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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2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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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孟挑起一边眉,思索片刻挑了个折中的答案,“55岁左右?”

huáng连长摇摇头,嘴角凝出一丝苦笑,“46岁,不过已经抱孙了。”

韩孟摘下墨镜,眼中掠过一缕讶异,又盯着那人看了看,回头问:“和这边的自然环境有关?”

huáng连长不答反问:“你看我像多少岁的人?”

韩孟眼角轻轻一跳,huáng酬的年龄他是知道的,26岁,以前是喀什一支陆军部队的指导员,4年前被调至库舒当连长。

拍摄地由伦占改为库舒后,战区宣传部门传来了库舒几名基层gān部的个人介绍,上面还附有照片。huáng酬的照片显然是4年前拍摄的,20出头的小伙子,站在阳光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虽然只是极其普通的长相,但充满青chūn与活力的笑却让人忍不住跟着勾起唇角。

所以当韩孟刚下车,一位皮肤黝黑,眼角生着明显鱼尾纹的“中年人”迎上来说“你好你好,我是连长huáng酬”时,他愣了1秒,伸出的手也顿了顿,还以为自己在车上看了假的资料。

不过认真一看,“中年人”与照片上的小伙子的确是同一个人。

韩孟品味着huáng酬抛出的问题,还未作答,又听huáng酬笑道:“哈哈哈,你心里一定在想——40多岁了吧?”

韩孟连忙否认,喊了声“哥”,坦白道:“来之前宣传单位就给我们介绍过你了,26岁,别卖老啊。”

huáng酬一怔,旋即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脸颊浮起一层薄红,被那黝黑的皮肤一遮,倒也看不出他红了脸。

“哎呀!”他说:“我还以为你们不知道,不然我就不逗你了,丢死个人!”

韩孟熟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继续朝前走去。

村民们见着huáng酬都上前打招呼,说的是维语,huáng酬回的也是维语,韩孟听不懂,只能在村民们看向自己时,笑着冲他们点头。

huáng酬一边走一边介绍村里的qíng况,说起这儿的人普遍显老时,语气浮上一丝极浅的无奈,“我听说你们节目组已经去了10多个边防连队了?”

“一共12个。”韩孟纠正道:“不过我只去过4个,库舒是第5个。”

“那你以前有没有发现,高海拔边防连队的战士们,很多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

韩孟略一皱眉,他的确发现一些战士显老,但并没有这里的百姓和huáng酬这么明显。

“噢,我想起来了。”huáng酬笑的时候,眼角的纹路又深了好几分,“以前你们去的都是相对独立的连队,孤孤单单一座营房,只有战士,没有百姓。”

“对。”韩孟点头,“之前去的连队附近没有村落,接触到的都是战士,看着差不多都是25岁左右吧,不过有的小兵其实刚刚入伍,最小的才17岁。”

“嗯,我了解了。”村子很小,没走多久就走到了尽头,huáng酬又领着韩孟往回走,解释道:“是这样的,人如果长期待在海拔4200米以上的高原,身体普遍会受到一些影响,像什么脱发啊,指甲凹陷啊,心肺功能衰退啊,皮肤衰老啊……很多,不过也因人而异,不是每个人都会受影响。有的边防连队还受地势影响,风沙很大,日子一长,人就越发显老。咱们年轻,受的影响算不上太大,但村民们就不同了,他们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外表看着吧,就像在真实年龄上翻了个倍。”

韩孟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心疼村民,而是觉得戍边战士太不容易。

村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这是故土是家,但是如果想离开,随时可以去生活条件更好的地方——就像那些在城市里闯dàng的年轻人。

但战士们不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自内地平原地区,如果不是当兵,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到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

这些边防兵很多是没有选择的,有的一入伍就被分配到了边疆,有的像刘沉锋与秦徐那样犯了错,被qiáng行调到边疆。

在韩孟的认知中,极少有人是主动守边的。

然而正是这些“不qíng愿”的年轻人——有的甚至只有17岁,用青chūn、健康,甚至生命守卫着这个国家的万里陆疆。

去的时候不qíng不愿,到了之后却脱胎换骨,岿然站立在天地与风雪间,在孤独、危险与艰辛中度过人生最美好的年岁。

脱下军装离开的时候,有的人已经落下治不好的病根,有的人风华正茂却已是满脸风霜。

但他们竟然是舍不得离开的。

在尚未播出的克gān边防连纪实片中,韩孟在跟随战士们巡逻的途中遭遇沙尘bào,马儿跑丢了,一群人饿着肚子找了整整一夜,才将惊慌失措的马儿找回来。

天快亮时,大家挤在一起煮面,佐料和事先准备的卤ròu已经在找马的途中丢失,热气腾腾的锅里只有纯天然无添加的面条。

韩孟却与战士们一样吃得láng吞虎咽。

收拾锅碗时,韩孟和一位一路上都显得闷闷不乐的战士聊天,对方才说起自己在克gān待了4年多,今年是最后1年了,巡逻路走一次少一次,每次心里都很难受。

韩孟问:“是舍不得吗?”

对方叹着气说:“是啊,怎么舍得呢,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4年了吧……但是,也有可能是最有意义的4年啊。”

回到营房之前,韩孟问huáng酬:“连长,您是主动要求调来的,还是……”

“怎么,我看着像犯过事儿?”huáng酬指了指自己的脸,“不能长得丑就是犯过事儿吧?”

韩孟没说话,眼神渐渐变深。

huáng酬叹了口气,说不上是释然还是什么,“我以前在喀什,就那个南疆反恐总部的机关当一支后勤保障部队的指导员。前几年这边局势不是一直很紧张吗,上面就在我们机关gān部里做动员,希望抽调一些人去边防连队。我呢,一听有库舒边防连,马上就报名了。”

“库舒和您……有什么关系吗?”

“我在新兵连里认识了一个兄弟,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huáng酬虚目看了看群山尽头的天空,语速平缓,“下连时他被分到库舒守边,而我因为家里有一些关系,被分到机关‘享福’。他爬上卡车之前,我俩拥抱了很久,我说有机会的话就去看他,但是直到他2年后牺牲,我都没有来过库舒。”

韩孟声音很沉,“他是怎么牺牲的?”

“感冒引起肺水肿和脑水肿,突然就没了。”huáng酬垂下眼角,轻轻呼出一口气,顿了顿才继续道:“他身体一直很好,以前是新兵连的比武冠军。我们有时会打电话,聊聊最近的生活,他刚到库舒时老跟我说要去喀巴尔反恐大营当特种兵,有机会的话还想参加猎鹰的选训——猎鹰你知道吗?西部战区的王牌特种部队。”

韩孟点点头,“嗯。”

“后来他就不怎么提特种兵的事儿了,说得最多的是帮了哪家村民,巡逻途中遇到什么稀奇事,连里的狗儿生崽子了,罗里吧嗦的。我有次问他还想不想去喀巴尔,他想了好一阵才说,想的,不过现在更想尽绵薄之力,与战友们一起守卫这漫长的国境线。”

“遗憾的是,他没能守得太久。”huáng酬声音低了下来,“他的遗体是送去喀巴尔城火化的,我请假赶去见他最后一面。我……我真的没想到,这才2年的时间,他的脸上居然就有了皱纹,手也比1年前粗糙许多。他的战友给我看了他生前的照片,他牺牲时才21岁,看起来已经像快30岁的人了。”

“从喀巴尔城回机关之后,我就没办法‘享受’生活了。其实我平时的工作也并不清闲,喀什这种地方与内地大城市不一样,就算是机关兵,压力也很大。但是只要一想到我那兄弟,我就坐不住,就想gān点儿什么。后来机会来了,我没怎么思考就报了名。我家里当然不同意,跟我讲了很多去边防连队当兵的弊端。我妈甚至拿我兄弟举例,说你看看他,他不就是感冒没得到及时治疗才去世的吗?我机关里的领导也劝我别去,开玩笑说我去了可能会变成‘地中海’,心脏出问题也不是不可能。我妹是最后一个劝我的,我现在还记得她在电话里冲我吼,‘哥,你是不是有病?咱爸咱妈托了多少关系才让你留在机关?多少人想去机关都去不了,你倒好,屁股一拍,表一jiāo,就要往边防连队跑!你这算什么?想当英雄还是自以为很有理想?我告诉你,你这是自以为是!’”

huáng酬抿了抿gān裂的唇,说起妹妹时,眼神格外温柔,“放下电话后,我思考了很久,想我到底是不是自以为是,后来我想,我还是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