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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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化镇

四个月后我们移防到另一个地名怀化的小乡镇住下。这地方给我的印象,影响我的感情极其深切。这地方一切,在我《沈从文甲集》里一篇题作《我的教育》的记载里,说得还算详细。我到了这个地方,因为勉强可以写几个字,那时填造枪械表正需要一些写字的人,有机会把生活改变了一个方式,因此在那领饷清册上,我便成为上士司书了。

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读子曰的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从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没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没听过的喊声,且嗅了些平常人没嗅过的气味;使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做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执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

我所到的地方原来不过只是百十户左右一个小镇,地方惟一较大的建筑是一所杨姓祠堂,于是我们一来便驻扎到这个祠堂中。

这里有一个官药铺,门前安置一口破锅子,有半锅黑色膏药,锅旁贴着干枯了的蛇和壁虎蜈蚣等等,表示货真价实。常常有那么一个穿上青洋板绫马褂,二马裾蓝青布衫子,红珊瑚球小帽子,人瘦瘦的、留下一小撮仁丹胡子的店老板,站在大门前边,一见到我们过路时,必机械地把两手摊开,腰背微微弯下,和气亲人地向我们打招呼:副爷,副爷,请里边坐,膏药奉送,五毒八宝膏药奉送。因为照例做兵士的总有许多理由得在身体不拘某一部分贴上一张膏药,并且各样病症似乎也都可由膏药治好,所以药铺表示欢迎驻军起见,管事的常常那么欢迎我们。并且膏药锅边总还插上一个小小纸招,写着欢迎清乡部队,新摊五毒八宝膏药,奉送不取分文。既然有了这种优待,兵士伙夫到那里去贴膏药的自然也不乏其人。我才明白为甚么戏楼墙壁上膏药特别多的理由,原来有不要钱买的膏药,无怪乎大家竞贴膏药了。

住处祠堂对门有十来家大小铺子,那个豆腐作坊门前常是一汪黑水,黑水里又涌起些白色泡沫,常常有五六只肮脏大鸭子,把个嫩红的扁嘴插到泡沫里去,且喋呷出一种欢快声音来。

那个南货铺有冰糖红糖,有海带蜇皮,有陈旧的芙蓉酥同核桃酥,有大麻饼与小麻饼。铺子里放了无数放乌金光泽的大陶瓮,上面贴着剪金的福字寿字。有成束的干粉条,又有成束的咸面,皆用皮纸包好,悬挂在半空中,露出一头让人见到。

那个烟馆门前常常坐了一个年纪四十来岁的妇人,扁扁的脸上擦了很厚一层白粉,眉毛扯得细细的,故意把五倍子染绿的家机布裤子,提得高高的,露出水红色洋袜子来。见兵士同伙夫过身时,就把脸掉向里面,看也不看,表示正派贞静。若过身的穿着长衣或是军官,她便很巧妙地做一个眼风,把嘴角略动,且故意娇声娇气喊叫屋中男子,为她做点事情。我同兵士走过身时,只看到她的背影,同营副走过时,就看到她的正面了。这点富于人性的姿态,我当时就很能欣赏它,注意到这些时,始终没有丑恶的感觉,只觉得这是人的事情。我一生活下来太熟习这些人的事情了。比城市里做夫人太太的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的。

我们部队到那地方除了杀人似乎无事可做。我们兵士除了看杀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可做的。

由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文职幕僚赶到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有几个副官同一个上校参谋,我每次到场时,他们也就总站在那桥栏上看热闹。

到杀人时,那个学问超人的军法长,常常也马马虎虎地宣布了一下罪状,在预先写好的斩条上,勒一笔朱红,一见人犯被兵士簇拥着出了大门,便匆匆忙忙提了长衫衣角,拿起光亮白铜水烟袋,从后门菜园跑去,赶先走捷径到离桥头不远一个较高点的土墩上,看人犯到桥头大路上跪下时砍那么一刀。且作为茶余酒后谈笑主题。

若这一天正杀了人,那被杀的在死前死后又有一种出众处,或招供时十分快爽,或临刑时颜色不变,或痴痴呆呆不知事故,或死后还不倒地,于是副官处,卫队营,军需处,参谋军法秘书处,总有许久时间谈到这个被杀的人有趣味地方,或又辗转说到关于其他时节种种杀戮故事。杀人那天如正值场期,场中有人卖猪肉牛肉,刽子手照例便提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后面跟着两个伙夫,抬一只竹箩,每到一个屠桌前可割三两斤肉。到后把这一箩筐猪肉牛肉各处平分,大家便把肉放到火炉上去炖好,烧酒无限制地喝着。等到各人都有点酒意时,就常常偏偏倒倒地站起来,那么随随便便地扬起筷子,向另一个正蹲着吃喝的同事后颈上一砍,于是许多人就扭成一团,大笑大闹一阵。醉得厉害一些的,倒在地下谁也不管,只苦了那些小副兵,必得同一只狗一样守着他的主人,到主人醒来时方能睡去。

地方逢一六赶场,到时副官处就派人去摆赌抽头,得钱时,上至参谋、军法、副官等处,下至传达、伙夫,人人有份。

大家有时也谈谈学问。几个高级将校,各样学识皆像个有知识的军人,很有些做过一两任知事,有些还能做做诗,有些又到日本留过学。但大家都似乎因为所在地方不是说学问的地方,加之那姓杨的司令官又不识字,所以每天大家就只好陪司令官打打牌,或说点故事,烧烧鸦片烟,喝一杯烧酒。他们想狗肉吃时,就称赞我上一次做的狗肉如何可口,且总以为再来那么一次试试倒不坏。我便自告奋勇,拿了钱即刻上街。几个上级官佐自然都是有钱的,每一次罚款,他们皆照例有一份,摆赌又有一份,他们的钱得来就全无用处。不说别人,单是我一点点钱,也就常常不知道怎么去花!因此有时只要听到他们赞美了我烹调的手腕后,我还常常不告给他们,就自己跑出去把狗肉买得,一个人拿过修械处打铁炉上去,把那一腿狗肉皮肤烧烧,再同一个小副兵到溪边水里去刮尽皮上的焦处,砍成小块,用钵头装好,上街去购买各样佐料,又回到修械处把有铁丝贯耳的瓦钵,悬在打铁炉上面,自己努力去拉动风箱,直到把狗肉炖得稀烂。晚饭摆上桌子时,我方要小副兵把我的创作搬来,使每个人的脸上皆写上一个惊讶的微笑,各个人的脸嘴皆为这一钵肥狗肉改了样子。于是我得意极了,便异常快乐地说:来,来,试一试,今天的怎么样!我那么忙着,赤着双脚跑上街去又到冰冷的溪水里洗刮,又守在风箱边老半天,究竟为的是什么?就为的是临吃饭时惊讶他们那么一下。这些文武幕僚也可真算得是懂幽默,常常从楼上眼看着我手上提了狗肉,知道我忙着这件事时,却装作不知道,对于我应办的公文,那秘书官便自己来动手。见我向他们微笑,他们总故意那么说:天气这样坏,若有点狗肉大家来喝一杯,可真不错!说了他们又互相装成抱歉的口吻说:上一次真对不起小师爷,请我们的客忙了他一天。他们说到这里时就对我望着,仿佛从我微笑时才引起一点疑心,方带着疑问似地说:怎么,怎么,小师爷,你难道又要请客了么?这次可莫来了,再来我们就不好意思了!我笑笑,跑开了。他们明白这件事,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虽然听得出他们的口吻,懂得他们的做作,但我还是欢喜那么做东请客。此后到大都会混了好多年,还依旧常常做这类有趣的傻事。

就因为这点性格,名义上我做的是司书,实际上每五天一场,我总得做一回厨子。大约当时我焖狗肉的本领较之写字的本领实在也高一着,我的生活兴味,对于做厨子办菜,又似乎比写点公函呈文之类更相近。

我间或同这些高等人物走出村口,往山脚下乡绅家里去吃蒸鹅喝家酿烧酒,间或又同修械处小工人上山采药摘花,找寻山果。我们各人都会用篠竹做短箫,在一支青竹上钻四个圆圆的眼儿,另一端安置一个扁扁的竹膜哨子,就可吹出新婚嫁女的唢呐声音。胡笳曲中的《娘送女》、《山坡羊》等等,我们无一不可以合拍吹出。我们最得意处也就是四五个人各人口中含了那么一个东西向街上并排走去,呜呜喇喇声音引起许多人注意,且就此吹进营门。住在戏楼上人,先不知道是谁作的事,各人都争着把一个大头从戏楼窗口伸出,到后明白只是我们的玩意儿时,一面大骂我们一面也就笑了许久。大致因为大家太无事可做,所以他们不久也来跟我们学习吹这个东西,有一姓杨的参谋,便常常拿了这种绿竹小管,依傍在楼梯边吹它,一吹便是半天,吹得他自己也十分得意。

我们又常常在晚上拿了火炬镰刀到小溪里去砍鱼,用鸡笼到田中去罩鱼。且上山装套设阱,捕捉野狸同黄鼠狼。把黄鼠狼皮整个剥来,用米糠填满它的空处,晒干时用它装零件东西。

我有一次无意中还在背街发现了一个熔铁工厂,矗立个高过一丈的泥炉在大罩棚下喘气冒烟。

当我发现了那个制铁处以后,就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看他们工作。因此明白那个地方制铁分四项手续,第一收买从别处担来的黄褐色原铁矿,七个小钱一斤,按分量算账。其次把买来的原铁矿每一层矿石夹一层炭,再在上面压一大堆矿块,从下面升火让它慢慢地燃。第三等到六七天后矿已烘酥冷却,再把它同木炭放到黄泥做成可以倾侧的炉子里面去。一个人把炉旁风箱拉动,送空气进炉腹,等到铁汁已熔化时,就把炉下一个泥塞子敲去,把黑色矿石渣先扒出来,再把炉倾侧,放光的白色熔液,泻出到划成方形的砂地上,再过一会儿,白汁一凝结,便成生铁板了。末了再把这些铁板敲碎放到煤火炉上去烧红,用锤打成方柱形,便成为运出本地到各县去的熟铁了。我一到这里来就替他们拉风箱,风箱拉动时作出一种动人的吼声,高巍巍的炉口便喷起一股碧焰,使人耳目十分愉快。用一阵气力在这圆桶形风箱上面,不到一刻就可看到白色放光闪着火花的铁汁从缺口流出,这工作也很有意思的。若拉了一阵风箱,亲眼看过倾泻一次铁汁,我回去时便极高兴地过修械处告给那几个小工人,又看他们拉风箱打铁。我常常到修械处,我欢喜那几个小工人,我欢喜他们勇敢而又快乐的工作。我最高兴的是看他们那个麻子主任,高高地坐在一堆铁条上面,一面唱《孟姜女哭长城》,一面调度指挥三个小孩子的工作。他们或者裸着瘦瘦的膊子,舞动他们的铁锤,或用鱼头钻在铁盘上钻眼,或把敷了酱的三角形新钢钅虑,烧红时放到盐水里一淬,或者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蹲成一团,围到一大钵狗肉,各人用小土碗喝酒,向那麻子师傅长师傅短地随意乱说乱笑。说到做男子的不勇敢可不像男子时,那师傅若多喝了一杯,时间虽到了十一月,为了来一个证明,总说:谁愿意做大丈夫的同我下溪里泅一阵水!到后必是师徒四人一齐从后门出去。到溪水里去乱浇一阵水,闹一阵,光着个上身跑回来,大家哈哈笑个半天。有一次还多了一个人,因为我恰恰同他们喝酒,我也就做了一次大丈夫。

在部中可看到的还很多。间或有什么伙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大堂廊下,臭骂一顿,喊,护兵,打这个杂种一百!于是那伙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动卸了裤子,趴在冷硬的石阶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大脏臀,让板子啪啪地打,把数目打足,站起来提着裤头荷荷地哭着走了。

白日里出到街市尽头处去玩时,常常还可以看见一幅动人的图画:前面几个兵士,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挑了两个人头,这人头便常常是这小孩子的父亲或叔伯。后面又是几个兵,或押解一两个双手反缚的人,或押解一担衣箱,一匹耕牛。这一行人众自然是应当到我们总部去的,一见到时我们便跟了去。

晚上过堂时,常常看到他们用木棒打犯人脚下的螺丝骨。这刑罚是垫在一块方铁上执行的,二十下左右就可把一只脚的骨髓敲出。又用香火熏鼻子,用香火烧胸肋。又用铁棍上地绷,啵的一声把脚扳断,第二天上午就拖了这人出去砍掉。拷打这种无知乡民时,我照例得坐在一旁录供,把那些乡下人在受刑不过情形中胡胡乱乱招出的口供,记录在一角公文纸上。末后兵士便把那乡下人手掌涂了墨,在公文末尾空白处按个手印。这些东西末了还得归我整理,再交给军法官存案。

姓文的秘书

当我已升做司书常常伏在戏楼上窗口边练字时,从别处地方忽然来了一个趣人,做司令部的秘书官。这人当时只能说他很有趣,现在想起他那个风格,也做过我全生活一颗钉子,一个齿轮,对于他有可感谢处了。

这秘书先生小小的个儿,白脸白手,一来到就穿了青缎马褂各处拜会。这真是稀奇事情。部中上下照例全不大讲究礼节,吃饭时各人总得把一只脚踩到板凳上去,一面把菜饭塞满一嘴,一面还得含含糊糊骂些野话。不拘说到什么人,总得说:那杂种,真是……这种辱骂并且常常是一种亲切的表示,言语之间有了这类语助词,大家谈论就仿佛亲热了许多。小一点且常喊小鬼,小屁眼客,大一点就喊吃红薯吃糟的人物,被喊的也从无人作兴生气。如果见面只是规规矩矩寒暄,大家倒以为是从京里学来的派头,有点不堪承教了。可是那姓文的秘书到了部里以后,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的,即或叫副兵,也轻言细语,同时当着大家放口说野话时,他就只微微笑着。等到我们熟了点,单是我们几个秘书处的同事在一处时,他见我说话,凡属自称必是老子,他把头摇着:啊呀呀,小师爷,你人还那么一点点大,一说话也老子长老子短!我说:老子不管,这是老子的自由。可是我看看他那和气的样子,有点害羞起来了。便解释我的意见:这是说来玩的,并不损害谁。

那秘书官说:

莫玩这个,你聪明,你应当学好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学!

我把头偏着说:

那你给老子说说,老子再看看什么样好就学什么吧。因为我一面说话一面看他,所以凡是说到老子时总不得不轻声一点,两人谈到后来,不知不觉就成为要好的朋友了。

我们的谈话也可以说是正在那里互相交换一种知识,我从他口中虽得到了不少知识,他从我口中所得的也许还更多一点。

我为他作狼嗥,作老虎吼,且告诉他野猪脚迹同山羊脚迹的分别。我可以从他那里知道火车叫的声音,轮船叫的声音,以及电灯电话的样子。我告他的是一个被杀的头如何沉重,那些开膛取胆的手续应当如何把刀在腹部斜勒,如何从背后踢那么一脚。他却告我美国兵英国兵穿的衣服,且告我鱼雷艇是什么,氢气球是什么。他对于我所知道的种种觉得十分新奇,我也觉得他所明白的真真古怪。

这种交换谈话各人真可说各有所得,故在短短的时间中,我们便成就了一种最可纪念的友谊。他来到了怀化后,先来几天因为天气不大好,不曾清理他的东西。三天后出了太阳,他把那行李箱打开时,我看到他有两本厚厚的书,字那么细小,书却那么厚实,我竟吓了一跳。他见我为那两本书发呆,就说:小师爷,这是宝贝,天下什么都写在上面,你想知道的各样问题,全部写得有条有理,清楚明白!这样说来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书面,恰恰看到书脊上两个金字,我说:《辞源》,《辞源》。正是《辞源》。你且问我不拘一样什么古怪的东西,我立刻替你找出。我想了想,一眼望到戏楼前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浮雕木刻,我就说:诸葛孔明卧龙先生怎么样?他即刻低下头去,前面翻翻后面翻翻,一会儿就被他翻出来了。到后另外又翻了一件别的东西。我快乐极了。他看我自己动手乱翻乱看,恐怕我弄脏了他的书,就要我下楼去洗手再来看。我相信了他的话,洗过了手还乱翻了许久。

因为他见我对于他这一本宝书爱不释手,就问我看过报没有。我说:老子从不看报,老子不想看什么报。他却从他那《辞源》上翻出关于老子一条来,我方知道老子就是太上老君,太上老君竟是真有的人物。我不再称自己做太上老君,我们却来讨论报纸了。于是同另一个老书记约好,三人各出四毛钱,订一份《申报》来看。报纸买成邮花寄往上海后,报还不曾寄来,我就仿佛看了报,且相信他的话,报纸是了不得的东西,我且俨然就从报纸上学会许多事情了。这报纸一共订了两个月,我似乎从那上面认识了好些生字。

这秘书虽把我当个朋友看待,可是我每天想翻翻他那部宝书可不成。他把书好好放在箱子里,他对这书显然也不轻视的。既不能成天翻那宝书,我还是只能看看《秋水轩尺牍》,或从副官长处一本一本地把《西游记》借来看看。办完公事不即离开白木桌边时,从窗口望去正对着戏台,我就用公文纸头描画戏台前面的浮雕。我的一部分时间,跟这人谈话,听他说下江各样东西,大部分时间,还是到外边无限制地玩。但我梦里却常常偷翻他那宝书,事实上也间或有机会翻翻那宝书。氢气是什么,淮南子是什么,参议院是什么,就多半从那本书上知道的。

驻扎到这里来名为清乡,实际上便是就食。从湘西方面军队看来,过沅州清乡,比较据有其他防地占了不少优势,当时靖国联军第二军实力尚厚,故我们部队能够占据这片土地。为时不久,靖国联军一军队伍节制权由田应诏转给了他的团长陈渠珍后,一二军的势力有了消长。二军杂色军队过多,无力团结,一军力图自强,日有振作。做民政长兼二军司令的张学济,在财政与军事两方面,支配处置都发生了困难,第一支队清乡除杀人外既毫无其他成绩,军誉又极坏,因此防地发生了动摇。当一军陈部从麻阳开过,本部感受压迫时,既无法抵抗,我们便在一种极其匆忙中退向下游。于是仍然是开拔,用棕衣包裹双脚,在雪地里跋涉,又是小小的船浮满了一河。五天后,我又到辰州了。

军队防区既有了变化,杂牌军队有退出湘西的模样,二军全部用援川名义,开过川东去就食。我年龄由他们看来,似乎还太小了点,就命令我同一个老年副官长,一个跛脚副官,一个吃大烟的书记官,连同二十名老弱兵士,放在后方的留守部,办点后勤杂事。

军队开走后,我除了每三天誊写一份报告,以及在月底造一留守处领饷清册呈报外,别的便无事可做。街市自从二军开拔后,似乎也清静多了。我每天依然常常到那卖汤圆处去坐坐,间或又到一军学兵营看学兵下操。或听副官长吩咐,和一个兵士为他过城外水塘边去钓蛤蟆,把那小生物成串弄回部里,加上香料,剥皮熏干,给他下酒。吃不完还把一半托人捎回家乡给老太太。

女难

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虽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欢喜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的孤独的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那上面搬取南瓜,茄子,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

美丽总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总默默地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些光景。可是这一次来到这地方,部队既完全开拔了,事情也无可做的,玩时也不能如前一次那么高兴了。虽依旧常常到城门边去吃汤圆,同那老人谈谈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处过日子,一块儿说话的,已无一个人。

我感觉到我是寂寞的。记得大白天太阳很好时,我就常常爬到墙头上去看驻扎在考棚的卫队上操。有时又跑到井边去,看人家轮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他们做豆芽菜的如何浇水进高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栏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来了一个挑水的老妇人,就帮着这妇人做做事,把桶递过去,把瓢递过去。我有时又到那靠近学校的城墙上去,看那些教会中学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绿色柚子抛掷,或在那坪里追赶扭打。我就独自坐在城墙上看热闹。间或他们无意中把球踢上城时,学生们懒得上城捡取,总装成怪和气的样子:小副爷,小副爷,帮个忙,把我们皮球抛下来。我便赶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们脚尖那么一踢,于是那皮球便高高地向空中蹿去,且很快地落到那些年轻学生身边了。那些人把赞许与感谢安置在一个微笑里,有的还轻轻地呀了一声,看我一眼,即刻又争夺皮球去了。我便微笑着,照旧坐下来看别人的游戏,心中充满了不可名言的快乐。我虽做了司书,身上穿的还是灰布袄子,因此走到什么地方去,别人总是称呼我做小副爷。我就在这些情形中,以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份,感到一点秘密的快乐。且在这些情形中,仿佛同别一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点。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接近。事实上却是十分孤独的。

可是不到一会儿,那学校响了上堂铃,大家一窝蜂散了,只剩下一个圆圆的皮球在草坪角隅。墙边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谢落,天空静静的。我望到日头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说不出的无聊。我得离开这个地方,得沿了城墙走去。有时在城墙上见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从对面走来,小一点的女孩子远远的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的乱喊,且说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头走去。我那时总十分害羞,赶忙把脸对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让这些人从我身后走过,心里却又对于身上的灰布军衣有点抱歉。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分应有尊敬?我想起那两册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份《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

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小楷字,一写便是半天。

时间过去了,春天夏天过去了,且重新又过年了。川东鄂西的消息来得够坏。只听说我们军队在川边已同当地神兵接了火,接着就说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来时,却说我们军队在湖北来凤全部都覆灭了。一个早上,闪不知被神兵和民兵一道扑营,营长,团长,旅长,军法长,秘书长,参谋长完全被杀了。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做留守的老副官长就亲自跑过二军留守部去问信,到时那边正接到一封详细电报,把我们总司令部如何被人袭击,如何占领,如何残杀的事一一说明。拍发电报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运先带一团人过湘境龙山布防,因此方不遇难。

好,这一下可好,熟人全杀尽了,兵队全打散了,这留守处还有什么用处?自从得到了详细报告后,五天之中,我们便各自领了遣散费,各人带了护照,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约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离开家中过沅州。家中实在呆不住,军队中不成,还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应当有机会。那时正值大雪,既出了几次门,有了出门的经验,把生棕衣毛松松地包裹到两只脚,背了个小小包袱,跟着我一个教中学的舅母的轿后走去,脚倒全不怕冻。雪实在大了点,山路又窄,有时跌到了雪坑里去,便大声呼喊,必得那脚夫把扁担来援引方能出险。可是天保佑,跌了许多次数我却不曾受伤。走了四天到地以后,我暂住在一个卸任县长舅父家中。不久舅父做了警察所长,我就做了那小小警察所的办事员。办事处在旧县衙门,我的职务只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隔壁是个典狱署,每夜皆可听到监狱里犯人受狱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所也常常捉来些偷鸡摸狗的小窃,一时不即发落,便寄存到牢狱里去。因此每天黄昏将近牢狱里应当收封点名时,我也照例得同一个巡官,拿一本点名册,提了个马灯,跟着进牢狱里去,点我们这边寄押人犯的名。点完名后,看着他们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铐,必须套枷的还戴好方枷,必须固定的还把他们系在横梁铁环上,几个人方走出牢狱。

警察所不久从地方财产保管处接收了本地的屠宰税,这个县城因为是沅水上游一个大码头,上下船只多,又当官道,每天常杀二十头猪一两头黄牛,我这办事员因此每天又多了一份职务。每只猪抽收六百四十文的税捐,牛收两千文,我便每天填写税单。另外派了人去查验。恐怕那查验的舞弊不实,我自己也得常常出来到全城每个屠案桌边看看。这份职务有趣味处倒不是查出多少漏税的行为,却是我可以因此见识许多事情。我每天得把全城跑到,还得过一个长约四分之三里在湘西方面说来十分著名的长桥,往对河黄家街去看看。各个店铺里的人都认识我,同时我也认识他们。成衣铺,银匠铺,南纸店,丝烟店,不拘走到什么地方,便有人向我打招呼,我随处也照例谈谈玩玩。这些商店主人照例就是本地小绅士,常常同我舅父喝酒,也知道许多事情皆得警察所帮忙,因此款待我很不坏。

另外还有个亲戚,我的姨父,在本地算是一个大拇指人物,有钱,有势,从知事起任何人物任何军队都对他十分尊敬,从不敢稍稍得罪他。这个亲戚对于我的能力,也异常称赞。

那时我的薪水每月只有十二千文,一切事倒做得有条不紊。

大约正因为舅父同另外那个亲戚每天作诗的原因,我虽不会作诗,却学会了看诗。我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工作得很有兴致。因为盼望所抄的诗被人嘉奖,我开始来写小楷字帖。因为空暇的时间仍然很多,恰恰那亲戚家中客厅楼上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产生的各种无固定性的流动的美,德性的愉快,责任的愉快,在当时从别人看来,我也是毫无瑕疵的。我玩得厉害,职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极好。

那时节我的母亲同姊妹,已把家中房屋售去,剩下约三千块钱。既把老屋售去,不大好意思在本城租人房子住下,且因为我事情做得很好,芷江的亲戚又多,便坐了轿子来到芷江,我们一同住下。本地人只知道我家中是旧家,且以为我们还能够把钱拿来存放钱铺里,我又那么懂事明理有作有为,那在当地有势力的亲戚太太,且恰恰是我母亲的妹妹,因此无人不同我十分要好。母亲也以为一家的转机快到了。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像,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做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问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不妨慢一点。

不意事业刚好有些头绪,那做警察所长的舅父,却害肺病死掉了。

因他一死,本地捐税抽收保管改归一个新的团防局,我得到职务上不疏忽的考语,仍然把工作接续下去,改到了新的地方,做了新机关的收税员。改变以后情形稍稍不同的是,我得每天早上一面把票填好,一面还得在十点后各处去查查。不久在那商会性质团防局里,我认识了十来个绅士,同时还认识一个白脸长身的小孩子。由于这小孩子同我十分要好,半年后便有一个脸儿白白的身材高的女孩印象,把我生活完全弄乱了。

我是个乡下人,我的月薪已从十二千增加到十六千,我已从那些本地乡绅方面学会了刻图章,写草字,做点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我年龄也已经到了十七岁。在这样情形下,一个样子诚实聪明懂事的年轻人,和和气气邀我到他家中去看他的姐姐,请想想,结果我怎么样?

乡下人有什么办法,可以抵抗这命运所摊派的一份?

当那在本地翘大拇指的亲戚,隐隐约约明白了这件事情时,当一些乡绅知道了这件事情时,每个人都劝告我不要这么傻。有些本来看中了我,同我常常作诗的绅士,就向我那有势力的亲戚示意,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女婿。那亲戚于是把我叫去,当着我的母亲,把四个女孩子提出来问我看谁好就定谁。四个女孩子中就有我一个表妹。老实说来,我当时也还明白四个女孩子生得皆很体面,比另外那一个强得多,全是在平时不敢希望得到的女孩子。可是上帝的意思与魔鬼的意思两者必居其一,我以为我爱了另外那个白脸女孩子,且相信那白脸男孩子的谎话,以为那白脸女孩子也正爱我。一分离奇的命运,行将把我从这种庸俗生活中攫去,再安置到此后各样变故里,因此我当时同我那亲戚说:那不成,我不做你的女婿,也不做店老板的女婿。我有计划,我得照我自己的计划做去。什么计划?真只有天知道。

我母亲什么也不说,似乎早知道我应分还得受多少折磨,家中人也免不了受许多磨难的样子,只是微笑。那亲戚便说:好,那我们看,一切有命,莫勉强。那时节正是三月,四月中起了战事,八百土匪把一个大城团团围住,在城外各处放火。四百左右驻军同一百左右团丁站在城墙上对抗。到夜来流弹满天交织,如无数紫色小鸟振翅,各处皆喊杀连天,三点钟内城外即烧去了七百栋房屋。小城被围困共计四天,外县援军赶到方解了围。这四天中城外的枪炮声我一点儿也不关心,那白脸孩子的谎话使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我已经被一个女孩子十分关切,我行将成为他的亲戚。我为他姐姐无日无夜作旧诗,把诗作成他一来时便为我捎去。我以为我这些诗必成为不朽作品,他说过,他姐姐便最欢喜看我的诗。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去算来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这钱竟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

到这时节一切全变了,他再不来为我把每天送他姐姐的情诗捎去了,那件事情不消说也到了结束时节了。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大数目着了骇,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一本帐簿,同那两个白脸姊弟,四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丈,四个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同姊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泪;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时任何一处总免不了吃城里聪敏人的亏,而想来十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