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列传 十一

2020年2月12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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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和婷婷的蜜月旅行第一站来了大理,我接待的。

事实上他们的蜜月旅行也只有这一站,且只有4天,4天之后梁叔和嬷嬷回了香港,婷婷陪老潘去了西藏,说是开工去了,拍电影。

我替她鸣不平,这蜜月也短得太变态了,根本来不及开展任何切实有效的生产工作。她说她不急,等老潘拍完电影了会陪她回非洲,剩下的蜜月会在卢旺达。

蜜月还能分期付款?按揭啊?

她说:到时候你也一定要来呀。

他们两口子看着我,谜之微笑:真的,非洲会给你惊喜的……

按下那个谜之非洲不表。

临行前一刻,我才获悉这个电影剧组有多没钱,且这部电影将来也不可能走院线。一句话,赔本也不见得能赚来吆喝的买卖,投入多少钱赔多少钱。

错愕之余我能理解老潘想圆一个电影梦的心愿,但身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大义凛然地咽下了嘴边的话,没去提他欠我的那20000块钱到底他奶奶的打算什么时候还……

关于拍电影,潘导演很轴,只会走直线不会拐弯儿掉头的那种。

热爱一个事物没有错,做电影理应有敬畏心,但矫枉过正就不好了吧,明明可以租赁的设备他非要自己掏钱去买,出手之豪情万丈,买昂贵的摄像机像买一袋子土豆。

我严重怀疑他对拍摄设备有一种处女情结,拍处女作非要用处女机,矫情得不行。

他还买了一匹马,小白马,纳木错小学学生英央家的马,当年他是支教老师,教过她。

影片从写剧本开始至拍摄,筹备了三年,马养了一年,光草料就吃了快一万块钱的。

藏区缺马吗?哪儿借不行非要买?非要买的话临到开机再买行不行?也是任性得不行。

他的解释是需要观察马的习性和情绪动作,喜怒哀乐的反应,这样方便剧本创作和后续拍摄……

一观察就是一年?

按这个理论,男主角是不是应该由他亲自生出来一边养大一边观察才行?

老潘电影处女作的男主角是个小孩,剧本里的设定是10岁,电影的名字叫《江米儿》,一句话就能说完剧情:一个牧区少年多杰,梦想买一匹名唤江米儿的小马驹的故事。

电影开机前后那几天是他最焦虑的时间,半夜给我打电话,阐述他的导演理论——大人眼中的一件小事,却是孩子心中的整个世界。

我逗他,给他泼冷水:格萨尔王赛马称王,他的神驹江米儿是白色的?没文化吗这不是。

他在那边气急败坏地哎呀哎呀,说故意这样设定的啊,这样才能营造反差……信号很差,听筒里风声呼呼,他应该是蹲在帐篷外面的。

高原深夜的彻骨寒凉我记忆犹新,但一点都不可怜他,他脂肪的厚度等同一件加拿大鹅了,只是念及婷婷蜷缩在帐篷里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我这个可怜的小嫂子穿没穿秋裤,有没有保暖袜。

关于帐篷,老潘伤心过一次,哽咽着和我通电话,手捂着手机小小声那种,偷偷地。

火烧帐篷是一场重头戏,烧帐篷的同时马群需要跑掉,一个帐篷几千块,对他们来说是大投入了。帐篷烧完了,戏还没有拍完,马群跑进苍茫深夜后撒了欢儿根本追不回来,这段戏想重拍都没可能了。

那是凌晨3点多,全组人都没吃饭,饥寒交迫地找马,伤心欲绝地哀悼帐篷,以及,他们的导演痛心疾首地给我打电话,把我从酣睡中搞醒,张嘴第一句是:人生真是艰难哦……

人在脆弱时往往爱倾诉,可恨的是明明有“亲生”媳妇不去倾诉,非要来搞醒我这个远在天边的朋友。老潘那天哽咽着说了很多,脆弱得可没出息了。

他说他北电毕业十年,电影梦一直无缘得偿,十年的“曲线救国”里,一直积累着电影故事编写剧本,直到书店终于不再赔钱时,马上重新拥抱电影。如今终于得偿心愿开始拍摄了,结果今天马全跑了,帐篷也没了……他哽咽得吭哧吭哧的,让我快点安慰他一下,说他心痛死了,没有帐篷可烧了,马也跑了。

我给予他的唯一的建议是:请滚去找你老婆抱一抱。

他的回答让我再度想拉黑了他,他说这些都是负能量,哪儿能扔给婷婷,那样不好。

行,你老婆是人,你兄弟就不是人。我开灯下床翻书找咒,应该能找到一个咒的,保佑那些跑掉的马儿自此浪迹天涯,永远别被找到。

那些咒看来不管用,马群第三天就落网了,潘导演剧组里的本地人很多,把马给找了回来。

话说剧组四十多人,几乎都是从西藏本地召集的,客观因素是从北京调人费用太高,没那个经费。就算有经费也很难开展工作,长期高海拔作业,高原反应会导致生命危险。

所以老潘的剧组成员80%从来没有进过剧组,新手分布在每个部门,摄录美服化道,手把手地教。新人没有习气,干劲都像牦牛一样强,每天除了忙拍摄还忙活着生火做饭,偶尔还会组织起来踢场足球。其实也不算踢球,风太大,球自己奔跑,一群人呐喊着追,撵兔子一样。

演员也没有一个是专业的,几个小演员是从当雄县中学挑选的,被选中时一脸懵懂,不知道什么是表演。男一号叫小多杰,家住附近的村子,牧民的小孩。有一次拍摄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戏,本来只需摔一次,他自己非要摔四次,老潘担心摔坏了他,他很同情地看看老潘:唉,这算什么呀,我们藏族小孩从来不怕摔。

后来电影杀青,老潘把小白马送给了小多杰家,他父亲很激动,接马回家那天先给马献了一条哈达,又给老潘献了一条哈达。老潘说,有一种和马一起被颁奖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戛纳也很金熊,感慨万千沉甸甸。

马那时候比老潘体面多了,老潘那时协同全组成员被海拔5000米的骄阳晒成了煤球,乍一看像群井下矿工,再一看像群护法神,玛哈嘎拉啥样他们啥样。

剧组穷得鬼一样,高海拔没什么好干粮吃,据说这群人各种骗亲友去探班,让给捎点鸡蛋青菜什么的。

路太远,大家都懒得去探班,都鼓励他们艰苦奋战自生自灭。

电影杀青前的半个月,老潘有个仗义的兄弟去拉萨开签售会,那人酒足饭饱夜宿八角街,念及自己的朋友老潘尚苦B在纳木错边,此人辗转难眠,暗自嗟叹。

所谓两肋插刀,所谓事儿上见,翌日清晨,这个仗义的兄弟果断砸开一家德克士的大门,威逼利诱,让那家店的全体员工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准备好了一份大餐——

单说吃的就有100个汉堡,100个手枪腿儿。

真是个有心人,守信如他,一直记得自己曾在大理时随口应承,会去探班。

鉴于这个兄弟左手残疾开不了车,另外两个朋友义无反顾站了出来,一个是浮游吧彬子,一个是青唐酒吧嵇祥,这俩人轮流开车,陪着那仗义的兄弟一路从拉萨赶到了纳木错边。

整个剧组的人含泪迎接,当然,主要迎接的不是他们,是鸡腿。

其中有个叫宋奕昌的人感动地拉着他们的手,说:怎么没配可乐……

那个仗义的兄弟淡然一笑,先帮那人敲背,让那人把嘴里的汉堡咽下去,然后告诉他:

从拉萨到纳木错正在大修路,如果带杯装可乐,会全颠洒了,如果带瓶装的,等于带了一堆开瓶即炸的小手雷……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别问。

此行最难忘的,除了拍摄条件的艰苦,就是导演老潘的吃相。

任你文字功力再强,也难以恰当描述出他啃鸡腿时的模样,反正是震撼到来探班的兄弟们了……早知道就带几只活鸡来给他生吃了,或者羊。

那天是2018年8月7号,感慨之余,那个仗义的兄弟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一条微博:

要有足够的接受能力,才能消化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打开方式,要有充分的理解能力,才能明白一个老文艺青年的自我修养……

那条微博的每一张图片都美颜过了,收效甚微,我尽力了。

其实我想提示的是,如果你神经衰弱,请尽量不要点开那条微博的图9。

以免影响睡眠质量。

老潘的电影叫《江米儿》,应该上不了院线,造不出什么影响,不过是一个想圆梦的中年胖子,领着一群同样爱做梦的人疯疯癫癫地游戏了人间一场。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如果未来的某一天你有缘看了这部简简单单的片子,请你明了:

剧中饰演旺多大叔的昂桑老师,一幅画能卖十几万,本职是西藏当代著名画家,从没当过演员。女一号拉宗小姐姐拍戏中脚踝严重扭伤,带伤坚持到杀青,伤处肿得跟大馒头一样。还有《西藏人文地理》加措老师的爱人德珍,近60岁的年纪餐风冒雪在高原,不厌其烦地给没有表演经验的演员们讲戏。还有西藏牦牛博物馆馆长吴雨初,远在墨脱县拍摄纪录片的巴依老爷,都是一个电话日夜兼程赶过来参与演出,无偿帮忙。

老潘曾在纳木错小学支教,那里的老师们为了帮他圆梦亦是倾力相助。

老潘曾收养过许多小孩子,给他们当爸爸,供养他们一路读完大学。这部片子的场记就是其中一个女儿,叫次仁曲珍,在江西理工大学读大三,趁暑假跑来帮忙……

藏族孩子实在,次仁曲珍一口一个爸爸喊老潘,喊婷婷时却只喊姐姐,估计是看面相定称谓。剧组那时只剩一顶小帐篷,婷婷姐姐哆哆嗦嗦地蹲在帐篷里给大家烧茶,一边往火里添牛粪,一边咧着龟裂的嘴唇温柔地笑。

她说她就不吃了,她那份手枪腿儿留给老潘吧,让他好好解解馋。

这样的好老婆当真羡杀人也,感动之余我差点脱口而出:把那20000块钱都拿去给老潘买鸡腿了吧,不用还……

想了想,她应该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算了不说了,省得解释半天怪麻烦。

……再说,凭什么不还!

火苗慢吞吞舔着壶底,小风儿飕飕往衣领里面钻。

她斟一碗黑茶递过来,闲闲地聊起了天气,说下个月内地就是酷暑了,那时候老潘的片子应该也已拍完,到时候老潘会陪她回非洲去工作一段时间。

她说:你去找我们玩吧,去避避暑,梁叔也会去。

去非洲避暑?非洲?

婷婷你还好吗?婷婷你是冻傻了吗?

她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她坐在海拔近5000米的纳木错边,一本正经地和我聊非洲。

她告诉我:那里夜里凉,外套记得带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