂,争气点好不好?你怎么还跟个娘们儿似的……”嘴里这样说着,扭头看了看四周,耗子伸出手,慢慢把他圈进怀里。

这是第一次如此单纯的靠近,没有别的什么借口,也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单纯为了他被刘海遮住的表qíng,单纯为了他靠在自己胸前的额头,单纯只是为了拥抱。

“怎么哭了?”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邻居家学琴的孩子反反复复弹奏着同样的枯燥音节,米huáng色的窗帘静止不动,头顶的吊灯光芒幽白。

阿绿租的房子靠近马路,汽车“嘀嘀”的鸣笛声响个不停。耗子收敛起嘴角,忽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阿绿坐在他面前,手里的筷子重重戳着碗底,带着雾汽的双眼仅在耗子脸上停留了刹那,就赶忙望向了别处:“没什么。”

眼睛涩得厉害,阿绿不敢眨眼,睁大眼拼命瞪着门边的行李,生怕稍有松懈,眼眶里的泪水就不听话地落下来。这么大了,还是个男人,哭起来太难看。宽叔说过,所谓大丈夫,就要流血流汗不流泪。阿绿忍着,咬牙切齿地忍。不能哭,被说了两句就哭,丢人。

耗子从chuáng边站起来,轻手轻脚地站到他面前缓缓蹲下:“阿绿,你别哭。”

熟悉的手指如平常一样在脸上摩挲,却没有了恶意的挤压,只是轻柔地贴着皮肤来回擦拭:“喂,你别哭啊。”

看着他慌乱的表qíng和蹙起的眉头,阿绿鼻头一酸,一行泪应声而落。

耗子懵了,捧着他的脸脑海里一阵空白:“阿绿,我、我那个……我就说说。”

偏开脸,丝毫不愿听他的抚慰,心里头的委屈苦闷宛如放了闸一般喷薄而出,阿绿越想克制便哭得越凶。

一串串泪顺着脸颊落上耗子的指尖,耗子完全没词了。从小他就怕阿绿哭,小笨蛋要哭不哭的表qíng很动人,真正哭起来,耗子毫无还手之力,看他哭得眼泪巴叉的样子,心尖上比自己哭还难受:“阿绿,你别哭,别哭……”

越说别哭,越哭得厉害。这么年积攒下的恩恩怨怨越想越心酸。小笨蛋抿紧嘴一个字也不说,犟头犟脑地默默淌泪。

耗子捧着他的脸,掌根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真的,别哭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说说。”

阿绿不说话,垂着眼看被自己捣成一团浆糊的米饭。

耗子说:“别哭了,哭起来还这么难看。”

泪水滚滚而下。

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从泰国带回来地巧克力,耗子口气谄媚:“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我特地给你带的。”

阿绿没理他,低着头看两人相对的鞋尖。

耗子叹口气:“假的,我骗你的。没那么难看。”

拿过他手里的饭碗和筷子,小心地放在那个刚被他批得一无是处的矮柜上,耗子认输:“这里、这里其实挺好的。”

阿绿红着眼,终于肯拿正眼看他。

ròu呼呼的脸瘦了一大圈,下巴尖了,哭得一塌糊涂的眼里红丝密布,浓重的眼圈在灯光下一览无遗。耗子笨拙地给他擦泪,口气放缓了不少:“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这才一个月,要是走个一年半载,你可怎么活?

“没事。”喉咙还堵着,阿绿沙哑地回答。

“没事你还哭。”曲起食指勾上他的鼻尖,周天昊被他这一哭,心里那股火顿时熄了不少,“别这么看我。我没欺负你。”

心里轻松不少,阿绿大着胆子说:“不是你还有谁?”

做惯了大爷的人听见了,没好气地抬手又要往他脸上捏。小笨蛋红着眼赶紧往后缩。耗子看着他颊上还没gān透的泪痕,嘴角抽了抽,悻悻地落下手,改用手指在他脸上擦拭:“就算是我,哪次不是我哄你的?”

那些在夕阳下手牵手回家的日子遥远得仿佛都要忘记了。

实诚的孩子被问住了,闷头看了他半晌,终于止了泪:“魏哥是好心。”

“是,他好心。”不甘不愿的语气。

“他真的是好心。”虽然严哥说不是。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圈还红着,眼睛还肿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水光盈盈。耗子认命地低头:“我知道。”他对你当然是好心,要不然,搬进他家的就不会是严俨了。

“这房间挺好的,虽然有那么多毛病。”

耗子继续点头:“嗯,挺好的。”

邻居家的孩子终于结束练琴了,月上中天,万籁俱静。

阿绿抽着鼻子没有再说话。耗子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湿漉漉的眸光里倒映着自己纠结的神qíng:“阿绿,我不是对你发火。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在电话里听见他高兴的语气就觉得郁闷,听说是魏迟帮了他一把就觉得恼火,看着他独自一人也可以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心生惶恐。就自然而然讥讽,就qíng不自禁挑剔,就克制不住烦躁。只是因为、因为……

“我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