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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25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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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看着我,摇头,说:“你啊……何苦这样猜疑?”

我一低头,不看她。

“这还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选?”母后问。

“母后觉得平卢军节度使郭崇之的孙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觉得心头一片空明,平淡地问。

“还是等以后再议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时,她身边的宫人却赶了上来,捧一枚小珠子给我。

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

把她从天牢接出来时,下起了微雨,御沟里的荷花开得如锦绣一般,丰满地挨挤在满天牵丝般的雨中,胭脂颜色淡薄,干净得几乎没有世俗影迹。

她软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紧紧拥抱了我,眼泪簌簌落在我的衣领中,温的泪,凉的雨,全覆在我的肌体上。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头寻找赵从湛,但是他没有出现。

“他负了所托。”我忍不住说。

她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对我看了许久,说:“小弟弟,你是皇帝,当然不会知道……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很艰难的。赵从湛他立身在这里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泪,因为她这样一句话,终于流了下来。

原来我是世界上,最轻松如意的人。

隔着雨和眼泪看她。在紊乱的雨丝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

周围的一切寂静无声,就象所有的声响都已经死去。

她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生活。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终于想要长大,长到脱离那些困缚,改变我这虚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对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里无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体的风,总有一天,我要抓紧她,把她留在我身边,永远,把她绑住,要她无法飞翔,不能逃离。

我将来,一定要改变。

天圣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岁。百官上尊号,称我为圣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后尊号为应元崇德仁寿慈圣皇太后。

乙巳,立皇后郭氏。

大婚时候,龟兹、甘肃来贡,进献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从未见过的一种瓜,据说本是出于夏天,现在冬天居然出了三个,所以特来献贺。

破瓜分食时,里面的汁水象血一样鲜红,流了满桌。

大臣请我赐名。

我慢慢地说:“从西域来,不如就叫西瓜吧。”

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们都不知道,曾经有个人给我带过西瓜汁。

可是我没有喝到。

春分(一)

这次分离,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久远。

我常常在半夜里出了内宫城,坐在步天台的边沿,看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距离。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

我以为她就会回来,在我的身后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期限。

直到我没有力气再挨过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场雪,我才对自己说了实话,她不会再来了。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世界,不会喜欢名义上是皇帝,事实上却这样无能的自己。我现在只能忘记,把我少年的最后一点柔软,用来忘记她。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个雪夜我终于梦见她。

不是梦见与她离别。我梦见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象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细细地点数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坚硬,一节,一节。

醒来时,梦里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细节都已经遗落。

我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想放纵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泪却迅速被锦绣龙纹吸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我就必须长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为自己已经长大。

直到五年后,天圣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异样热闹。往窗外看去,满眼都是如雪如雾。禁苑里春寒料峭,整个大内似乎都因为这喧闹的艳丽景色而有了生气。

到了崇政殿,伯方马上就上来禀报:“皇上,秘阁校理范仲淹来好久了。”

他并不敢多看我,虽然他一直都还在我身边,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后,我除了无关痛痒的话之外,再也不和他说别的。

其实我现在,没有能说什么话的人了,反正这样也不会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点头,说:“让他进来说话。”

范仲淹马上到我前面来。他五官长得过分端正,又规规矩矩留了三络胡子,眉心由于常皱着,深深一道竖纹,显得古板老成已极。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

“谢皇上。”他叩谢。

范仲淹在去年经由资政殿学士晏殊举荐,任秘阁校理。

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给母后上寿时,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炉子里烧了,没有听从。

可惜他不识什么时务,后来居然又向母后上书请求还政于我。晏殊怕受牵连,连忙与他分道扬镳。

在朝廷这样明目张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职,朕不是贬黜之意,你要明白。这比你在秘阁做校理累迁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