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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6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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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有的事,都是小胖阿松他们陆续告诉乔书培的,小城中没有秘密,殷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人尽皆知。殷耀祖被捕后就没放回来,白屋的繁华在一剎那间就成过去。乔书培曾经亲眼看到那河马把白屋中最后的一些家具运走,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镶珠宝的大檀木箱子,成套的雕花屏风,各式各样的矮桌矮凳……以及那乌黑油亮的大钢琴……再也听不到白屋里的琴声了,再也听不到那小女孩儿用轻柔的声音低唱:“彩霞满天,渔帆点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的曲调了。那楼上的第三个窗子,再也不会亮起灯光了。乔书培已练得一级棒的海鸟叫,连一次应用的机会都没有了。

在白屋的家具搬空以后,房子的门窗都被封死,没多久,就挂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又没多久,“吉屋出售”的牌子拿走了,换上法院的“查封”的条子……于是,乔书培知道,老鹰已经定罪,财产一律充公。往日殷家的富贵繁华,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楼,转瞬间就烟消云散。

在殷家“败落”的这段过程里,乔书培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触,也没有人可以和他谈一点儿知心话。小胖他们只是幸灾乐祸,因为当初都受过殷振扬的欺侮。雅丽逐渐变成个平凡的小女人,一心想嫁给小胖,当贤妻良母,她对乔书培和殷采芹那段故事,已不再感兴趣,何况,也没有“情书”再让她转达了。

于是,乔书培完全失去了殷采芹的消息,无从打听,也无从过问。那段日子,他相当消沉,回了家,也变得落落寡欢。他越来越喜欢沉思,越来越喜欢孤独了。于是,有一晚,乔云峰在他书桌边坐下来,静静的开了口:“我从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母亲的故事。”

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有一份本能的好奇与关怀,这是他从小就有的“结”,只是从来不敢问。

“你母亲出身豪富,是个世家之女,祖父是翰林。她很美,很美……你想象不出来的美。”父亲深思的说,脸上却淡淡的,毫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和她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爱得天翻地覆。当时,我正半工半读,因为我只身来台,无亲无故,生活过得非常清苦。我们的爱情受到了阻力,她父亲并不是不讲理,而是很实事求是。他承认我有才华,有抱负,却叫我‘拿出实际的成绩来,才可以谈婚嫁’。你母亲……她那么爱我,她在我一点成绩也没有的时候,就和我私奔了。”

父亲停止了叙述,在那一剎那间,乔书培注意到,父亲脸上闪过了某种温柔,某种深刻的温柔。他望着桌上的台灯,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拂弄着灯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亲公证结婚,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苦的生活。当我们结婚前,你母亲对我说过: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从你身边赶开,我立刻就跳楼!死了之后,变成鬼,我还是要跟着你!”乔云峰住了口,把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乔书培的脸上,他深沉的,含蓄的,郑重的说:“书培,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后都成虚幻!”

乔书培默默的瞅着父亲,过了很久,才低声问:“后来呢?”

“婚后,我们过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适合于大都市的恶性竞争,我与世无争而又生性淡泊,这种个性,是二十世纪的废物。我的工作总是碰壁,生活的压力使你母亲面临整个的幻灭,你出世以后,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亲心目里的英雄了,她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惯我的日坐书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赏我的地方,成为日后她所轻视我的地方。书培,记得你以前参加图画比赛落选的事吗?”

“记得。”

“你母亲,她要的是‘奖’,而不是‘画’。我呢?偏偏是‘画’,而不是‘奖’。”乔云峰自嘲的微笑起来,那微笑显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苍凉,又忧郁。“后来呢?”乔书培再问。

“后来,”父亲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她遇到了一个奖!”

“一个奖?”

“是的。她遇到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二十世纪的男人,积极、奋斗、有前途、有事业……有一切我所没有的优点,一个像她父亲一类的男人。于是,她离开了我们。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过去,她毅然决然的离开了我们。”

乔书培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瞅着父亲,好久好久,他们父子二人,相对凝视,彼此在彼此的眼底,去阅读着对方的思想。然后,乔书培低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乔云峰说,深沉而诚挚的望着书培,语重心长的说:“忘掉殷采芹吧!”

他震动了一下,不说话。

“答应我,书培,”乔云峰继续说:“永远不要为情所困,永远不要为情所苦。尤其,决不要为一个女人,付出你全部的感情,那会使你整个精神生活,面临破产。”

他凝视父亲。“你破产过吗?”

“是的。幸亏我有你,从你身上,我又一点一滴的积蓄起来,现在你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你——会不会再让我破产一次呢?”他深深的瞅着儿子。

乔书培感动而震撼了。他望着父亲,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爸爸!”于是,他们父子之间,再也不谈这件事。而乔书培呢,他开始“努力”的去“遗忘”殷采芹,反正,她不再来信了。反正,她目前的行踪何处,他都不知道。反正,他的功课已经越来越忙了。反正,他和殷采芹,原也没有进入到什么“情况”,反正,他马上就要联考,功课已经压得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