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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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王府后不久,太医就来了。

    而且,有很要命的人跟着太医一道来了。

    我没料到他会来,而且来的无声无息,我刚喘过气,半躺在内花厅的软榻上就着楚寻的手喝茶润润喉咙,胳膊疼得钻心,突然此时眼角里瞄见门口侍候的人嗖地扑通通全跪下,一道明黄出现在门槛外,我下意思地一个激灵,从榻上滚下,就势跪倒,险些撞翻楚寻手中的茶水,闪着老腰。

    “臣,叩见皇上。”

    明黄迈进门槛:“皇叔,快起身,你伤得这么重,还行什么大礼。”我刚要在叩头谢恩,一只手扶在我肩上,我只得费力爬起来:“臣当不起。”

    启赭望着我,眼神很关切,手仍然在我左肩上:“皇叔,不用和朕如此客气。”那目光,极自然地,扫向一旁,望着仍跪伏在地上的楚寻,“这是……”

    我思索着该怎么介绍合适,楚寻已叩头道:“草民楚寻,叩见万岁。”

    启赭神色了然道:“哦,也平身吧。”再看了看谢恩起身后的楚寻,“暮暮馆的楚寻公子,朕闻名已久,今日看来,果然不是寻常人物。”

    楚寻躬身:“多谢万岁夸奖。”

    启赭微笑,却是看我:“皇叔的人个个都这么出挑。”

    我横竖只拿这张老脸顶着:“皇上过奖了。”

    右臂上的匕首插在肉里,疼得一时比一时厉害,我的皇帝堂侄终于体恤了我的虚弱,敛眉向身后道:“许太医何在?还耽搁什么,快看看皇叔的伤!”

    堂侄,分明是你在耽搁,许太医怎么敢上前,哪能怪他?

    许太医战战兢兢答应了一声,抱着药箱颤巍巍过来,皇帝堂侄终于把手从本王肩上收回,许太医手下的小医官们一拥上来了七八个,本王被按在桌旁的椅上,眼睁睁看着瓶瓶罐罐刀剪布盘之类在桌上一溜排开。

    许太医俯身,眯眼,观测我右臂许久,神色凝重地望着那直竖在肉外的半截匕首道:“怀王殿下臂上的匕首,需要拔出来。”

    废话,傻子都知道要拔出来,不拔难道留在肉里春天抽叶夏天开花秋天结出几斤小匕首?

    许太医这个老家伙居然还是太医院之首,我很为皇帝堂侄的龙体康健担忧。

    许太医的这句话还带着请求示下的意思。

    但不是请本王示下,现在这个厅里,轮不到本王说拔还是不拔。

    启赭坐在上首的座椅内,开御口道:“许卿,那便拔了吧。”

    许太医领了这句圣谕,方才卷起袖口,让两个小医官替自己围上一件白色的围嘴儿,拉出预备拔刀的架势。

    许太医举起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剪,又和我打了个招呼:“怀王殿下,臣要开始拔了。”

    我无奈,只好说:“请随便拔。”

    许太医拿着小剪,却还不下手:“王爷,拔匕首的时候,会比较疼痛,你稍微做些别的分分神能好些,比如和谁说说话。”

    启赭道:“许卿只管拔匕首,朕来和皇叔叙话。”

    我忍着疼,还要挤着笑道:“多谢陛下。”许太医开始剪开我的衣袖,我接着道:“今天一点小事,惊动皇上,臣实在惶恐。”

    启赭道:“怎么是小事,皇叔受了这么重的伤,是大事,朕理应亲自探望。”

    匕首边的衣料已经被干了的血粘住了,粘在皮肉上,剥下来时火燎的疼痛,我道:“皇上言重了,只是一点皮肉伤。”

    衣料应该是全剥下来了,许太医按着匕首边本王的皮肉,启赭嘴角含笑道:“是皇叔过谦了,皇叔是本朝栋梁,今日半晌风流后,出得秦楼,携美回府时,顺道勇救柳丞相于匕首下,智勇胆色,无人能及。”

    肉里的匕首动了动,我咬着牙,吸着冷气道:“这是凑巧了。皇上,臣觉得那几个刺客有来历,需要严审。”

    启赭半闭起双目道:“嗯,此事就交给大理寺去办吧,张屏办案,朕一向放心。”又抬眼看我,“柳卿还没过来探望皇叔?”

    我干干道:“柳相应也受了惊,臣请他先回去休息了。”

    启赭道:“哦,柳卿未受伤,朕很欣慰。”又看了看我,“朕听说皇叔中刀后没管自己,只一直搂着柳卿问,桐倚有无受伤。皇叔与朝中的官员们这样亲厚友爱,朝廷如今一片和乐融融,朕更加欣慰。”

    本王压住一个冷战,臂膀伤口处蓦地一空。

    许太医终于把匕首拔出来了。

    许太医和小医官们围着我的伤臂,把那些瓶瓶罐罐布条碗碟统统用上了。按着止了血,清了清伤口,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的药汁药面儿各洒了些,最后再使布裹上。

    我任凭他们摆弄,总觉得过程有些像那道叫塞外江南的菜,一条羊前腿,用荷叶包着,就像现在本王的胳膊似的,吃的时候把荷叶扒开,洒上椒盐面,蘸酱醋汁。

    许太医一面裹布一面道:“怀王殿下这几日的饮食要清淡些,忌辛辣,忌食发物。”

    我一一谨记。

    许太医将那一堆瓶瓶罐罐悉数赠送与本王,由曹总管带着几个人收下,稍后又开了张内服的药单,楚寻一直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站着,曹总管在收那堆瓶子,许太医把药单递过来,楚寻就接了。许太医看看他,再看看本王,道:“怀王殿下最近请爱惜精神,切忌……太过操劳。”

    我笑道:“小王一向爱闲,一定遵照许太医的叮嘱。”

    我那皇帝堂侄就跟着笑了:“许卿太心细了,皇叔一直有分寸。”

    许太医抖着胡子拱手道:“是臣多言,王爷请勿怪罪。”

    我道:“哪里,今天劳烦太医半日,来日再相谢。”

    许太医带着小医官们叩拜告退,曹总管和楚寻也带着药单药瓶先退下了。我向启赭道:“今日臣的一点皮外小伤居然惊动圣驾,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但天色已晚,时辰不早,皇上请快些回宫吧。”

    启赭站起身,瞄了瞄本王裹着布的胳膊:“朕这两天让皇叔惶恐了不少回,感激涕零了不少回。皇叔,朕与你叔侄之间,无需太讲究君臣客套,今日皇叔救了柳丞相,这项功劳,朕已记下。只是,有些话,朕也需要提醒皇叔。”

    我躬身,启赭走了两步,轻叹气低声道:“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出入伎坊青楼,朕知道,朝中众臣没有几个人遵守这项规矩,可皇叔身份与旁人不同,下面百官都在盯着,好歹不要太张扬。”

    我就知道,今天楚寻一事,肯定要招来些小麻烦,便立刻道:“臣这些年违背朝廷纲纪,沉溺风月之所,败坏朝廷清誉,罪无可恕。请皇上赐罚。臣,之所以明知是错却一直错……”我苦笑一声,“也就是想,能床头枕边,一时半刻,有个说话的人。臣终日无所事事,对朝廷没有丝毫贡献,每每心中羞耻惭愧,又加之这种癖好,实在……”

    启赭站在我面前,明黄色的衣摆纹丝不动。

    片刻后,听见他又叹了口气:“皇叔不愧是皇叔,逛个楼子都逛得如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风流了,快活了,小倌抱了,还带回家了,皇叔却依然满腹委屈,满心寂寞。叫朕该如何是好?”

    我立刻两腿一弯:“臣,不敢……”

    还没弯下去,启赭一把扶住我的肩:“皇叔,朕方才是随口开个玩笑。”他眉头仍皱着,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收回手慢悠悠道:“就凭今天救了柳相一事,皇叔逛青楼,就确实逛得为国为民。”

    我的老脸微颤,索性低头,不再回话,启赭也没再说什么,四周静了片刻后,我方才又道:“皇上,天色实在已晚,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启赭嗯了一声,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又接着道:“臣有几句话,也要进谏给皇上,皇上乃万金之躯,当爱惜保重龙体,每日处理朝政,劳心劳力,一些其余的无关紧要事,譬如臣受伤家变此类,不用太留意……”

    启赭笑着截断我话头:“敢情皇叔还是嫌朕多管闲事了。”

    我无奈。所以说,当奸臣辛苦,做忠臣更不容易,真心诚意说句劝谏的话,却不知道会被解出多少层意思,猜出多少种居心。

    我只得道:“臣绝无此意,只是诚心进谏。私心里,巴不得能再多得些圣上的恩眷。可为圣上着想,臣不得不再大胆直言些,皇上出宫时,更当将龙体安危多放在心上,譬如每每驾临臣府中,这样寥寥几个侍卫,假如臣真的是那包藏祸心的乱臣逆党……”

    启赭望着我,目光与神色都有些莫测。

    我忠肝义胆地凝视着他,少顷,启赭侧转过身,淡淡道:“皇叔的苦心,朕明白。朕以后会留意些。”再瞧了我一眼,“既然如此,朕先回宫,皇叔这几天在家养伤,不用往宫里去了,过些时日,朕再差人来看看你。”

    我跪谢隆恩,终于恭送皇帝堂侄回宫去了。

    等圣驾出了大门,我才又觉着伤处跳跳的火燎的疼痛,兼之有些疲惫。回到厅中方才的软榻上歇了一歇,楚寻端了杯温茶送过来,我拉他在我身边坐,楚寻道:“王爷受了伤,又十分劳累,不然我还是先回去,免得弄出些不方便,打扰王爷休养。”

    我接过茶盏,喝了口茶,微笑道:“连你也不愿多陪陪本王,也罢,要么这便让曹总管安排轿子送你回去。”

    楚寻从我手中接回茶盏:“王爷这样说,我哪还敢回去。”

    曹总管在一旁道:“老奴这便让人替楚公子收拾卧房。”我直接道:“不用收拾。”曹总管立刻道:“老奴明白了。”

    楚寻站起身:“给曹总管添麻烦了。”态度谦逊自然,曹总管抬眼看了看他,含笑道:“公子客气了。”

    楚寻又回我身边坐,我和他随便说着闲话,楚寻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后来流落各处又见识过不少,几乎什么都能谈得,我每每和他说些话,就感觉浑身松散些。

    我握着楚寻的衣袖道:“可惜我忘了,王府里没有琴,只能等明天再让人找一张来,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让你弹给我听。”

    楚寻道:“王爷伤处疼,晚上怕睡不踏实,方才让我弹琴么?”

    我有意苦下脸说:“本王在你眼中,当真如斯不通音律?我几时还敢把楚公子的琴声当催眠小曲听?”

    楚寻笑道:“我只是怕我真的弹了催眠的小曲,王爷却越听越精神。”

    我正色道:“精神了才好,许太医刚刚还劝本王要多养精神。”

    楚寻哧地一笑,我伸出没受伤的左臂就势将他揽住。

    过不多久,晚饭备好,果然遵照许太医的叮嘱,清汤寡水,一碗淡粥,七八样小菜。

    我刚刚端起粥碗,楚寻替我夹了一筷凉拌蕨衣,有下人在门口道:“禀王爷,柳丞相和云大夫来了。”

    我心中一顿,急忙放下饭碗:“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