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姑娘 一

2020年2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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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铁石心肠,塑料肝胆。

怯于深情,乏于热血,懒得深交,懒得再像年轻时那样去任性结缘。

非厌世,不过是这半生人海中远行,见惯了海市蜃楼,渐知人生底色是悲凉然。

这场青春趋近尾声,尾声前认识的她。

不是知心知己,也非蓝颜红颜,不过就是一个朋友,无关男女无问东西,静坐时无语,飞驰时有伴,相互守望过一个又一个他乡午夜。

误落尘网中,一去四十年。

像一辆没有GPS的破皮卡车,满载因果,跌跌撞撞兜兜转转。

……边求边舍,边丢边捡,结怨结缘,跋嶂涉川。

雷风恒,大霾漫天,是条崎岖莫测的人间道呢,苦乐相继,无涯无边。

人届不惑年,小学员变成老司机,方知是逆旅,方知是苦旅,方知远光应慎开,刹车需轻点,越是坦途越危险。

一并明了的,还有这条单行道的荒辽,嗯,罕有休息区,少有加油站。

还能怎样,又能怎样。

除了向前,只有向前。

之死靡它虎山行,这一路上我路过许多人,路过许多故事。

我把它们记叙下来,或可慰风尘,或可娱长夜,或可成为小小的路标指示牌,零零散散立于塌方处,立于路尽处,立于无星的暗夜。

譬如这一篇。

这篇文章会有很多人看。

但某种意义上讲,你是唯一的读者。

请理解——此番开笔皆是为你,故而,此时此刻我有诸多感慨。

太多太多的感慨。

这篇文章写给十几年后的你看。

掐指算来,最快也要十几年后你方能读懂这些文字……真是漫长哦,那么多个日日夜夜。

若那时的你读懂了,记得来找我。

一读懂了就来找我,再难找也要找到我,我有一个漫长的故事要对你说。

届时你不解也好,不屑也罢,叛逆也好,敷衍也罢……反正我说,你听着。

届时,不论你这辆新车的马力有多么强劲,轮毂有多么闪亮,心气有多么高昂,多么意气风发跃跃欲试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孩子,都请耐心听完我这辆老车啰啰唆唆的诉说。

孩子,正式上路前,由我来为你上这最后一课。

话说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皮卡车。

准确地说,是皮卡车的后斗。

确切地说,是一辆巨大的遍体鳞伤的气喘如牛的橘红色越野皮卡车的硬邦邦的后斗。

车在清迈,邓丽君《小城故事》里的那座小城。

无数个黄昏和午夜,我被扔进那辆皮卡车的后斗,自觉地摘掉帽子解开领扣,展开双臂闭上眼睛,悲壮地,把蓝牙音箱开到最大声。

放的自然是那首《小城故事》。

自然是会跟着唱的,帮我和声的,总是那条小黑狗。

按照惯例,它每次都会被搁在我身边,哀怨地看着我,从耳朵尖到尾巴尖都在颤抖。我悲壮地看看它,轻轻地揽过它,用力地点点头。

唱吧唱吧,唱了就不怕了……

不怕不可能,车开得那叫一个暴虐,冲出枪林弹雨封锁线式的那种亡命!

那车敢跳远能腾空,时而在崎岖的山路上大颠勺,屁股一凉,一人一狗惊慌失措地拥抱在半空,如一袋面粉一袋土豆……

落地时上牙磕下齿,尾巴骨磕铁皮后斗,咯噔噔噔噔噔噔!

山路只是序曲,上了公路那才真叫一个胆战心惊。

这车的前世说不定是苏57,今生不泯那颗霸天虎的心,直线加速如炮弹,安上俩翅膀就能起飞的那种……

我死死地抓住车框,狗死死咬住我衣袖,它的耳朵吹成背头,我的长发吹成旌旗,啪啪作响,猎猎风中。

尝试过自拍留念,手刚抬起来,Biu的一声,好的,飞出去了,心里真酸楚,妈的新手机。

尝试过打字发微博,单手,红灯处一个急刹车……不多说了。

努力了好几年,一直到2018年3月2号凌晨4点10分,我才在那辆皮卡车的后斗里成功地发出了一条微博:

到了一定的岁数,许多东西业已定型,那些狗脾气驴性格熊毛病,改不了不想改也懒得改了。越来越懒得去迁就,也越来越懒得搭理不相干,越来越懒得去解释,也越来越懒得去和人扯淡。当个好人太累了,我还是继续较真地坏下去吧。

就这样吧,这样挺好,这样舒坦。

不怎么发感悟微博,我又不是营销号,写金句是我最不擅长的。

不过是个说书人罢了,喜欢描述,喜欢当体验者,向来不乐意动不动就去玩儿总结,都是第一次当人,装什么活明白了的呢,谁又有资格去教化谁呢?

只不过是当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时,人反而是打开的,适合掏出一些郁结在心里的东西,抖开,展平,在兰纳的风中洗涤揉搓。

我喜欢这种被短暂风干的感觉,于是一次次地坐进这辆疯狂的皮卡车。

哦,这条微博是有配图的,谢谢我的活体手机支架杨过。

和我拥抱在一起的狗叫杨过。

泰国流浪狗,只有三条腿,少一只左腿。

当年它一岁不到,躺在血泊中哀嚎,残肢碎肉拖在身旁,苍蝇嗡嗡地飞着。碾过它的重型摩托车早已绝尘而去,路人围过来救它,谁伸手谁挨咬,谁都不敢靠近它。

它正歇斯底里中,剧痛加应激,恐惧全世界。

有扇门吱呀推开,有个人静静走出来,平静地蹲在它面前看了它一会儿,平静地伸出双手把它抱了起来。

狗牙刀片一样乱舞着,撕破了那人的手背,又一条两条地将小臂划开,它挣扎得像一团火,每一声嚎叫都是扭曲变形的尖厉。

路人掩口惊呼,不疼的吗?快放下吧!太危险了!

那人没喊没叫,只是平静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它说:……呆底。

它自然是无法乖的,于是那人便重复地说,边说边走,紧紧地抱着它。

有一小块皮拖住它的残肢,随着那人的脚步晃动着,血污了衣衫,滴滴答答落下来,分不清是谁的。那人把它抱进院子,抱上车,抱去医好,收留了它,给它起名叫杨过。

迄今为止,杨过已被收留4年。

杨过过得挺不错,顿顿有牛奶,餐餐有养多乐,有一堆自己专属的玩具,还有一个舒适的被窝。它被好好地爱了4年后,皮光水滑香喷喷,身上已找不到丝毫流浪狗的影子。

这是条厉害的狗,4年下来,听得懂双语。

它是泰国狗,听得懂泰语是正常的,你如果对它说:冬掰。它颠颠儿地就往前蹿。

但你如果接着用中文喊:回来。它一个甩尾急刹车,稳稳就能接受指令拐弯回来。

我住他们家那会儿,它偷听过我打电话来着。

我电话里和乌鲁木齐的朋友请教羊肉那仁的做法,开的免提,一扭头,它歪着头盯着我傻乐,口水滴滴答答。

攒劲!中文真好,居然都能听得懂新疆普通话了。

说也奇怪,明明只有三条腿,可杨过嬉戏时奔跑时比一般四条腿的狗子矫健多了。这家伙闹得很,一刻不得闲,追猫撵鸟扑虫子,一天到晚玩儿得呼哧呼哧的。

话说它只有三条腿,爬高摸低时是咋保持平衡的?

很多次它屁颠屁颠地路过我身旁,我悄悄伸腿去绊它……

没有一次成功的,除了鞋上又多了几个大牙印子,一无所获。

话说,杨过的心理复健工作搞得当真不错,自信心很足,交了不少白富美女朋友,有时候它和它那些女朋友青天白日的搞那些羞羞的事情时,我会躲在一旁暗中观察……

嗯,原来如此……

嗯,竟然还可以这样解锁……

总之狗子这种生物很棒,它尤其棒,全程开挂的那种,完全看不出因肢残而带来的丝毫自卑或畏缩。

它也有消停的时候。

收留它的人有时会静坐,那人坐在落地窗外,脚浸在泳池中,两根指头夹住一根烟,安安静静的,一坐就是一整个黄昏。黄昏时也不开灯,不知哪个国度的音乐像雾气一样涌动,从客厅溢到泳池,溢满水面,没入落日余晖中。

一切都是暖黄色的,缓缓流淌的泰北黄昏。

这时候它会走过来,轻轻地走,悄悄地趴下,下巴放在那人膝盖上,舒坦地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少顷,眼睛睁开,它伸长脖子去舔舔那人的胳膊,还有手。

当年的咬伤早已痊愈不见痕迹,它却每天都会舔,位置它记着呢,舔完之后把脸贴在上面,依旧闭上眼睛。

我远远地坐在客厅角落里望着他们,真像一幅画,小虫儿飞呀飞,他们依偎着,一动不动。

……

这样的时光总是温情而隽永。

以及短暂!

是的,短暂。晚8点的钟声准时敲响,从厨房的墙壁上一锤子一锤子砸进耳膜!

一天一次的,我一个哆嗦,汗毛奓起,肾上腺素咔咔分泌如条件反射。

好吧,又来了!

又该吃晚饭了……

同样惊恐的还有杨过,8点的钟声一响,它虎躯一震立马卧姿变立正,耳朵支棱棱,目光隐忍而悲愤。它哀怨地扭头看我一眼,我忧伤地冲它点点头:

是的,又该出门去吃那天杀的晚饭了。

抱着一线希望,我试探着问:英雄,咱们今天就在家里随便做点饭吃一吃行不行?

我补充:我洗菜、我炒、我刷碗……不出门行不行?

那位英雄不回头,不看我也不看杨过,慢慢地摇摇头。

好吧,那……那咱走路去吃饭行不行,就近找个猪脚饭吃一吃就行。

依旧是不回头,如往常一样,那位英雄用平静的语调告诉我,今天的晚饭计划是去某个遥远的犄角旮旯,开车去……

杨过的中文听力当真好,开车一词刚说完,此狗一个侧滚翻连滚带爬地钻进茶几底下。

按照老规矩,我负责费尽心力和真情把杨过搞出来,拖出门去。

按照老规矩,我和杨过负责坐进那辆皮卡车的后斗,感受一天一次的F1。

我说:……其实,今天我可能不太喜欢坐后面。

我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不,你喜欢。

好吧,那我就喜欢吧,好在还有杨过陪我。

如此说来我的这位朋友还算体贴:怕后斗里的我孤单,派爱犬陪我。

……或者说,怕爱犬寂寞,安排我去盘它?

朋友不少,能这样安排我的朋友不多。

车技好的朋友很多,能把破皮卡车当飞机开的朋友我只认识一个。

细想想,时常是冰,偶尔是火,永远沉默寡言,却总能载着我亡命狂飙进无数个午夜的人,好像也只有这么一个。

不是飞车硬汉,不是越野好汉,不是文身壮汉,不是赤膊大汉。她叫采。

客家妹子,广东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