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12)

2020年4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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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来了,酒气、嘻笑,满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调侃的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生气,他笑着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身子重重的掷在床上,立即呼呼大睡,把一个寂寞的,充满泪的夜抛给我。”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的来关怀我了,会有那么一天吗?”

“‘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的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脱?”

“他回来了。我收起了眼泪,满腹凄苦的欢欣,强整笑容,他喜欢带笑的脸!捧上一碗他爱吃的莲子羹,刚尝了一口,他说:‘太甜了,难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莲子羹整碗倒掉,我坐在厨房里,笑容消失,眼泪复来。——噢,我恨他!”

“我是那样恨他,那样恨他!但是,为什么不回来呢?我将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难道我必须要永远陷在这种煎熬之中吗?”

“……”

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边,我捧着册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你在看什么?”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然后,我轻轻的走出来,搬了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身边,我就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依旧静静的坐着,静静的瞪视着前方。

“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张苍白而安详的脸。“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的触摸着她的手背。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叹息,低声的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脱了。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脱不了的人呢!”一剎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

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的说:“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么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

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么时候悄悄的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么好!”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的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

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着云雾。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她闷闷的说:“好像心胸里被什么乱糟糟的东西胀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止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