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4)

2020年4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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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度完蜜月回来,足足有半个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说话,我特地给你买的洋娃娃,你把它丢在地下,看也不看。”

我笑了。风势在加大,海涛狂啸着扑打岩石,整个楼彷佛都震动了起来。窗棂格格作响,床畔的炉火也劈啪有声,我伏在床边,给炉火添了一块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来,拂去它身上的灰尘,抱到我的屋内,放在我的枕边,每晚上床后,都要对它诉说许多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们怎么讲和的?”他转过头来望着我的眼睛。

“那次台风。”我提醒他。

“对了,那次台风,你父亲正好远行。张嫂打电话给我,叫着说:‘小姐吓得要死!’我在大风雨中赶去,浑身淋得湿透,你苍白着脸对我跑来,投进我的怀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颤抖啜泣。你边哭边嚷:‘徐叔叔,你别走!徐叔叔,你别走!’我陪着你,一直到天亮!”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风掠过海面,呼号着冲进岩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腾着、喧嚣着、推攘着。我瞪视着天花板,倾听着潮声,潮水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闭上眼睛,那天,他们把爸爸抬回来,一次车祸,结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体——

“想什么?”他问。

“爸爸!”我说,仍不能抑制颤栗。

“都过去了,是吗?”他回过身子抱住我,轻抚我的面颊。

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着。张嫂在狂叫狂哭,我却无法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有人包围了我,摇我,劝我,喊我——我呆呆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来了,排开人群,他向我直奔而来,一声:“小瑗!”我扑向他,“哇”的大哭失声。他把我抱入卧室,彷佛我还是个小女孩,给我盖上棉被轻吻我的耳垂:“安静点,小瑗,有我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

“记得我为你开的第一次生日舞会?”他问。

怎么不记得!十八岁!黄金的时代!豪华的布置,音乐,人影,灯光,纷纷乱乱,乱乱纷纷。白纱的晚礼服,缀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帮我别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寻乐、快节拍的旋律,史特劳斯的圆舞曲,蓝色多瑙河,充塞着整间大厅的衣香和笑语,——一个又一个的年轻人,李××,成大刚毕业的准工程师,张××,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赵××,学森林,即将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着。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着眉问:“那么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么那么傻?”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问,我笑了。

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们怎么办?小瑗?”

怎么办?我仰视他。“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他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的害着不知名的病,用高脚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独、和郁闷。

“听那潮声!”他说。我在听着,潮水正如万马齐鸣。

月光爬上我的枕头,他的眼睛里凝着泪。

“但愿人长久!”他低低的说,拥紧了我,紧得使我无法呼吸。

清晨,我醒了,炉火已熄灭,但我不觉得寒冷。

枕边没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内搜寻,一声门响,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把托盘放在床上,里面是我们的早餐。我坐起来,他把一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对我举起杯子:“干了这杯!祝你永远快乐!”

“也祝你!”我笑着啜着酒。

他却一仰而尽,笑容里带着几分令人不解的无奈。

“希望老天不嫉妒我们!”他说。

“你别发愁,老天管不了那么多的闲事!”我说:“何况我又如此渺小,不劳老天来注意!”

他凝视我,猝然的放下酒杯,转过身子,在唱机上放上一张火鸟组曲。早餐之后,我们携着手来到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