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树·雨滴·梦(1)

2020年4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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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把天和地连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梦槐坐在窗子前面,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外面被暮色和雨雾揉成一团的朦胧的景物。那条两旁种植着高大的尤加利树的公路,在雨色里显得格外的寂静和苍凉。浴在雨中的柏油路面无尽止地向前伸展着,带着股令人不解的诱惑味道,似乎在对梦槐说:“来,走走看。沿着我走,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她歪歪头,斜睨着那条公路,好像必须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这份“挑逗”。接着,她蹙蹙眉,用手揉揉鼻子。傻气!不是吗?谁会愿意在这斜风细雨的天气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给幼谦知道了,会说什么?发神经?她坐正了身子,好像幼谦的指责已经来了,四面望望,空空的房子盛着浓浓的寂寞,幼谦还没有回来。

向窗子更加贴近了一些,前额抵着窗玻璃,手腕搁在窗台上,下巴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聚,视线被封断了。她扬扬头,移开了身子,望着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气。下意识的,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气上划着字,随意划出的,竟是尘封在脑子里的一阕朱淑真的词:“斜风细雨乍春寒,对樽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才写了上面半阕,一声门响使她陡的惊跳了一下,回过身子,房门已开,幼谦正大踏步的跨进来。她站起身,感到面庞发热,好像自己是个正在犯错的孩子。下意识的,她趔趄着用背脊遮住那写着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视着正摘下雨帽,脱下雨衣的幼谦。

“回来了?”她嗫嚅着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话来。

“嗯。”他哼了一声,抬头不经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这样,她会问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回来了?”当然回来了,否则,站在这儿脱雨衣的是谁呢?他带着份模糊的不满,自顾自的脱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后把自己的身子沉沉的扔进沙发椅里,用手蒙住嘴,打了个呵欠。

“累了?”她又问。

累了?当然啦!一天八小时上班,从早忙到晚,那么多档案要处理,那些女职员全笨得像猪,只知道搽胭脂抹粉,涂指甲油。他望望靠着窗子站着的梦槐,一张苍白的脸,嵌着对黑黑的,朦朦胧胧的眼睛,她就不喜欢化妆,与众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这份与众不同。可是,似乎是过分的与众不同了!

“做了些什么?这样一整天?”他问,懒懒的。一天不见面,回来总得找些话讲。

“没做什么,”她轻轻的回答,转过身子,玻璃上的字迹已经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树成了一幢幢耸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这就是她的生活。她从不想使自己活跃,例如出去应酬应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关在小斗室中,连带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这幢精装的坟墓里。

“雨很好看吗?”

“嗯,”她哼了一声,又用手指在玻璃上无聊的乱划。

雨很好看吗?他何曾真的“看”过雨,透过了玻璃窗,她凝视着雨雾中的公路,那样长长的平躺着,连尤加利树上都挂着雨,一丝丝、一点点、一滴滴,像个梦。

“今天公司里新来了个女职员。”他的话打破了一份宁静,似乎连雨意都被敲碎了。“是总经理介绍进来的,有后台老板。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嗯。”她又哼了声。新来的女职员!

他皱皱眉,吴珊珊那副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做得蓬松得像个大帽子似的鸡窝头,画得浓浓的两道黑眉毛,有一句诗说过,怎么说的?对了,“双眉入鬓长!”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双眉入鬓长,眉梢一直飞进了头发里,人工涂过的睫毛,和那张苏菲亚罗兰似的嘴!见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佛满屋子都被她的笑声充塞满了。笑起来,连那胶水胶得牢牢的鸡窝头的发丝也颤动不已。从早上到下午,她的笑声就没有停过。

“喂,”他喊:“今晚吃什么?”

“哦,”她把眼睛从雨雾深处调了回来,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让我去问问阿菊。”

眼看着她走出房间,他对她的背影发愣。她不知道,一个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么。但是,你就没办法对她苛求,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还有些地方不对,他愣愣的想着,接着,像灵光一闪,他想出来了,她竟然不会笑!一个不会笑的妻子,这似乎比不会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会笑!

晚餐过后,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的低吟,单调得像支没有伴奏的歌。梦槐习惯性的倚着窗子,凝视着窗外的公路。尤加利树之间的路灯亮了,一盏又一盏,耸立在阴黯的雨雾中。她几乎可以看到灯罩上所挂着的水珠,可以感觉到尤加利树的枝桠上所垂着的寂寞。路灯平行的伸展,像两串永远环绕不起来的珠链。柏油路面的雨水迎着路灯闪烁,诱惑的味道更浓重了:“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