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给某编辑先生

2020年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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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的信我读了。我谢谢你。言语的大量比稿费多到五倍,这个当然也是难得。你们告诉我上一次那通信只能作七千字算数,我不争持。这是小事情。我哪里应当为这些小事情生气?完成一个天才是“奇变”,这应当是对的。可是,我的奇变是些什么?你们意思是我这样还不行,顶好是尽我家中人死去一个,或者眼睛有病就索性瞎去,这奇变就成就我了。我不要这天才的完成!并没有人能担保因此一来我的稿费可以提高到三块钱一千字,我是不能尽这奇变来到的。就是有担保,我也还得打量打量。

你们既然说第一次通信很好,我就这样同你们作几次生意吧。这几日来我头脑糊涂,想不出什么好事。我只想如果这奇变把我也放在内里,譬如说,要死吧,一家人全死,我看这个事于我是一种幸福于你们也不为损失的。你们不要信别人的话,以为我的通信太容易写了,就觉得不减少稿费可不成事体。就是一块钱一千字我自然也得答应你们,一家没有钱如何能生活?只是我并不敢胡乱写下的。我制定了写三万,所以今天又来动手写。

你们说,愿意我鼻子的病早好。可以告你们,请放心。血今天已不流了。若这个血再不客气的流下去,这所谓奇变,真会轮到我头上来的。若是死者是我,请想想,这事情如何结局。我不能先死,这事是不必解释的。若一定是这样办,这将成为一个出版家方面的累赘。我家中有病人,到时虽然并不是说谁就应当帮帮忙,但这好歹是累赘。有些好事口滑的人,也可以说,“是出版家老板们用苛刻的办法逼死作者的。”

虽是谣言,倘若没有那生植谣言的根基,大家是可以痛快的睡觉赚钱的。你们愿我病好应当是真心!我谢谢你们。我也感谢天,他并不把我引到完全绝望的路上去。我一面消极的无法振作,一面总还是要想方设法救救这一家。虽然一年长病,也仍然还找得出理由活到这世界上小地方!倘若我们这一家是住到中国一个内地极不开化的乡下,无意中被天灾人祸死去一个二个,自然除怨命以外没有话可说。如今我是住在租界上,租界上是凡为中国的国粹如象赌博,吃烟,绑票——嗨,我说这干吗?你们嘱咐过我,我又忘记了。说一点别的吧,别的也没有什么可说。但既然是论字计数,仍然来说我今天的情形吧。我不流血却头痛,痛得不成事体。我怕这就是一般人说的那种脑脊髓炎。这时,一摇动,一起身走路,头就象炸裂。这东西我疑心它终有一天是要炸裂的。家里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不起床。我睡到比平常任何日子还晏才爬起,起来就又坐到这桌边来。坐到桌边做什么?先生,你不是七号要第二次通信的稿件付排,要一万字。我这时就在这里很可笑的作着你所差遣的事。我一面头痛难堪一面仍然为那一万字的完成而愉快。我为什么不欢欢喜喜的来写这通讯?这时最适当的事,不消说是要一个医生来看看,花点钱,把衣解开,给医生听听肺,拿一次脉,试试温度。真有脑炎征象了,再多花一点钱打一针。你们听到我病大致也将有这一种提议。这真是一种很好的提议。可是我没有钱,这些事做不到!至少要十块钱,还得我自己到医院去挂号,等候一点钟或两点钟。若是这医生懂事,看得出我的性情,随随便便说一阵,又随随便便为我配一点吃来无益无害的药水,倒是好事。如果不肯马虎,一定要把我一身的病指出,且照着通常医生口吻,说出那吓人的话,不是要住院就是要休养一年半载,而且药方一开,一小瓶就是十块八块。药方一开,不吃就象更加危险,我这本来无害于事的病,恐怕因此一来完全糟了。把负债同负病两事尽我选择其一,为了方便起见,我是只能加一点病不能再加一点债的。

因为病痛,我的思想感情更不行了。我仿佛同任何人都不能建立一种完全的友谊。我又找不出一个真实的敌人。眼前一切的事都使我厌恶,却不能对人对物加以申斥。到街上去时,我坐到公共汽车上,我看到满车的人皆觉无聊。在那些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很有不少生长得好看,穿衣服称身,脸上充满了欢喜的青年人。看到这些年青人,我就在心上生气。我听人大声说话也有不愉快在心。我见人吵闹或笑骂都感到烦憎。似乎从什么地方听说过,疯狂有沉静的一型,我应当是属于这一型的。我这脾气并不是从病痛时起始,却是很有了一些日子的。追溯这来源,应当说是出于天赋。似乎从我只能模糊记忆那孩童时,我的逃学习惯的养成,就是基于那疯狂的因子的。到后是讨厌家乡的学校,作了一名预备兵了。再到后,还是不能在生活的轨道上作我那六块七毛钱的事,如一般人耐心等候发财升官,我转到屈原远游所到的沅州作收屠宰税的小职员了。收税又无法继续,再到后我又转到军队作一个师部的书记了。……一直到如今,我还是对眼前的一切全无好感。生活转变的机缘,就全是我这以身体太坏为解释而发的疯狂做成的。我讨厌一切事情,却无力堂堂正正的把反抗旗帜举起。我觉得革命是必需的事,但革命家同革命文学家都使我头加痛。我不欢喜同人应酬,可是凡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拘是谁,收衣柜租钱的人也行,我总得同他谈一阵天,而且在谈论到什么时我就从不见出勉强。我决计把生活转变了,今天可还是在抄写你们所要的通信。先生,在我无法解释我自己心行不能一致的纠纷时,我只能把你们所随便说的“天才”承认了。一个天才他应当同其他人完全两样,我无论如何是同我另一时也完全两样的。在我的生活中求不出结论。你们若还相信任何生活都有一目的,那我这目的,是把我举起与生活分手,与世界绝缘。要是极幼稚的话也有供人讨论的一时,我可以告你们,我想到的只是杀一些人。这想象若是有了力量来帮助,我不能对我的糊涂加以怀疑的。然而人人是都有理由活到世界上的,我只不承认人人在有理由活下以外还有更好理由成天胡闹。所谓……就完全是一群无耻东西,成了伙去作着某一事,无耻与无用都是这些人极适当的赞语。那借死去了的人与死去了的教训作着大骗子的人们,他们是脸上充满了愚而虚伪的光辉,成天各处跑动。先生,这些我不是说那些做大官的人,你如一定要疑心我是说他们,你就执行你的权力把它删去吧。读文章的人是读半面就觉得好,全体看清就得失望的,删去这通信一半也并不算过失,你随时随处不应当把你的权力忘去,这才是一个好编辑。

先生,我头实在不行了。真要炸了。我实在愿意抄一点什么来补足这通讯字数。我的技能与其说是长于写作,不如说是长于抄录。自然那些做文学论编讲义的人的功夫我一样也不能做,可是写字我是行的。一个有过六年司书生经验的人,你想想,应当是哪一种耐心同哪一种温驯?抄到我没有可抄录时,我睡下了。你们放心吧,这通讯决不是到此为止。

通讯的长短完全取决于你们。七号要稿付排,我不能因为头痛耽误你们杂志的出版!今天我且把这个放下。我并不愿意休息,完全出于无可奈何,这是有请读者明白必要的。

可是我怎么能好好的睡一点钟两点钟呢?这是白天。街上车夫全在流汗,无价值的奔跑,近于愚蠢的劳动。我想到这一些,同时,为对窗的吵闹生了大大的气。所谓对窗其人者,据说是个博士,似乎名片上也印得有一列长衔。但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是在法国做过几年华工归国的人物。做工原是可尊敬的事,但一个工人,一回国来就很雅致的印起博士的长衔,且居然夹了大的黑色皮包到处大学校去教课,作为绅士之一员。另一面,却把“细君”留在家中,用大而高的嗓门与客人调笑;客人的模样又是博士,这就怪了。听到那些白脸长身衣冠入时的模范人物,同心协力联合大唱《毛毛雨》一类小女孩子所唱的歌时,我连在房中坐下的勇气也失去了。天气热是真的,不过另外一种热是我所不能抵挡的事。

我只得出去。

我到了街上了。我坐在那太阳没有晒到的路旁旧木桶上,望望街景。我仿佛是非常狼狈。我的头在作怪,非长久的坐下来歇歇简直无办法。过路人似乎全好奇的对我注意。我感谢他们,这些人中总不乏觉得我是很可同情的人物。我如果把帽子除下,翻转来摆到面前,必定还有那些好心的善人,既不要我写诗,不要我写小说,也不要我写通讯,会慨然把钱扔给我一个二个的。小孩子见我这情形,虽然还不曾把帽子取下,已就因为好奇,不愿意走路了。他们两个站到我身旁,见我掏手巾揩脸,还以为我要取粉笔在地面写字了,好意告诉我,这里不许写那些求人告帮的字。我望到这两个孩子好笑。我哪里会做这样蠢事?当真要写什么,警察也不至说什么吧。我成天在这附近徘徊,警察已经认识我了。这时我记起那些专在大路旁写字告哀的人物,这种人上海特别多,大致他们之中也就不缺少“天才”。先生,你觉得这街景有详细描画的必要没有?你凡事全尽我,我就不说什么了。我虽坐了两点钟,过路人不下一千两千,公共汽车及其他载人载物车辆来往不绝,卖东西的全在一种沉闷下度着这初夏的午后。

这地方,这些种种,只是整个无聊。一切生命是在不知顾惜的情形下浪费。一切东西都因为热,有瞌睡的趋势。虽然有麻雀在我坐的地方对面电线上打架吵嘴,看来南征北伐也并不比这个还认真,我仍然并不欢喜这胡闹。我坐下,就把日子打发走了。我看到太阳从街中爬到对面墙上,我站起来预备回家。到了家我只听咳嗽,因为自己情形也显得十分颓唐,竟不敢到我妈的房中去看看。先生,我谢谢你的惦念,那个老人不再呕血了!咳虽咳,血是不呕了。那眼睛痛的人还不曾起床,他没有其他害目疾的人那种暴躁,我回来见他坐在床上,闭目不语,脸色苍白得同一个蜡做的脸,如不是他那如扯小炉的呼吸,我几几乎以为这人是坐化了。我不作声,就坐到我的特有那张椅子上,看这个人在闭目养神的苦脸。我自己,却也是那么憔悴无生气。我找不出一点可以使我兴奋的事情做做。我因为在街上坐了半天,转来头似乎好一点了,望到桌上的笔,就又拿在手上。我也应当写一点大议论才是!

一个“天才”,他不能就永靠这名义吃饭,事情是易明白的。

我当然要做一点小说送到别处去,照到你们作编辑人的意思,用可笑的轻松文字,写一写我往年在军队中当兵的故事,署上我自己的姓名,附加上一种希望不大的按语,寄到我所熟习的地方去,我就静静的一面玩弄着日子一面等你们高兴时给我点钱。有了文章虽一时不会得钱,我还可以自慰慰人,也还可以向债家扯点无害于事的谎,要米钱,要报钱,人来了,气势汹汹无法抵挡了,我可以不红脸的说,“这是平常的事,照例是他们忘记了日子,不然那稿费早该送来了。”我这样说时我会觉得完全不是儿戏,真以为连向债户抱歉也不必的。先生,照你们意思,一个有天才的人写一万两万字是极容易的事,不许懒,就不至于挨饿。我大致应当说是太懒了。我如今就一个字写不下去。我起了若干的头,却没有供我下笔的东西。我将说我亲眼看见杀过一千人,大部分是用大的锋快的刀子砍头,小部分是用枪打,把脑髓倾出为度。又有一些是花样翻新,破肚开腔把心肝取出示众。许多人是没有学过屠户,居然能把一个人处治得如老屠户杀猪一样顺手。还有用刺刀--死逃兵,用火烧土匪的。但是我说这些准什么事?在另一些地方,不是成天还这样不断的热闹着么?这是可以夸口的事么?除了住南京、住上海租界,不是全都成天可以看杀人么?我说战争吧,这也是罔诞。大家从新的战争中过了日子多年,说这个只是无聊。我说饥荒,报纸上头号字载得是陕西甘肃每天饿死人两千,可是同一张新闻上特号字登载百龄机补药效果,背面则要人“开会行礼如仪”,天下太平。

先生,凡是可以使你们吃惊的,如今已全不容易引人惊讶了。

我们都一同生长在这顶精彩的时代中,我们单是“看”就可以过这一生。一切事千变万化,一切事仍然全无分别,不头昏已就见出好汉。我今天得一个朋友从杭州来信,他说他在为一个日报馆作着五毛钱一千字的文章,成天写。大约每月写到五六万字则一个人房子钱饭钱就不难找到着落了。这个人他并不是天才,但他能够写得出这样多,无论如何是可以佩服的事。我却不行了,没有可写的东西。我纵有,自己的,只是头痛,流鼻血,……鼻血流久就得头痛。我说我自己的鼻子,说我哥哥的眼睛,说我其他家中人的咳嗽流泪,说来说去,与世无关,等于笑话。能够使读者感到笑话,这天才的通信意义就已完成了么?这缺陷的完成!

到近来,我的生活,就只是四堵墙。一个坐在这墙中央的人,久而久之是会到说自己也说不分明的一日的。我就每一天生点小气,走到街上坐一点钟,回来糊糊涂涂写一千字通讯,稍久因为头中空虚,喝一会茶,再到咳嗽的人身边去,扯点小谎,同时就仿佛把自己也谎过,再回头来苦笑,天色夜了。天才的培养是这样子做成,是我以前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想到的。先生,我这时只是一件事不做,我在这俨然绝路上还不曾当真吃过安神水之类。我成天看到《申报》社会新闻栏,总见到什么年青人,因无办法而背了人吃下多量的安神药水的事。这人真谨慎,同时还不忘记留一封信给他家中人。看到那些信,我就觉得这些人还如此恋恋于生,实在是无须乎在生活上开这种大玩笑的。我若是有一天也这样作呢,我决不留一个字。纵写好了我也将烧掉。就因为与人无关我才死,在死后还替这人那人设想,以及作自己羞耻的遮掩,我是不作的。既这样决然向死的门迈步,为什么还想告人,这人死来真是太费事了。我若自杀,是连悲哀也不至于的。我不愿同你们在一块活到这世界上,我就死了。先生,你把我这个当笑话也是可以的,到一时,或者我将为否认我这“天才”来作一种唯平凡人才能做的自杀而死的事情。我讨厌什么人也居然在世界上有声有色的活着,我也许就自杀。我爱了谁,唯恐我将来心会转了方向,为了这未来的恐怖,我也有理由自杀。如今是周围四堵墙,自杀的事象无可攀援,我看到咳嗽,眼睛痛,流泪,我心软如海绵,我还要活。我说这些话时,我算定是没有一个人能懂我的。我自己也懂不了我自己许多。因为是你们说的,任我写些什么也不管,我的心,成为一匹马,跑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是很平常的事。这时我写完一句就得伏在桌上一分钟,我是这样衰惫而又这样可笑的劳作。我这时想起我家乡的河,还有那个用它焚化字纸的塔。从塔上摔到水里,淹下去了,睡到河底石头上了,大的团鱼爬到我的身边来,我们纠缠在一块了——这是我的心。

身旁的东西我都讨厌。那些血点,滴到地板上,成了黑色。那些纸,塞满了抽屉,没有一张写满过一整页。那些信,说到钱,只使我同时记起我的许多债务。那些肮脏而又凌乱的笔尖铅笔墨水瓶,使我想起我生活的无望。门前走过一辆车,我的心就为这车带去一部分。我听到敲钟,我就觉得那钟的打击每一下皆落在我的心上。我无时无刻不象需要睡眠,我半月来却不曾得到一次好睡。天气热了,天气热了,唉,天气热了,我实在不能支持了,我只得把头伏到桌子上。虽然明天我得将这通讯完成,我仍然要睡一会。我反对我自己结果,就是我那讨厌的鼻血还得流一阵。先生,它一定要流,有了孔罅的地方,机会一来是不会放过的。这实在不能尽它放肆了,血太多了在我是讨厌的事,在别人则是好笑的事。把血流到这种事上,我已并不比一只鸡为有价值可言了。我休息一会,还得好好的有秩序的写一件两件近于逗人打哈哈的故事,这第三次通信你们才有采纳的可能。我心里象有些污血在涌来需要呕去,我睡下稍待再说。

我睡过了,且把饭吃过了,又坐到这里了。坐到这里听隔壁划拳,划拳中夹以四川腔的女人音。这就是五才的生活。

坐到了桌边,还没有动手,得到了信。这是喜事。信从远处来,很客气的也称了我一句“天才”。到后来,说到文章了,他们盼望我寄三万字或四万字的文章,照一块钱一千字抽版税先支。我还以为只有在上海方面的人聪明,谁知远在福建地方开书店,也居然知道这种条件为与己无损的条件。一千字一元,四万字就先可以拿四十块了,这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我应当好好的把这交易谈妥当我才能够活下,这又是一个很可感谢的招呼。但是,先生,我不干。我这样直截了当的回了他们的信。我没有说出不干的理由。四十块钱给了另一个人,或者还可以救活一个作者的性命,在给他们赚钱以外还同时作了一件功德。我如何能用预许的稿费对付目下的一切?我没有这美德,也缺少这勇敢。过了一点钟,我把这来信扯了,同时又把自己写的信也扯了。另外写了复信,说:“先生,你们印书,用得着我的稿件,谢谢你。如果这稿件是必需的帮忙,那先请帮我一个忙,把钱寄一百块来,在六月十号左右我寄三万多一点字来,我得了钱你们得了版权,这交易应当说是痛快的交易吧。”这信我要人即刻就发,省得再过一阵我又生悔。和他们做这些事完全是要我的兴趣,我如能在这事情上再思索一些时间,说不定我将写一封信去骂这些人的。信既已发去,我这时就又象在等候远处来钱打发日子的人了。我想也许他们竟会意外给我寄一点钱来,那么我将在字数上增加五千,表示感谢,同时还得把删改的权利也给这有钱他人。是的,好歹我得忍耐,得客客气气的把这生意做好。别人已经称我为“天才”了,我实在无理再在价钱上有所计较。

我走到一个相熟的地方去,朋友说,“你瘦了,怎么啦?”

我笑。朋友说,“你脸上发黑,怎么啦?”我说,“没有什么。”

到后我说我每天得流一次鼻血,大约流了十天,这话倒使朋友发笑了。因为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一人知道我是怎样活下来的。告人说这血是全不顾忌的只是流,流过了多年,到后还得流,别人不大愿意相信。我并非要你们相信才在这通信上写这些话。这时我就一面用棉花塞住鼻子一面写这通信的。

我的母亲,那成天咳嗽过日子的好人,近来一到下午就发烧。我有什么办法?我是连安慰的话也用尽了的一个人。凡是我过去说的不能兑现的幸福太多了。如今人正在发烧,若仍把一点好话来作一种治疗,是绝对不发生效验的事情了。听到那咳嗽声音,我只想用棉花把耳孔塞好。我又生气。我象在等候什么时候忽有点钱从天而下。我当真是在等候的。有了钱,或者就有办法了。但是,这钱决不会凭空飞来。应当给我钱的地方既皆无望,与我已无生意的书铺,自然更无关系了。他们对我并无责任,也正象其余路人对我一样。我同任何一个人去说,告他们,如果能先借一点钱,来把我一家人调理一下,到后我愿意把文章用极低的价钱补数,他们也没有承应这恩惠的必需。先生,我想到你所说的“奇变”了,一点不差,这奇变在我一家是非实现不行的。直到这时我还能从容不迫的一面拭汗一面写通信,假如家中忽然有一个人死去,我或者仍然将不动声色把事情作好的。好象这话说过一次了。我这时对于我的镇定有了新的认识,我的心不至于为灾难当前而动摇,这不动摇的创作的心,另一时,你们高兴,真可以说是一种佳话!你们佩服我的“天才”,自己呢,为这漠然坦然的心情却大大诧异。就因为你们有理无理皆常常把我文章退回,因为你们的做事认真,因为你们的不儿戏,不通融,以为凡不合你们条件的全不是佳作,所以我就被训练得如此规矩柔顺了,我应当在这事上感到的耻辱也没有了。

我也想过,既然文章一定要写得非得合乎体裁顾全格调不为功,我何妨拿一本时下有销路的书来照抄。这样作去我断定是不会为人发现的。如今的人读书,读过这一派的书,对另一派的即无过问的兴味,我只要稍稍加以改窜就行了。先生,人们买书,是只过问名字、书名,其余不再注意的。你们不消说这些方面比他们高明,因为我在任何处取不到的自由,却在你们社里得到了。然而我把一种改本送给你们时,你们保得住不因为我这名字而弃去么?

一个人说,我这通信,完全是一种平面的图案的东西,从这一直一横的反复里可以看出喜剧的意味。这话是说对了。如果我同时还告这些人,说我写这通信时一面在行为上近于野蛮的自嘲,对于自己的灵魂痛加殴打,不知道他们还可以得些什么意味。

今天想尽了方法还不能把我妈送到医院去看看。我算了一阵,看看有几个书店我可以向他们开口借一点钱,算来算去,虽有六七个书店印行过我的作品,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这件事情。我若把这事当一件正经事来说,别人很可以有理由把它当笑话听。除非我这时有一部两部稿子,走到几个熟地方去或者还可以设一点法。我这时可是一样没有。我不敢想象这样拖延下来,半月以后家中将成些什么光景。大家以愁脸相对是今天的事,到明天,恐怕还有比这更难看的样子。那眼睛有病的哥哥,虽然眼睛还不曾好,因为省钱,自己走到菜市去买小菜,回到家来,手为一车夫的车把撞伤,肿了,本来脾气极好,忽然也容易无端生起气来了。我的妹妹,晚上同母亲在一个床上睡眠,日来忽然不能吃饭,脸色苍白,间数分钟就咳嗽,也似乎非到医院看看不可了。我除了还是低头在这桌案旁把这通信补完,我能作些什么有济于这一家的事?这时有一百元,这一家人就好了。一百元这数目,在这世界上,真是多吓人的一个数目,也是多可笑的一个数目!

我在前年写的一个日记上,我就是对这样一个数目抱着可惊的顽固想望而不能得到的人。谁知直到今年此日,还在同样情形下把这一个数目看得如此严重!先生,我在此还起了一个不可恕的野心,我竟想就这样在十天中写成我一部自序,我就可以得到有两个一百元的款项把我的生活整顿一下。

我并不要其他我不应当得到的幸福,我也不逃避我分内的灾难,只要我可以在我生存中找出一点意义,不含糊的刻苦生活是我所应当接受的赏赐。无论什么人的命运,不是单得到疾病贫穷无聊而已的命运。……我写这些写了三行,这里每一行将近三十个字,每一页字是七百到八百,十万字是三千行或一百三十页,眼前我对那所期望的数目,距离是如何远,我应当明白了。我这时告诉你们说,我头又痛了,这种损害健康的病痛,这过失只是我流血过多,以及守到这桌边时间过久。先生,这当然无妨于事,我不过当笑话说说而已。我知道明天我就应当把这个通信寄给你们,误了期,我就把生活的依据丧失了。我在此努力,成绩不在纸上也在头上。头是还得难受的。我一面休息一面还是继续不辍的写下。

看看已到了十一页,我心里很高兴。我也不对照一下在这一万字上究竟说过了几件事情,“这是通信”,“值两块钱一千字”,“每一月可以写三万”,我就记到这些把它写下来了。到今天来我写了三个向人借钱的信。这些人全是在社会上有声望的人。我总觉得,只要有一个熟人知道我这时在什么情形下打滚,能够答应我一笔钱,我这第三次通信,或者就有许多精采不凡的描画,透明如水如玉的理智,以及通脱不稽的诙谐了。我这时所有只是一片模糊,这模糊使我吓怕,我是在模糊中作着那极愚蠢的想望,以为或者总有一个大胆的老板,既出了我三个集子,不必我请求就能预付我三百块钱稿费,让我可以拿这一笔钱还一些债,整顿一下自己。这信即刻就发了。

让我算一算数:福建是一百二,这人三百,那人三百,另外那人又三百,合共是一千了。我有一千块钱的空空洞洞希望在心上。目下作着这一千块钱的梦既不算罪过,我还将告给那病人,这数目,至少有一半是有把握的。我的母亲只是对我苦笑。我把这妄想给自己受用,母亲却从这些事上见出我的愚暗与天真。她要我莫急发信,但我同她说时,这信已由我的哥哥丢到西门路邮筒里了。

我想起信上我所说的怪可怜的软弱如蜡的话,觉得十分伤心。我的信是那么写得明白,我的心正如摆在纸上。但是天知道,这个信,看来只多加一种笑话的原料!我在把信发去以后一点钟,就又大悔自己所遗下的笑话种子太多了。我想我将用什么方法否认这件事。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因为体面的缘故,又不大好意思使我失望,用着善人态度给我三十五十时,我无论如何将把这个钱丢到大门外去。我们一家饿死病死是不必靠什么来救济的。这样活,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活的办法。我无论如何是又做了错事了,我打我自己的嘴,诅咒我自己。先生,我这时是只有诅咒我自己一个办法的!天气热,我坐在这里半天,一面流汗一面想我写一些什么,人实在疲倦到口中也发苦了。我这时太容易生气了。我的妹妹一进房,望到那天真无邪的脸,我就想骂她。我的哥哥那眼睛这时也使我生气,他说什么我总不理会。我要他到我妈那房中坐一坐,虽然是好好的同他说话,但我的神气,几乎是在喊这个人滚蛋。先生,我的哥哥他是好人,绝对的好人。他因为家中没有了钱也象极容易发怒,但他望到我,他悄然无声溜出了大门,走到街头看过路车马去了。我看到那全身为病所苦的小身材的人后影,想起我同他到奉天一带流浪情形,就哭了。

先生,你们若是有我那么一个哥哥,你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有流泪的一件事可做。他那沉默,他那性格,全是这一世纪不能发现第二个使人哀悯的模型。他在我这里只等待三十块钱路费,有了钱,他又将只身到东北雪里沙里去滚了。他为什么不在南方军队中留下,一定得到东北那冰冷荒凉地方赌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这人使人流泪的性格了。那里有他的天下!他画像技术在锦州奉天都受人欢迎的。说到这人,我也只好说到这里为止了,因为我再说这个人好一点,你们也不能相信。天啊,为我保佑这个人,我们这残缺的家,是不能把这残缺的人先失去的!

这时天快要夜了。太阳照到墙上。太阳正如往日一般照到墙上。照到墙上的阳光显得十分寂寞。麻雀在屋角飞,衕堂口卖东西的用力打梆,木匠还在隔院钉板壁,……天一夜,这些东西都显得很寂寞。我走到晒台上去看了一下,想到我写的信可以在明天这时送到,明天这时别人就在这信上找着发笑的东西,我心冷了一阵。

先生,我过一礼拜再写我那第三次通信。这时我应当放手了。我支持不来了。我喉咙今天也极不爽快,捏抓皆无用处。我骂我自己糊涂,实在糊涂,这通信是极不通顺,你们看来决不能从这上面了解我这时这疲倦的心的。先生,我过一阵再写第三次通信。你以为这样不行,还是你出题,我执笔。为了这“生意”要维持久点,我如其他作家一样,愿意由你命题。我得靠这生意才活得下去,你们看得清楚。

身上发热,我想吃一点冰,冰没有来。鼻血又先出来了。

先生,这无用的血!但是,在这纸上是不会有红的点滴的,血到这纸上,成为另外一种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