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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4月3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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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风,远处有山。凸出的山峰和云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没有亲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经死了。

如果是真的死了,她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唤,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梦到她过。“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现在他才能深深体会这两句诗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记本,他把它阖起来,丢到那一大堆没批阅的本子上面。十八岁的孩子,在父母的爱护之下,却满纸写些伤感和厌世的话。他呢,四十几岁了,尝尽了生离死别,反而无话可说了。他想起前人的词: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龄。

而他呢,已经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了。

从桌上提起一支笔来,在浓烈的家园之思中,他写下一阕词:

“沉沉暮霭隔重洋,能不忆潇湘?天涯一线浮碧,卒莫辨,是何乡?

临剩水,对残山,最凄凉,今生休矣,再世无凭,枉费思量!”

是的,今生休矣,再世无凭。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经过证实的。他和若素在患难中相识(抗战时,他们都是流亡学生)。在患难中成婚,胜利后,才过了三、四年平静的生活,又在患难中分离。当初仓促一别,谁知竟成永诀!早知她会死,他应该也跟她死在一块儿,可是,他仍然在这儿留恋他自己的生命。人,一过了中年,就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冲动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会殉情而死。现在,生命对他像是一杯苦酒,虽不愿喝,却也不愿轻易的抛掉。站起身来,他在室内踱着步子,然后停在壁橱前面,打开了橱门,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没课,不怕喝醉。

在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愿能喝得人事不知。开了瓶塞,没有下酒的菜,他拿着瓶子,对着嘴一口气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习惯于浅斟慢酌,这样一口气向里灌的时候很少,胸腔里立即通过了一阵热流。明知喝急酒伤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进了嘴里。丢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对着自己的枕头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成什么男人?”

他扑倒在枕头上,想哭。一个东西从他的袖口里滚了出来,他拾起来,是一枚小小的镍币,江雁容的镍币。他像拿到一个烫手的东西,立刻把它抛掉,望着那镍币滚到地板上,又滚到书桌底下,然后静止的躺在那儿。他转开头,再度轻声的低唤:“若素,若素。”

又有人敲门,讨厌。他不想开门,但他听到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老师!老师!”

站起身来,他打开门,程心雯、叶小蓁,和三四个其他的同学一拥而入。程心雯首先叫着说:“老师,你也要给我们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要考台大法学院!”

康南望着她们,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根本弄不清楚她们来干什么。他怔怔的望着她们,蹙着眉头。程心雯已跑到书桌前面,在椅子里一坐,说:“老师,你不许偏心,你一定要给我们看。”说着,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酒味,老师,你又喝酒又抽烟?”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叶小蓁说:“老师,你就给江雁容看手相,也给我们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吗?”康南说,有点头昏脑胀:“现在已经快上课了。”

程心雯扑在桌子上,看着康南刚刚写的那阕词,说:“老师,这是谁作的?”

“这是胡写的。”康南拿起那张纸,揉成了一团,丢进了字纸篓里。

程心雯抬起头来,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着叶小蓁说:“我们走,明天再来吧!”

像一阵风,她们又一起走了。康南关上门,倒在床上,阖拢了眼睛。“什么工作能最孤独安静,我愿做什么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独,不能漠视学生的拥戴。我是个俗人。”他微笑,对自己微笑,嘲弄而轻蔑的。

程心雯和叶小蓁一面上楼,一面谈着话,程心雯说:“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赌他哭过,他的眼睛还是红的。”

“我才不信呢,”叶小蓁说:“他刚刚还给江雁容看手相,这一会儿就会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兴给我们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给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评得那么多,周记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过,我喜欢江雁容,所以,绝不为这个和江雁容绝交。”

“你不懂,”程心雯说:“学文学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钟笑,后一分钟就会哭,他们的感情特别敏锐些。反正,我打赌康南有心事!”

走进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着什么。

程心雯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康南喝醉了,在那儿哭呢!”

“什么?”江雁容吓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满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没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还写了一首词,不知道什么事使他感触起来了!”程心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