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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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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你忘了呀!”可欣说着,向门口走去。跨出房门,才又笑着回头抛下了一句:“明天见!”

医院外面,细雨绵绵密密的洒着,空气冷而凝重,街道在雨的洗涤下闪着亮光。暮色已经很浓,和蒙蒙的雨雾揉在一起。纪远和可欣沿着人行道,并肩向前面慢慢的走着。可欣有一把小小的黑色雨伞,纪远帮她拿着,雨伞偏向了可欣,他那宽阔的肩头,有一边仍然浴在雨雾里。

路很长,也很静。他们默默的迈着步子,谁都没有叫车的意思。雨滴在伞面上聚集,从伞沿上滚落,纷纷乱乱的迸跳,跌碎。纪远一只手握着伞,一只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嘴唇闭得很紧,眼睛定定的望着前方被雨雾封锁的街道,像在沉思着什么特别深奥而难解的问题。

“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可欣突然开了口,声音是轻轻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彷佛想寻回一点什么。“据说,我母亲未嫁之前,家里非常富有,而嘉文的父亲却落魄不堪。我的外祖父收留了杜伯伯,给他受了教育,以后,他离开我外祖父的家,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卷进了金融界,事业非常顺利,我外祖父却在几次金矿的投资中破了产,母亲嫁给父亲之后,生活更苦不堪言。等外祖父逝世,杜伯伯就写信给我父亲,要我们从北平到上海去,他可以帮我父亲找到工作,我们去了,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嘉文——我四岁,他六岁。”

雨无边无际的洒着,轻飘飘的,冷幽幽的。

“到上海之后,我们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块儿玩,扮家家、跳绳、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着我们,对爸爸说:‘我们结成亲家吧!看他们不是标准的一对吗?’那时,爸爸在上海x大当讲师,我们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时常接济我们。”她垂下眼睛,望着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继续说下去。

“抗日战争爆发,我们和杜伯伯一起迁往重庆,所有的旅费,也全是杜家资助。爸爸是个糊胡涂涂的书呆子,不大注意这些事情,妈妈总是于心不安。嘉文从小就死去了母亲,妈妈常把他当自己儿子一般,揽在怀里说:‘嘉文,给我作女婿吧!也等于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对我说:‘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课,我把你给杜家做媳妇吧!’于是我和嘉文背着人,总是亲亲热热的,像一对小情侣。在我心里,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实,我终将属于嘉文。”

纪远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视着前方,默然的不发一语。

“由重庆而台湾,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爸爸的事业有了发展,和杜伯伯却反而疏远了,但是,我和嘉文没有疏远。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感情也一块儿增长。他有了任何烦恼的事情,必定先跑来告诉我,我也一样。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过我,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她微笑了起来,笑容里竟莫名其妙的带着抹近乎凄凉的无奈。

“是的,那是个美丽的黄昏,在他家的长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们紧张得牙齿碰了牙齿,谁都不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但,却让我脸红心跳了好几天,我们悄悄的勾了小指头,发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榈树的叶子撕开,编成一枚小戒指送给我,告诉我,他用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终身。”一段小小的停顿,接着是她的一声叹息——不知为何而发,满足?愉快?无可奈何?她的声音又轻柔的响了起来。

“爸爸死了,杜伯伯代为料理丧事。可是,爸爸死后,妈妈就不大和杜伯伯来往了。据我猜想,杜伯伯和妈妈之间,一定有过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谓不成型,就是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的那种感情。不过,妈妈却很急于要让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气。

“我们不让妈妈多操心,我心里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嘉文心里也从没有过第二个女人。我们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爱慕,自然而然的相恋。”

雨大了些,扫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轻响。街边的一盏路灯突然亮了,接着,所有的路灯都大放光明。黄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积水中荡漾。

“嘉文的感情深挚细密,带着几分依赖性,这和他自幼丧母有关。我常常为自己庆幸,因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变的,他专一而固执,有时,我甚至觉得他需要我的保护。他一直是个被宠爱着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丝毫的伤害。我记得,在我们小的时候,如果我对他有点恶作剧的行为,他都会伤心好几天。有一次,我们一起在花园里玩——”

她忽然住了嘴,抬起头来注视着纪远,像从一个梦中醒来一样,脸上布满了迷惘和错愕,讷讷的说:“我一直谈这些,你会不会觉得讨厌?觉得不耐和没兴趣?”

“并不,”纪远走出医院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他的视线从遥远的雨雾里收回来了,静静的盯着她。“但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为什么?”

“为什么?”可欣机械的重复了一句,灯光下的脸色暗淡而苍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顿了顿,又问:“你不耐烦了?”

“我听得很有兴趣,”纪远说,站住了脚步,深深的凝视着她。“已经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时间好像是不知不觉中滑过去的。你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兴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还是改天吧!”纪远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结婚以后,我会天天到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食客。”

可欣的脸色变得有些奇异而费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注视着,谁也没有开口。好久之后,纪远才忽然的耸了耸肩,轻轻的笑了一声说:“好吧!可欣,再见!”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说:“纪远!明天你去不去医院?”

“当然去。”

“什么时间?”

“和今天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