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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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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姓杜,我们就叫她银妮小姐。”经理说:“她是被高雄××舞厅介绍来的,我们和她签了一年合同。”

“合同满了没有?”

“我知道了,”经理自作聪明的说:“你想请她去唱歌,是吗?合同还没满,钱倒都给她预支光了,我并不反对和她解除合同,只是她得先偿还欠的钱。”

“一共欠了多少?”

“一概一万元左右,要查一查才知道。”

纪远掏出了支票簿,说:“你能去把她的合同和借据找出来吗?我要马上带她走,我希望没有什么牵缠。”

“呃,”经理呆住了。“那——那不大好办,她这样一走,临时没人接替——”

“在她借款之外,我另外赔偿你五千元,怎样?”

经理错愕的望着纪远,不知道这是那儿跑来的“大头”?对于银妮,他们早就不满了,既不肯跟客人周旋,又不肯暴露色相,死死板板的唱她那几个“艺术歌曲”,天知道,到这儿来的客人还有什么艺术的?再加上她那份坏脾气,动不动就砸东西骂人。假若不是因为她欠了太多的钱,他们早就要请她走路了。现在,忽然从天上掉下来这样一个人,愿意为银妮清偿债务,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基于江湖义气,他又踌躇着说了句:“这位小姐并不是很好惹的,纪先生和她交情很深吗?”

“你放心吧!”纪远微笑的说。

经理进去了。这儿,纪远再燃上一支烟,望着舞池中的人影。一支舞曲结束,灯光忽然亮了起来,纪远本能的一震,嘉龄出来了!嘉龄,不管她化作任何名字,纪远依旧认得出来。

她不再是往日的那个小女孩了,纪远带着沉痛的心情,望着她那张脂粉堆积着的脸庞。才二十八岁,应该也不会如此憔悴呀!脂粉掩饰不住她的苍白,那职业化的笑容里,每个笑痕中彷佛都挤得出泪水来。一件敞胸的黑色洋装裹着她,那裸露的肩头应该不胜寒冷,消瘦得可以看出骨骼。怪不得经理说她不受欢迎,青春似乎对她特别吝啬,那张当年焕发的脸庞已换上了疲倦和苍凉,看不出丝毫的光彩。

对满座的客人机械化的点了个头,她开始唱一支《绿岛小夜曲》。她什么都变了,只有歌喉依然圆润动听,婉转轻柔。纪远不禁听得呆住了。

一曲既终,场子里响起几声疏疏落落的掌声,不给人赞美的感觉,倒带着点讽刺的意味。经理走到纪远的身边,把嘉龄的合同和借据交给他,说:“她还要唱一支歌,让她唱完吧!”

纪远点了点头,大略的看看那些数据,就签了一张数字很可观的支票给经理,说:“我希望不再有什么麻烦。”

“哦,当然,当然,纪老板。”经理一迭连声的答应,把纪远不知当作那家新开夜总会的老板了。

嘉龄又开始唱起一支歌来,纪远忍不住的大大震动了一下,那是一支熟悉的歌,他第一次听到它是在杜家的客厅里,也是嘉龄唱出来的。那时杜宅宾客盈门,觥筹交错,嘉龄尚不解人间哀愁,用天真的神情,唱出这支歌曲。和今日置身舞厅,苍凉的吐出那一个个的字,有多大的不同!他屏息敛气,听着嘉龄哀婉的歌声:

“有一条小小的船,飘泊过东南西北,西北东南。

盛载了多少憧憬,多少梦幻。

船儿美丽,梦儿旖旎,穿过海洋,渡过河川,来来往往无牵绊。

春去秋来,时光荏苒,憧憬已渺,梦儿已残,美丽的小船,不复昔日的光辉灿烂!

经过风暴,涉过险滩,盛满时光,载满苦难,何时才能卸下这沉沉重担?

经年累月,飘泊流连,白日苦短,夜来苦寒,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憧憬已渺,梦儿已残,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我已疲倦,我已颟顸,何处是我停泊的边岸?

憧憬已渺,梦儿已残,何处是我避风的港湾?”

歌声结束,嘉龄低低的弯下腰来,对听众们鞠了一躬。转过身子,她迅速的走向后台。

纪远抛下了站在一边的舞厅经理,也向后台走去,仓卒中,他似乎还听到经理在讨好的说:“这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非常——非常艺术!”

纪远来到后台,正赶上嘉龄从前面退下来,她低垂着头,显得不胜疲倦。纪远迎了过去,在她的意识还没有回复以前,他已经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了她,遮住了那可怜兮兮的肩膀。他轻声的说:“你累了,嘉龄,我来接你回去。你该到一个港湾里,好好的避避风浪了。”

嘉龄愕然的抬起眼睛来,一看到纪远,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曾在报上看到纪远和可欣找寻她的启事,尽管那启事无比的吸引她,她却没有勇气把这有着罪恶和堕落的痕迹的身子,带到纪远和可欣的面前。这么多年来,她挣扎过,奋斗过,堕落过——一直在声色场中打转。现在,她是真的疲倦了。瞪视着纪远,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睛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泪珠滑下了她的面颊,新的泪珠又涌了上来。

纪远的胳膊绕住了她的肩头,拥着她,他说:“让我们回去吧,叫一辆出租车直回台北,四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