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冰雪美人(3)

2019年10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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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她哧哧地笑起来,但是这略微沙哑的笑声马上就停止了。这不是她的风格,她笑起来向来是响亮的没完没了的,像初次下蛋后急于向主人表功的小母鸡。我抬起头,看到她将羊绒大衣和围巾紧紧地按在肚子上,好像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她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汗珠。我急忙问:

“你怎么啦?病了吗?”

“没什么事……”

“你等着,我这就去叫我叔叔!”

7 我冲出门口,在大街上撒腿奔跑,刚跑出几十步就与叔叔和婶婶相遇。我喘着粗气说:

“叔叔,快点吧……”

“怎么啦?”叔叔厌烦地问。

“有病人。”

叔叔哼了一声。

“是谁?”婶婶问。

“孟喜喜……”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叔叔瞪了我一眼,又哼了一声,道:

“她能有什么病!”

“性病!”婶婶冷冷地说。

叔叔没打伞,戴着一顶黑帽子。雪花积在他的头上,好像在黑帽子上又摞上了一顶白帽子。婶婶撑着一柄已经很少见到的油纸伞,跟随在叔叔的身后。

到了医院门前,我抢先几步,拉开门,让叔叔和婶婶进去。孟喜喜抱着大衣和围巾站起来,叫了一声管大夫。叔叔哼了一声,根本不看她,婶婶的眼睛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好像一个刻薄的婆婆要从儿媳的身上挑出点毛病来。我听到婶婶阴阳怪气地说:

“原来是孟小姐,您可是稀客!怎么了,哪里不舒坦?别站着,请坐,请坐。”

孟喜喜坐回到方凳上,脸上浮现出尴尬的表情。我看到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额头上还在冒汗,原来一贯翘着的嘴角也往下耷拉了,沿着她的嘴角出现了两条深刻的纹路,一直延伸到下巴上。

叔叔站在门口,用那顶黑帽子啪啪地抽打着身上的雪。抽完了雪,又点上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抽起来。我心中焦急,但叔叔一点也不急。婶婶脱去外衣,装模作样地换上了白大褂,然后走到水龙头前去刷她的杯子。壶里的水开了,哨子吱吱地叫着,蒸汽强劲地上升。我慌忙地将开水灌进暖瓶里,水溅到炉子上,发出嗞啦啦的响声。我说:

“叔叔,水开了,您泡茶吧。”

叔叔将烟头猛嘬了几口,扬手将烟屁股扔到雪地里。我看到烟屁股里冒出了一缕青烟,然后就熄灭了。叔叔咳嗽着,从他的黑皮包里摸出了他的大茶缸子,然后又打开抽屉拿出他的茶叶筒,将茶叶倒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扣到茶缸子里。我早就提着暖瓶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了,等他刚把茶叶扣进缸子里,开水就紧跟着冲了进去。

叔叔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扯过白大褂披在身上,把墨水瓶和处方笺往眼前拉拉,低着眼睛问:

“哪里不好?”

孟喜喜移动了一下凳子,身体转动了一下,与叔叔对面相坐,嘴唇颤了颤,刚想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哭叫:

“管大夫管大夫,救救俺的娘吧……”

随着哭叫声,门被响亮地撞开了。一个身穿黑衣的肥胖妇女,像一发呼啸的炮弹冲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卖油条的孙七姑,她的油光闪闪的棉袄上散发出刺鼻的油腥气。

叔叔拍了一下桌子,厌烦地说:

“你号叫什么?你娘怎么啦?”

“俺娘不中啦……”孙七姑压低了嗓门说。

“怎么个不中法?”

“呕,吐,肚子痛,发昏,”孙七姑的嗓门又提高了,喊,“俺那两个兄弟,就像木头人一样,俺娘这个样子了,可他们不管也不问。”

“抬来吧,”叔叔说,“我可是从来不出诊。”

“就来了,”孙七姑说,“我头前跑来,先给您报个信儿。”

这时,从大街上传来一个女人夸张的尖叫声:

“痛死啦……亲娘啊……痛死啦……”

孙七姑的弟弟孙大和孙二,用一扇门板将他们的母亲抬到了医院门前,放在了雪地上。他们的母亲,一个瘦长的、与她的女儿形成了鲜明对照的、花白头发的女人,在门板上不断地将身体折起来,然后又猛地倒下去。她的两个儿子,将手抄在棉袄的袖筒里,目光茫然,果然像木头一样。叔叔恼怒地说:

“什么东西!抬进来啊,放在外边晾着,难道还怕臭了吗?”

孙大和孙二将门板抬起来,别别扭扭地想往门里挤。叔叔说:

“放下门板,抬人!”

兄弟两个一个抱腿,一个抱头,终于把他们的母亲抬到了诊断床上。叔叔喝了几口茶水,搓搓手,上前给她诊断。老女人喊叫着:

“痛死了,痛死了,老头子啊,你显现神灵,把我叫了去吧……”

叔叔说:

“死不了,你这样的,阎王爷怎么敢收!”

叔叔用手摸摸老女人乌黑的肚皮,说:

“化脓性阑尾炎。”

“还有治吗?”孙七姑焦急地问。

“开一刀,切去就好了。”叔叔轻描淡写地说。

“要多少钱……”孙大磕磕巴巴地问。

“五百。”叔叔说。

“五百……”孙二嘬着牙花子说。

“治不治?”叔叔说,“不治赶快抬走。”

“治治治,”孙七姑连珠炮般地说,“管大夫,开吧,钱好说,他们不认我认着,”她狠狠地瞪着两个弟弟,说,“不就一个娘吗?钱花了还能挣,娘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叔叔瞥了婶婶一眼,说:

“准备器械。”

婶婶用肥皂洗着手说:

“这样的手术,到了市医院,少说也要你们三千元!”

叔叔咕咕嘟嘟地灌下半缸子水,对孟喜喜点点头,然后就走到水龙前放水洗手。我看到孟喜喜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8 手术室里先是传出了孙老太太杀猪般的嚎叫声,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只有刀剪碰撞瓷盘的清脆声音间或响起,说明手术正在紧张进行。孙家兄弟蹲在炉子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着辛辣刺鼻的旱烟,还不停地将焦黄的黏痰吐到眼前的地面上。吐下了,就用他们的像熊掌一样的大脚搓搓。他们的头上都冒出了热汗,于是就把棉衣解开,袒露着胸膛,一股热烘烘、油腻腻的山林野兽的气息洋溢在房间里,把孟喜喜身上的暗香逼到墙角,好像几根游丝在风中颤抖。

孙大姑一会儿侧着身,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弯腰撅屁股,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听一会,看一会,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边走动着,一边唠叨着,她的两个弟弟埋头抽烟,一声不吭。

房间里憋闷难熬,像一个想象中的兽洞。孟喜喜脸上的汗珠子成串滚下,表情十分痛苦,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正直,只是那两只手在不停地动着,一会儿紧紧地攥住大衣和围巾,一会儿又松开。我关切地问她:

“你痛吗?”

她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溢着泪水,我的眼睛随即也潮湿了。我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求你了……把门开开……”

我拉开门,雪花和寒风扑进来。

她大张开口,像出水的鱼一样贪婪地呼吸着。

“冻死了,冻死了……”孙大姑叨叨着。

“你出去!”我恼怒地说,“你们都出去!”

孙大姑低声嘟哝了几句,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不吭气了。

我把自己泡方便面的碗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倒了半碗开水,端到孟喜喜面前,说:

“喝点水吧。”

她摇摇头,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低声说:

“谢谢。”

现在轮到我一会儿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了。我心急如火,盼望着叔叔赶快把孙老太太的手术做完,好给令我心疼的孟喜喜看病。我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叔叔的背影,和婶婶麻木的脸。叔叔似乎一动也不动,婶婶像个僵硬的木偶。

手术终于做完了。叔叔站在手术室门口,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准确地扔到水池子里。

婶婶也走出来,不耐烦地对孙家姐弟说:

“抬走抬走,下午把钱送过来。”

9 后来我想,真是天命难违——当孙大姑姐弟们终于把他们还被麻药昏迷着的母亲抬出诊所,叔叔换完了衣服洗完了手坐在椅子上吸足了烟喝饱了水要为孟喜喜看病的时候,一个莽汉像没头苍蝇一样破门而入。他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硝烟气息,使他很像一个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

“救救我吧,管大夫。”他凄惨地喊叫着。

“怎么啦?”叔叔问。

那人将双手移开,显出了血肉模糊的脸和一只悬挂在眼眶外边的眼球。紧接着他就把脸捂住,好像怕羞似的。尽管他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镇子西头的烟花爆竹专业户马奎。他哭咧咧地说:

“倒霉透了,想趁着下雪天实验连珠炮,想不到还是炸了……”

“活该!”叔叔狠狠地说,“我听到鞭炮声就烦——怎么不把你的头炸去?!”

“救救我吧……”马奎哀号着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

“这与你的老娘有什么关系?”叔叔骂骂咧咧地说着,但还是手脚麻利地站起来,到水龙头那里去洗手。

婶婶把马奎扶进了手术室。叔叔提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也随后跟了进去。叔叔把孟喜喜放下去给孙大姑的母亲做手术时还含义模糊地对着她点点头,现在,他连头也不点就把她放下了。

我心中涌动着对叔叔的强烈不满,我觉得叔叔是故意地冷落孟喜喜,因为他向来是个干活利索的人,凭着他的技术和经验,他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手术的间隙里给孟喜喜做出诊断或是治疗。

孟喜喜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满,当我满怀着同情和歉疚看她时,她对着我摇摇头,似乎是在劝解我,或者是在告诉我她对叔叔的行为表示充分的理解,而她自己并不要紧。我换了一碗热水让她喝,她摇摇头。我劝她到诊断床上去躺躺,她还是摇摇头。这也好,如果让像冰雪一样洁白的她躺在那张肮脏的诊断床上,别说是她,连我也会感到难受。

手术室里不断地传出马奎的喊叫声和叔叔的呵斥声。我看了一下桌子上落满灰尘的闹钟,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往常的日子里,现在正是我去街边的小饭店拿盒饭的时候,往常的这时候也是我饥肠辘辘的时候,但是今天我肚子里仿佛塞了一把乱草,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但这毕竟是一个话题,我问她:

“你饿吗?我去拿个盒饭给你吃?”

她还是轻轻地摇头。我看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汗水,脸色白里透出黄,嘴唇白里泛着青,连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生龙活虎、神采飞扬,她的所有动作都是那样地果断、夸张,她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地清脆嘹亮,她的笑声永远都是那样地肆无忌惮,如果她在你的身边大笑,会震荡得你的耳膜很不舒服……但是她现在是这样地噤若寒蝉,是这样无声地、凄凉地微笑,是这样轻轻地摇头,而这距离我对着她面前的土地啐唾沫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门外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风力也减弱了许多。一缕阳光从厚重的灰云中射出来,使积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我们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明亮。我对她说: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用声音来回应我的话。我突然发现,仿佛就在适才的一瞬间里,她的脸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她的上眼皮也低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几乎触到了眼下的皮肤上。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由自主地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

“喜喜!”

她丝毫没有反应。我扑上去,拍了拍她的肩头。她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脑袋便突然地歪向一边。

“叔叔!”我撞开了手术室的门,大声吼叫着,“叔叔!”

叔叔停下正在给马奎缠绕纱布的手,恼怒地问:

“吼什么?!”

“孟喜喜她……大概是死了……”我的咽喉哽塞,眼泪夺眶而出。

叔叔以少见的迅捷蹿出来,跪在孟喜喜面前,试了一下她的鼻息,摸了一把她的脉搏,然后扒开她的眼睑。

她的瞳孔已经散了。

叔叔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强心药物,叔叔用空心拳头猛击她的心脏部位,叔叔撕下灯头,用电线触击她的心脏——叔叔汗流浃背,沮丧地站起来。

婶婶紧张地说:

“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叔叔瞅了婶婶一眼,低沉地说:

“你她妈的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