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冰雪美人(2)

2019年10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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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们本来就愿意与孟喜喜说话,现在,有更多的男生有事无事地跟孟喜喜搭腔,还有人从家里拿来好吃的东西给她吃。我也偷偷地把家中院子里葡萄架上第一串发紫的葡萄剪下来,用一张报纸包了,拿到学校,课间休息时,趁着她上楼梯的时候,塞到她的怀里,然后我就跃上光滑的楼梯栏杆,像杂技演员一样溜了下去。我蹿出楼梯口时,几乎撞到年级主任的怀里。她的脸色紫红,左腮上的肌肉像一条虫子抽动着,我知道这是她暴怒的标志。

我转身跑回教室,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时间。同学们正在大声地嚷叫着,蹿跳着,乱成一团。导致这场混乱的是我那串葡萄,准确地说是孟喜喜和我那串葡萄——她劈着腿坐在课桌上,摘下葡萄,一颗颗地往男生堆里投去。偶尔她也往自己嘴里填一颗——她把葡萄粒儿高高地举起来,脑袋往后仰着,脑后的头发几乎垂到课桌上,她的嘴巴大开,让手中的葡萄垂直地落进去——每当她投出一粒葡萄,男生们就一窝蜂地扑上去,好像一群争抢食物的狂热的小狗。我的心里一方面感到酸溜溜的,一方面又感到暗暗得意。酸溜溜的原因是我本想把葡萄给她吃,她却拿来散给同学们;得意是因为毕竟是我把葡萄给了她而她接受了并且还吃了几个,这使我感到我与她的关系比她与其他的男生的关系更近了一点。男生们的喊叫声把上课的电铃声都盖住了,直到年级主任用教鞭猛烈地抽打起讲台时,才把大家从狂欢中惊醒。

没等孟喜喜从课桌上下来,年级主任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在年级主任冷眼逼视下,孟喜喜满脸通红,低声说:对不起……

年级主任将教鞭插到那半串葡萄的梗杈里,从孟喜喜手里挑起来,像挑着一件世界上最令人厌恶的东西,回到了讲台前。

是谁给她的葡萄?年级主任冷冷地问。我感到她的眼睛像针一样扎脸,便不由自主地低了头。但年级主任点着我的名字把我叫了起来,并要我交代,是谁给了孟喜喜葡萄。正当我要坦白交代时,孟喜喜站起来,冷冷地说:葡萄是他的,但是是我从他的手里夺来的。

这是实情吗?年级主任用嘲弄的口吻说,她竟然能从你的手里夺走了一串葡萄。请抬起头来,让大家看看你的脸。我只好抬起头,感到脸像火一样燃烧着。年级主任问:是不是她从你手里夺走了葡萄?我侧目看了一眼孟喜喜,看到她的眼睛望着正前方的黑板,嘴角翘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年级主任生铁一样地脸,艰难地说:是……

我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嗡嗡一样,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年级主任与孟喜喜的矛盾终于大爆发,那是孟寡妇将孟鱼头的招牌挂起来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早晨。头前几天,年级主任就利用给我们上政治课的时候,攻击随着旅游业的发展镇上大街两边出现的服务业。她认为这些所谓的发廊、饭馆,什么张鱼头李鱼头,其实都是色情行业,用她的话说就是“卖那个”的。大家的目光偷偷地向小孟鱼头望去。她的脸色惨白,但是那上翘的嘴角还是让她的脸上出现了似乎是满不在乎的微笑。正是上学的时候,学生成群结队。我跟随着孟喜喜走进校园。自从葡萄事件后,我感到心里惭愧,总想找机会对她解释,但每当我站在她的面前时,喉咙就被一团灼热的东西堵住了。而她总是微微一笑,然后扬长而去。在通往教学楼的道路上,年级主任已经双手拤着腰站在那里了。朝阳把她的脸照耀得红彤彤的,像一朵胖大的鸡冠花。同学们纷纷地往斜刺里走去,谁也不愿意与她迎面相遇,只有孟喜喜昂首挺胸地迎着她走过去。我的脑子里轰然一声,好像燃起了一把火。我突然明白了,年级主任站在那里,就是为了等待孟喜喜。果然,我听到年级主任说:

“孟喜喜,你站住!”

我躲在一棵法国梧桐的粗大树干后,看到孟喜喜在年级主任面前站住了。看不到孟喜喜的脸,只能看到她修长的侧影。她脑后扎了一条红色的手绢,鲜艳夺目,使年级主任的大红脸黯然失色。我听到年级主任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接下来是片刻的宁静。随后便发生了难以预料的事情:孟喜喜的脑袋突然往前一低,把她的额头撞在了年级主任的嘴上。我,包括躲在树干后和趴在楼道玻璃后偷看的同学们,都听到年级主任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悸的尖叫,然后我们看到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孟喜喜转身往来路走去。她走得不慌不忙,好像身后发生的事情与她没有一点关系。从此后,她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校方宣布,孟喜喜是因为作风不正被开除的,而我们认为是她自己退了学,退得非常潇洒,简直像一个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将军。退了学的孟喜喜与母亲合力把孟鱼头经营得轰轰烈烈,我经常看到她身穿红色旗袍,站在店门口招徕顾客的样子。每当我看到她明媚的笑脸,心中就阵阵刺痛,仿佛被尖锐的东西扎了。她离开学校以后,年级主任在神圣的课堂上,用与她的身份完全不相符的下流语言,污蔑孟喜喜,说她干上了“那一行”。看到她穿着开岔到了大腿的旗袍,画着浓妆,站在店门前,对客人卖弄风情的样子,我就想起了年级主任的那些脏话。

5 孟寡妇提着篓子走上了大街,渐渐地靠近了我叔叔的管氏大医院的门口。在雪花的间隙里,我看到她那两条裸露着半截的胳膊冻得通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她胸前戴着一块黄雨布缝制的遮襟,遮襟上沾满鱼鳞。柳条篓子里盛着几十只胖大的鱼头,鱼头泛着耀眼的银光。隔着玻璃我就闻到了鱼头的腥气。在我跟随着几个小流氓吃喝玩乐的那些日子里,曾经有好几次去吃孟鱼头的机会,但每当我远远地看到孟喜喜俏丽的身影,心中就痛苦万端。看到我那些狐朋狗友与孟喜喜动手动脚而孟喜喜并不恼怒时,我就难以自持地落荒而逃。而过后,我总是要找碴儿与那些小子们打架,尽管他们手下留了情,但还是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有一次我用薄荷的叶子堵住被他们打破的鼻孔从河边往回走,正好与她相遇。她手里撑着一把明黄色的遮阳伞,上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小衫,下穿一条超短的皮裙,手上涂着红指甲,脚上也涂着红指甲,手腕上戴着金手链,脚脖子上戴着金脚链,完全是一副“卖那个”的模样了。没有变的是她上翘的嘴角和嘲弄人的笑容。她将小伞扛在肩上,微微一笑,露出似乎更加晶莹了的牙齿,说:你怎么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我对着她脚前的土地啐了一口,转身就走了。我凭感觉知道她站在那里看着我,但是我没有回头,我的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流出了泪水……。现在,孟鱼头走了过来。篓子里的鱼头很重,坠得她的身体往一边倾斜着;每走一步,鱼篓就与她身上的结了冰的遮襟摩擦,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这时,我想起了父亲的话。当父亲听到人们对这对发了财的母女说三道四时,就说:嘴上积点德吧,寡母孤女,撑着这么大个门面,其实不容易。她们发了财你们不高兴,难道她们娘俩拄着打狗棍子讨口吃你们就高兴了吗?我知道父亲的话非常对,但是一想到她那副风流样子,我的心中就升腾起一股邪火。我经常拧着自己的大腿骂自己:她是你的老婆吗?她是你的姐妹吗?她一不是你的老婆,二不是你的姐妹,你有什么资格去管她的事?

进入叔叔的医院当了学徒后,我渐渐地把她放下了。她母亲的出现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但我只是感到一种淡淡的忧伤,没有了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孟喜喜,也很长时间没有想起她了。我确凿地认为她已经干上那行了,尽管她干上了那行也不能说她下贱——这几年镇上干那行的越来越多,有本地的女人,但更多的是从外地来的。她们给镇上带来滚滚的财源,镇上人也表示了很大的宽容——但她毕竟是一个那样的人了。看着她的母亲在飞雪中艰难行进的背影,我自己问我自己:你说,孟喜喜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6 当孟喜喜从她的母亲方才走去的方向款款而来时,我感觉到了神秘现象的存在。首先是她的母亲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孟鱼头饭馆离叔叔的大医院很远,孟鱼头也从来没在医院前面的河水中洗过鱼头——接下来是我在想着孟喜喜的时候孟喜喜就来了。一顶明黄色的、在白雪中犹如花朵一样的雨伞往医院的方向移动。刚开始时我还以为出现在飞雪中的是一个幻影,但随着她的逼近,我看清了雨伞下那高挑的身材。在我们这个镇子上,本地的女人,加上那些从外地引进的女人,谁也没有孟喜喜这样的身材。她的脚步其实很急,但因为她的极其优越的身体条件,使她无论怎样匆匆奔走,都让人感到高贵优雅。我不能确定她要到哪里去。镇子东头新开张了一座温泉宾馆,听前来看病的人说那里非常地那个,许多外省的大款都专程前来销魂,难道她要去那里做那些大款们的生意吗?我的心隐隐地痛起来。孟喜喜越来越近,她的五官已经被我看得十分清楚,我知道转眼间她就会从医院的门前一闪而过,我也知道当我望着她的背影在飞雪中渐渐模糊时我的心会更加痛苦,我知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惟一不会发生的就是她会敲敲医院的门,然后推门而入,但是我竟然满怀希望地祈祷着、期待着。我还知道在她即将从医院门前走过时,我会丧失理智冲出去拦住她的去路,不让她到温泉宾馆里去。我也想到了,她很可能用她一贯的嘲讽口吻说: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吗?是我的情人吗?我是要到那里去“卖那个”,你管得着吗?你如果有钱,我也可以卖给你,看在我们老同学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八折优惠!我想象到如果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就会蹲在地上,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巴里发出疯狗一样的叫声。等到她高傲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时,我就会趴在雪地上,让肮脏的脸贴在圣洁的雪上,让飘摇而下的雪花把我埋葬。我还想象到,等她从温泉宾馆卖完了回来时,大雪已经把我彻底覆盖,就着我的身形在大街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丘陵,宛如一座修长的坟墓。她站在我的墓前,脸色惨白,犹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就在我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医院的门口。过了一秒钟,过了两秒钟,过了三秒钟,过了三秒钟她的身影还没有在我的窗前出现,天哪,这说明她已经站在了医院的门前!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让视线几乎成了零角度往门口望去,真的看到了她站在门前,而且是面向着门,不是为了躲避风雪在门前停留。我看到她举起手,停了片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我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跳过去,猛地拉开门,她明媚的脸像一记重拳击打在我的心窝,使我眩晕,令我窒息,使我眼睛里突然地涌出了泪水。一股清新的寒气夹带着雪花扑进屋子,寒气里还夹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我知道这是她使用的香水的气味。她在学校里念书时就开始使用香水,我记得有一次她和一个疯狂地追随着她的女生在前面走,我在后边十几步远的距离跟随着。我听到她大声地对那个女生说:香水是女人的内衣!那时候我的座位与她的座位隔着两张桌子,隔着两张桌子我就嗅到了她的气味。她的气味在五十个学生制造出来的浑浊气息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令我的心思犹如一只追逐花香的蝴蝶……。她客气地对着我点点头,柔声问我:

“管大夫在吗?”

“不在……”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嘴唇好像冻僵了。我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的表情,急忙补充道:“我叔叔马上就会来,他是很敬业的,他不会不来的,他肯定会来的,上次下冰雹他顶着小铁锅都来了……”

她微微一笑,收拢雨伞,跺了几下脚,闪身进了门。她将雨伞竖在门后,脱下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对着门外抖了几下,然后,顺手把门关上了。清冷的世界被门板隔在了外边,炉火熊熊的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已经将对她的种种不满抛到脑后,心里剩下的只有甜蜜、幸福和激动。她将珍贵的羊绒大衣搭在自己的臂弯里,眼睛四处张望着,好像要寻找挂衣服的地方。可惜我们这里没有挂衣服的地方,叔叔和婶婶的衣服都是随手搭在椅子背上或是扔在诊断床上。我急忙将叔叔平时坐的、有一个灰土土坐垫的椅子搬到她的面前,她却已经在病人坐的小方凳上坐了下来,那件羊绒大衣就顺便放在了膝盖上。现在我才看清,她穿着一件几乎拖到脚面的白色长裙,裙子的面料很好,看上去十分光滑,也许是丝绸也许是别的东西。从裙裾下露出她的藏在白色羊皮鞋子里的脚,我的眼前出现了夏天看到过的她的涂了指甲油的脚趾的模样。她的头上紧绷绷地蒙着一条很大的白色绸巾,更突出了她光滑的额头,使她的样子有点像俄国小说插图里见到过的少妇形象。但是她很快就将双手伸到脑后,解开了围巾,她说:

“你们这里真暖和啊。”

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为她干点什么,她的话正好提醒了我。我提起铁皮壶,抄起煤铲,往白亮耀眼的炉膛里填了几铲煤。然后我又弯着腰,用炉钩子捅着炉底。炉膛里的火哑了片刻,突然地轰响起来。我听到她在我的身后说:

“你学得怎么样了?该出师了吧?”

我用炉钩子在地面上画着道道,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什么也没学着……你知道的,我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