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们的七叔(4)

2019年10月3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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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埋伏在石桥下,看到化好妆的郭江青袅袅娜娜地从桥南头走过来。她的步伐轻盈,如其说她是走过来,还不如说她是飘过来。那时太阳将要下山,红光照耀大地,郭江青眉如秋黛,目若朗星,宛若画中人物。我心中对她的爱慕,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我多么想站在桥头上与她迎头相遇,然后我说:郭江青同志,你好!但是我不敢,我看到我们的同学汪卫东从后边赶上了她。汪卫东从怀里摸出一根足有半尺长的白萝卜,放到膝盖上一磕,喀嚓断成两段。他把一段萝卜递给郭江青。我心中盼望着郭江青拒绝这萝卜,可那郭江青接了这萝卜。我心中的滋味很不好受。我感到双手在打哆嗦。我心中充满了对郭江青的恨,说恨其实也不像恨。我的手从桥墩下抠出一块石片。我的手扬起那块石片抛了出去。一切都与我无关,都是我的右手干的。我看到那块石片飞出去。我看到那块石片打在郭江青的眼睛上。我听到郭江青一声惨叫。我知道闯下了弥天的大祸。郭江青家是我们村惟一的一户烈属,她的确前程锦绣。杀了我一条小命,也赔不上郭江青一只眼睛……后来的结果比我想象得好得多,没有任何人找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几天后,郭江青眼睛上蒙的纱布撤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我满怀着歉疚,向郭安娜道歉: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她用那两只会说话的眼睛,水水地看着我,轻声道:你这个坏家伙,为什么要用石头打我?

哪里……哪里……其实我想打汪卫东……

她含情脉脉地盯着我,用被烟酒刺激得略显沙哑的嗓音低沉地说:你那点鬼心眼子,我还不清楚?所以,我爹要收拾你时,我保护了你……

我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她用右手抓住我的左手,说:我谨代表我的妹夫向你七叔一家表示深深的歉意。

谁是你的妹夫?

她说:你真的不知道?

马书记托人送来了一捆咸带鱼,还有三千元钱。我躲在屋子里没有露面。我听到来人和父亲在院子里说话。父亲说:这钱,这鱼,我不能收,你最好直接送到老七家。那人道:马书记让送到这里来,我怎敢违背?父亲哏了一会,道:既是马书记的意思,那我就代收,不过,您得等我一会儿。我从窗棂里看到父亲驼着背,匆匆忙忙地走出院子。那个人在院子里烦躁不安地转圈子。过了一会,父亲带领着八叔(七叔的亲弟弟)和解放回来了。八叔的手里,提着一杆秤。那人说:都到了?这是三十斤带鱼,这是三千块钱,你们点点数吧。那人把钱递给父亲,父亲说:别给我。那人把钱给了解放。解放接过钱,用食指从嘴里沾了唾沫,笨拙地数起来。他数了好久也数不清楚。烦得那来人双眉紧缩,道:甭数了,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还会有错?解放涨红着脸道:对了,对了。父亲道:老八,把鱼称一称。八叔用秤钩子把鱼挂起来,歪着身体,用左手拨动着秤砣上的细绳,秤杆忽上忽下地抖动着。多少?父亲问。八叔抓住秤杆,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刚从供销社里提出来的,三十斤还高高的,怎么一转眼就少了半斤?八叔斜着眼道:你自己来称吧!那人道:一定是你们的秤不标准。八叔怒道:秤还有不标准的?真是笑话!那人道:好好好,就算我在路上偷吃了。父亲道:你这个同志怎能这样个说话法?咱斤是斤,两是两。那人掏出一张白纸,一支钢笔,道:你们给我开个收条吧。父亲接过纸笔,问:怎么写?那人道:就写今收到孙助理送来人民币三千元咸带鱼三十斤。八叔道:二十九斤半。那人道:好好好,就写二十九斤半,真是的。父亲一条腿跪在地上,曲起一个膝盖,用拿毛笔的隆重方式,攥着钢笔,一笔一画地写好了收条。

就这样完了?解放瞪着眼发问。父亲冷冷地说:不这样完了还能怎么样?真要打起官司来,只怕连这点钱也弄不到。八叔道:官官相护哪!父亲说:解放,这点钱,是你爹的血钱,我建议你们兄弟谁也别伸手,存到银行里,算你娘的养老保险金吧。这点带鱼,也是你爹用命换来的。我劝你们也别吃,留着给你爹办丧事吧。八叔道:还是各家分一点,为了七哥的事,亲戚朋友都出了力嘛。父亲说:你们商量着办吧,怎么合适怎么办。

分完了带鱼,就商量给七叔办丧事。两个姑姑一致提出,丧事要大办,起码要用两棚吹鼓手。父亲叹口气,道:依我看,还是从简为上,弄来些吹鼓手,呜天嗷地的,干什么呀?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一个姑姑说:七哥死得窝囊,丧事上再不风光一点,我们心里不过意,也让人家笑话,说我们老管家没有能人。说着她就低声抽泣起来。另一个姑姑帮着腔说:办,为什么不办?不但要办,而且还要大办!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嘛!父亲说:我啥都不管了,你们看着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去吧。

吹鼓手是让张船儿去请的。张船儿是村子里的保管员,两只大眼珠子黄澄澄的,很是吓人。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毒角色,村子里的人没有不怕他的。他曾经有过一个八字脚、黄头发的女儿,名字叫小翠。小翠二十多岁了他也不给她找婆家。二十多岁的女人在城市里不算什么,但在村子里就是老大姑娘了。他哄着好几个青年帮他家无偿干活,说是谁干得好就招谁去做上门女婿。小翠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真是不幸。小翠后来喝农药死了,这对张船儿是一个沉重打击。后来,张船儿给女儿结了阴亲,将小翠“嫁”给了邻村一个少亡的青年,“婚事”办得比活人结婚还要隆重。张船儿从男方家要了三千元。人们私下里说张船儿把女儿的尸体都卖了。通过给女儿办“婚事”,张船儿竟然成了办理丧事的专家,他与半个县内的吹鼓手都建立了密切的联系。谁家要请吹鼓手,没有他的介绍,还真不好办。张船儿自然要向丧家提取服务费,他还要向吹鼓手们索要介绍费。

张船儿披着剪绒领子短大衣,手里提着一面铜锣,领着一个吹鼓手的头儿,风风火火地走进七叔家。

张船儿对守在七叔灵前的堂弟们说:你们谁主事儿?

解放忽地站起来,说:我!

张船儿打量着解放,道:你?对对对,应该是你。然后他就指着吹鼓手的头儿说:这是刘师傅,全国有名的民间音乐家,一嘴能吹三只唢呐,鼻孔里还能插上两只。解放,你爹死了,你就是家长,我跟你说,能把刘师傅他老人家请出山,着实不容易,我的嘴皮子都磨薄了两寸!要不是看在七哥的面子上,我才不出这个力呢!

解放结结巴巴地说:让你吃累了,大叔。

我吃点累不要紧,张船儿道,谁让我是你爹生前友好呢?重点是刘师傅,八十多岁了,带病出山。你们弟兄们得大方点,不能亏了他老人家。

解放问:要多少?

张船儿道:你们报个数吧。

解放道:我们不知行情。

张船儿道:一般的吹鼓手班子,出场费是二百元,但像刘师傅这样的著名人物出场,怎么着也不能少于四百。

解放嚷道:四百?张大叔,你干脆把我们兄弟杀了算了。

张船儿道:解放,你这是说的啥话?是你们让我去请的,不是我主动去请的。我跑了几十里路,好话说了一火车,把人给你们请来了,你又说不中听的,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

那位刘师傅吐了一口痰,抬起袄袖子擦擦嘴,道:小张,算了,算了,好几家还等着我去吹呢。

张船儿道:刘师傅您别生气,小孩子说话没深浅,您得多担待。谁让躺在棺材里的人是我的好友呢?所以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好歹给个面子,委屈着也得把这事给办了。

刘师傅道:我不缺钱花。上个月给朱副县长他娘办事,朱副县长一把就甩给我一千块,你们家这几个小钱,我看不在眼里。

张船儿道:刘师傅,知道您不缺钱花。行了,你们弟兄听着,这事我替你们做主了!刘师傅,您给我个面子,收他们二百块,就权当是我的爹死了,请您来帮个忙。

刘师傅牙痛似的哄哄了半天,道:小张,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吹呗!

堂弟们都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张船儿。

其实吹鼓手们早就在胡同里等着了。谈好了价钱,刘师傅出去就把他的班子带到院子里。吹手班子很精干,加上老刘才四个人。一只唢呐,一支大号,两只喇叭。老刘把假牙摘下来,将唢呐一支插到嘴里,然后就带着头吹起来了。他们吹了一曲《九九艳阳天》,又吹了一曲《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然后就坐下来抽烟。院子里那些被音乐声引来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张船儿道:解放,该侍候师傅了。你们家的人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没等解放回答,他媳妇——就是我在前边提到过的往脸上抹口水的那位——怒冲冲地从里屋里蹿出来,道:侍候个鸡巴蛋!家里连鸟毛也没有一根,拿什么侍候?!

她的话把那几个年轻的吹鼓手逗得哈哈大笑,院子里的孩子们也跟着傻笑。

张船儿摇着头道:七哥,七哥,你真是娶了个好孝顺儿媳!

她瞪着眼道:张船儿,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让这些王八们给我鼓起腮帮子卖力吹吧。要不,别说二百元,二分钱也休想拿走!

那位刘大师,无奈地摇摇头,道:徒弟们,今日碰上硬巴骨了,吹吧!

大师带着头吹起来。他们吹的曲子是黄梅戏选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后来在送葬的路上,那几个年轻的吹鼓手,一看到披麻戴孝的解放媳妇就忍不住地笑,把好多支曲子吹得不成腔调。

火化后的七叔被盛在一个四四方方、红红绿绿的盒子里。两个帮忙的人用一块木板抬着它。七叔的三个儿子紧随其后。他们都披麻戴孝,手里提着柳木哀杖。张船儿提着铜锣,每走一百步,便敲一次。锣声一响,按说孝子们应跪地向骨灰盒磕头,但我那几个堂弟竟傻乎乎地站着,像没事人一样。气得张船儿大叫:跪下呀,你们这些混蛋。在堂弟们身后,就是解放媳妇。她的相貌本来就充满喜剧色彩,再穿上孝服,头上又戴上孝帽,更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样子。那几个本来应该奏乐不停的吹鼓手,看一眼解放媳妇就憋不住地笑。最后,连没牙的老刘也绷不住了,扑哧一声,把嘴里含着的哨子喷出来。

吹鼓手的不严肃态度,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这人是解放媳妇娘家的一个堂哥,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人送外号“明白人”。他愤怒地冲进送葬的行列,一把揪住刘大师的脖领子,用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训斥道:你们嬉皮笑脸,戏弄死者,欺负我们村没有明白人吗?

刘大师被勒得老脸发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船儿气得黄眼发绿,抡起锣,镗——砸在那人头上。张船儿骂道:王八蛋,你算个什么东西?把自己的老娘撵出去讨饭吃,自己在家里喝酒吃肉,连畜生都不如的个东西,还跑出来充大头蒜!

那人脸色蜡黄,讪讪地退到一边。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进。

七叔是个能忍的人。他的背上伤痕累累。他自己说那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光荣疤,奶奶说那是他小时生疮落下的。七叔没得罪奶奶之前,奶奶曾说过:你们都不如你们七叔能吃苦。他脊梁上生疮,烂得生了蛆,照样干活不停。

七叔背上生了蛆,还坚持去公社粮站扛麻袋。扛一天麻袋,能挣到三斤红薯干子。麻袋里装满粮食,如果装麦子,有一百九十斤重;如果装豆子有二百一十斤重。扛着这样重的麻袋往小山样高的粮食垛上爬,脚下踩着颤颤悠悠的跳板,这活儿一般的人是干不了的。七叔背上流着脓,淌着血,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病员。就这样流着脓淌着血他还是一马当先地扛着麻袋小跑步。感动得粮库主任眼泪汪汪。粮库主任说:七麻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能吃大苦,能耐大劳,比共产党员还共产党员。粮库主任问:七麻子,你们村为什么不吸收你入党呢?七叔笑道:主任,您拿俺取笑呢!我要是能加入共产党,那我们村里那匹瞎马也能加入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军马,屁股上烫着烙印,它才是吃大苦耐大劳的模范。

粮库主任一席玩笑话,竟激起了七叔的幻想。那时我还在镇上读高中,星期天,七叔找到我,郑重其事地说:大侄子,你帮我写一份入党申请书,我准备加入共产党。我看着他脸上那过分的郑重,以为他得了神经病。七叔说:我不是给你开玩笑,其实我早就是党的人了,从我在淮海战场上冲锋陷阵时,我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共产党了。

后来我听说,当七叔把入党申请书交给村党支部书记沈五奎时,五奎笑道:七麻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了?有病快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七叔说:支书,我真的想入党。五奎道:我知道你真的想入,谁不想入?但你得够那个条件呀。七叔道:那你说我哪个地方还不够条件?五奎道:共产党不收麻子。七叔道:五奎,你放屁!共产党里的麻子比国民党里多得多,因为生麻子的多数都是穷人,而共产党就是穷人党。

生产队里赶马车的汪亮儿一脸油皮,眯缝着两只色眼,见了女人就凑上去戳七弄八,净占小便宜。晚上开会,他专往女人堆里钻。他一钻进去就热闹了。女人们吱哇乱叫,齐骂汪亮儿,但都不恼。

麦收季节里,我被派给汪亮儿跟车装卸。从田野里回来时,马车运载着麦个子,像一座缓缓移动的小山。我躺在麦个子上,听汪亮儿说荤故事。在车道旁边的一棵桑树下,七叔正在撒尿。汪亮儿说:快看快看!我问:看啥呢?汪亮儿道:看驴生。我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汪亮儿说:中学生,你知道吗?七叔年轻时,可是个风流角色。我说:你放屁!汪亮儿道:你不信?听我说。七叔年轻时看坡,在十字路口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支起一口锅,经常煮地瓜吃。林风莲——那个浪货,赶集回来,钻进棚子吆喝着:饿死了饿死了,七麻子,给个地瓜吃吧。七叔说:正等着你来吃呢!说着就像老虎一样扑上去,把林风莲按到地上……后来林风莲逢人便说:哎吆吆俺的个亲娘,七麻子那块货,根本就是个驴的。

被派给汪亮儿跟车,是因为我割麦的技术太差。那时候,麦收季节是我们的盛大节日。麦子熟了,遍野金黄。天不亮时,就有许多鸟儿在空中歌唱。人们披着星星,戴着月亮,提着镰刀下坡,借着星月之光割麦子。一个个模糊的大影子,在晦暗中晃动着,嚓嚓的镰声里,伴随着老人的咳嗽声和惊起的野兔的尖叫。太阳冒红时,遍地都是麦个子,人们的衣服也被露水打湿了。在辉煌的朝阳下,人们的身影都拖的长长的。队长用手捶着腰,喊:歇了,等饭!

麦收时,生产队免费供应大米稀饭。疲乏的男人们嘴里咬着草梗,躺在麦个子上等饭。也有坐着磨镰的。七叔手大胳膊长,割麦的速度全队第一。他用的镰刀也大,刃子很钝,但从来不磨。他全凭着力气大,不必磨镰刀。忽然有人高呼:饭来了!

大家都兴奋起来,眼巴巴地往路上望。只见保管员王奎,带着两个大个子妇女,都挑着担子,忽闪忽闪地,像老鹞子一样飞来了。大家呼啦啦围上去,抢勺子抢碗。只有七叔与队长安然不动。七叔对队长说:现在的人觉悟太低,我们当年支前那会儿,一碗水能喝一连的人,哪像这呀!

只有参加割麦的人才能享受免费的大米稀饭,这也是我死乞白赖挤进割麦人行列的原因。但我的力气和技术都不行,等别人割到地头歇着等饭时,我还在地中央磨蹭呢。我很焦急,但越急越割不快。一镰刀又把手指割破,我有点想哭。这时,七叔迎我来了。他很快就与我汇了合。我看到七叔割过的地方,茬子低,麦穗齐;我割过的地方,茬子高高低低,麦个子凌乱,麦穗子掉了遍地。生产队里那个小个子会计,看了看我割过的地方,青着脸道:你这是割麦子?不,你这是破坏!吃饭时,我刚盛上一碗大米饭,会计一把将碗夺过去扔在地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你有什么资格吃大米饭?你糟蹋了生产队的粮食,祸害了生产队的草,回家吃你娘做的去吧!

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因为小个子会计是村里的贫农代表,说话比队长还要硬,所以任凭着他说什么,也没有人敢为我说句公道话。这时,七叔走上前来,对会计说:老徐,我那份饭不吃了,省给我侄子吃,可行?会计有点尴尬,恨恨地瞅我一眼,道:你这道号的,纯粹是块废物点心,背着干粮也找不到雇主。七叔说:他还小呢!会计说:由小看大,一岁不成驴,到老也是个驴驹子。我心里恨透了老徐,但他是贫农代表,谁敢不怕?我更怕。因为我们家成分高。其实,七叔后来对我说:解放前,老徐家每逢集日就大吃大喝,大对虾成筐的往家买。他娘不会过日子,他爹更是败家子,抽大烟,扎吗啡,把他爷爷留下的那点家底给糟光了,正好共产党来了闹土改,他家划成个贫农。如果共产党早来二十年,他家是咱村的头号大地主。

按说七叔对这划定阶级成分的事并无好感,但奇怪的是,等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给全国的地、富、反、坏、右摘帽子的时候,他却对这件事表示出深深的不满。当那一年的正月里,村里那些摘了帽子的“坏蛋”与其他人一起站在大街上晒太阳时,七叔心里很不平衡,对着人家阴阳怪气地说:嘿,伙计们,去年的今日,你们在干什么?其中一个“坏蛋”说:扫街呗!七叔道:今年不用扫了?“坏蛋”说: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七叔道: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没准明年又变回去了。一个“坏蛋”说:老七,要是你当了主席,我们这些人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吧?七叔道:够呛。

我去给他拜年时,他对我说:大侄子,你说,中央是不是出了修正主义?把坏人的帽子都摘了,那几十年的革命不是白搞了吗?七婶骂他道:吃饱了撑得个老东西,闲着没事去捡筐狗屎肥田也好,国家大事还用得着你操心!七叔瞪着眼骂七婶:臭娘儿们,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七婶道:我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不吃饭肚子里饿。七叔对我说:这红色的江山根本就是我们打下来的,想不到就要葬送在这些蛀虫手上。七婶冷笑道:听听吧,大侄子,你七叔是小老鼠日骆驼,专拣大个的弄。

我对七叔说话的口气十分反感,你不就是去抬过两天担架吗?动不动就以老革命自居,拉大旗作虎皮,啥玩意儿嘛!于是我说:七叔呀,这个问题的确很严重,你应该去跟小平同志、剑英同志、还有先念同志等等的老革命商量一下,决不能眼看着你们亲手打下来的红色江山改变了颜色。七叔道:可惜我跟他们不是一个部分的,如果陈毅同志还活着,我一定要去找他。我说:管他是不是一部分呢,像您这级干部,小平同志肯定知道。七叔说:你说得也对,想当初,小平同志和陈毅同志就在一个炕头上办公,我去给他们送信时,小平同志还赏给我一支烟卷呢!

又过了几年,国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国民党军官统统地释放了。我们村里的刘九也从青海放回来了。刘九在国军里当过上校军需,属于县团级,政府每月补助他人民币三十元,还安排他去给小学校看大门,每月工资五十元。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都说革命不如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为了这事,七叔几乎发了疯。

他逢人便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逢人便说红色江山已经改变了颜色。他跑到小学校,找到刘九——这事我没亲见,是听在小学里当教师的羊国说的。羊国说:你七叔真有意思,跑到学校传达室里,跟刘九叫板。你七叔说:刘九,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老子跟你来论论理!刘九坐在炕沿上,闷着头抽烟,一声也不吭。你七叔说:老子们革命几十年,到头来还不如你。旧社会里你吃香的喝辣的,到了新社会吃香的喝辣的还是你,这事真他娘的不公道。你七叔在门口一吵吵,好多人都围上来看热闹。你七叔人来疯,跳到一张凳子上,挥舞着胳膊,像大干部做报告一样,拖着长腔演讲:同志们呐——同志们——东风吹,战鼓擂,当前世界上究竟谁怕谁?……黑白颠倒啊,同志们——在你七叔演讲时,那刘九垂头不语,宛若一块死木头。直到你七叔喊累了,刘九才缓缓地站起来,对着你七叔招手。你七叔走过去,嘴里嘟哝着: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刘九将嘴巴附到你七叔耳朵上,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只看到你七叔小脸焦黄,一句话没说就锅着腰走了。

七叔的坟墓,坐落在一块麦田的中央。麦田里成行成列地生长着一些桑树。麦子黄梢时,桑葚也熟了。我最后一次去七叔的坟墓距今已三年。那天早晨,雾很大,麦梢子湿漉漉的。一群喜鹊在桑树上啄桑葚。太阳出来了,雾如轻纱,在桑树间飘。我立在七叔墓前,脑子里乱糟糟的。有关七叔的许多往事在脑子里冲撞着,好像一个不大的瓦罐里装了太多的鱼虾。我胡思乱想了一阵,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咬开塞子,奠在墓前。七叔巴咂着嘴,赞道:好酒,好酒!一辈子没喝过这样的好酒!他一盅接一盅地往嘴里倒酒。我说:七叔,少喝点,别喝醉了。他说:醉?我这辈子不知醉了是个啥滋味。

七叔喝醉后的样子实在是可怕极了。他躺在炕上,裂破嗓子似的叫:亲娘呀,难受死了……难受死了……一边吼叫,一边抓胸擂头,还用那双大脚,轮番蹬踹间壁墙。前面我曾说过,七叔生了一双特大的脚,不但大,而且还有点奇形怪状。他要穿加肥的46码鞋,脚底那层厚茧,赛过骆驼腿上的胼胝。农家的间壁墙都是用一层土坯垒到房梁,虚立着,怎禁得住他的脚踹?忽通一脚,间壁墙摇晃;忽通又一脚,间壁墙掉土渣子;忽通忽通十几脚,就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响,间壁墙倒了。墙外就是锅灶,锅里熬着一锅稀粥,七婶正在灶前烧火。结果是墙倒了,锅破了,灶瘫了,还差不点就把七婶砸死。解放和跃进一怒之下,把七叔拖到院子里,你一脚我一脚,踹得他球似的满院子打滚。这时七叔的小儿子丰收从外边进来,急忙忙地问:哥,你们干啥?解放和跃进道:你没长眼吗?丰收道:踢来踢去的,多费劲嘛,依我说,干脆掘个坑把老东西活埋了利索!解放和跃进有点犹豫,可那丰收生性鲁莽,管自找来一把铁锹,在当院里挖起埋人坑来。七婶一看要出大事,急忙忙跑到街上,拦住了邻居张老人。张老人是三八年的老党员,在村子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连党支部书记都另眼看待。七婶把张老人拉进院子,看到丰收已把埋人坑挖好,解放和跃进每人拖着七叔一条腿往坑里拖。七叔手扒着地,像个小娃娃一样号哭着。一见有人来,七叔大喊:救命啊……还乡团要埋人啦……

张老人见状大怒,骂道:狗杂种们,你们想干什么?

丰收斜着眼道:我们想活埋了这个老东西!

张老人道:这个老东西是谁?

丰收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张老人道:难道他不是你们的爹?

丰收道:他是不是我们的爹,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恨他。他活着,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们决心活埋了他,一来解解心头之恨,二来为国家省下一部分粮食。

张老人道:孽畜!活埋亲爹,无论搁在什么朝代也是凌迟大罪。你们不怕死就埋吧,反正他也不是我的爹。

丰收瞪着眼问:张爷爷,你告诉我们,啥叫凌迟?

张老人道:就是千刀万剐,一直剐成骨头架子。

丰收看看解放和跃进,道:哥,我们是跟他闹着玩的,对不对?

解放和跃进忙说:对,对,纯粹是闹着玩的。

张老人道:闹着玩?有你们这个玩法吗?

七叔从桑树上摘下一些桑葚,双手捧到我面前说:吃吧,吃吧,甜极了。

我说:您留着自己吃吧。

他说:我已经吃了许多啦,你不信就看看我的嘴。

我看到他的嘴被桑葚染成了紫红色。

我摘下帽子,承接了七叔赠我的桑葚。

七叔邀我到他的屋里去坐坐,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

我弯着腰,尾随着七叔,钻进了他的坟墓。墓中有一股发霉的气息。七叔点燃了一盏豆油灯。一团黄光,照亮了憋促的墓穴。我看到,当年我们扔进墓穴中的衣被等物,已经烂成了碎片。但那个骨灰盒还完好如初。

七叔用一个粗瓷大碗,盛来一碗水,让我喝。我没敢喝。七叔叹息道:你七婶就要来找我了,她来了我的耳根就不得清静了。

起风了。成熟的麦子晃动着沉甸甸的穗子,像一层层凝滞的金黄色波浪。七叔的墓前洋溢着呛鼻的尘土气息,当然也有清新的空气在其中。无际的金黄中点缀着醒目的翠绿。桑叶肥大,油光闪闪,富含营养,正是春蚕上簇前的最后一遍桑叶。

县文化馆的文学创作辅导员王慧,五十年代末被错划成“右派”时曾在我们村劳动改造过。她对我说:我认识你七叔,七麻子,革命神经病。你七叔长相凶恶,但心眼不坏。六十年代初期,生活困难,你七叔一边拉耧播种,一边伸手从桑树上往下撕桑叶吃。他咀嚼得满嘴冒绿沫,像一只受伤的蝗虫。王慧说你七叔一边吃着桑叶一边喊叫:饿啊,饿啊,把人快要饿死了呀……王慧说:在我的印象里,你七叔好像一匹马,得着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也许他就是一匹马。王慧是研究上古神话的专家,她说那蚕宝宝就是一匹马变的。你看看它眠时高昂着的蚕头,像不像一匹马?

一只灰突突的鸟儿从麦垄间冲上蓝天,留下一串花样百出的呼哨。我的懵懵懂懂的脑海里,闪开了一道缝隙,清凉的泉水涌出来。一只黑色的蝴蝶在麦里桑间忽上忽下、懒洋洋地飞行着,我希望它就是七叔的灵魂。

于是我就追着那只黑蝶说:七叔,其实我们爱你;七叔,我们真的爱你;尽管您满怀着冤恨而死,但我们还是希望您的灵魂早日去您该去的地方,该上天堂您就上天堂,该下地狱您就下地狱,在这不阴不阳的地界里混着,终究不是个办法,您说呢?

一只燕子闪电般掠过麦梢。燕子过后,黑蝶不见了。如果七叔的灵魂进了燕子的肚子,也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归宿。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