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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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太医和小医官们围着我的伤臂,把那些瓶瓶罐罐布条碗碟统统用上了。按着止了血,清了清伤口,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的药汁药面儿各洒了些,最后再使布裹上。

    我任凭他们摆弄,总觉得过程有些像那道叫塞外江南的菜,一条羊前腿,用荷叶包着,就像现在本王的胳膊似的,吃的时候把荷叶扒开,洒上椒盐面,蘸酱醋汁。

    许太医一面裹布一面道:“怀王殿下这几日的饮食要清淡些,忌辛辣,忌食发物。”

    我一一谨记。

    许太医将那一堆瓶瓶罐罐悉数赠送与本王,由曹总管带着几个人收下,稍后又开了张内服的药单,楚寻一直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站着,曹总管在收那堆瓶子,许太医把药单递过来,楚寻就接了。许太医看看他,再看看本王,道:“怀王殿下最近请爱惜精神,切忌……太过操劳。”

    我笑道:“小王一向爱闲,一定遵照许太医的叮嘱。”

    我那皇帝堂侄就跟着笑了:“许卿太心细了,皇叔一直有分寸。”

    许太医抖着胡子拱手道:“是臣多言,王爷请勿怪罪。”

    我道:“哪里,今天劳烦太医半日,来日再相谢。”

    许太医带着小医官们叩拜告退,曹总管和楚寻也带着药单药瓶先退下了。我向启赭道:“今日臣的一点皮外小伤居然惊动圣驾,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但天色已晚,时辰不早,皇上请快些回宫吧。”

    启赭站起身,瞄了瞄本王裹着布的胳膊:“朕这两天让皇叔惶恐了不少回,感激涕零了不少回。皇叔,朕与你叔侄之间,无需太讲究君臣客套,今日皇叔救了柳丞相,这项功劳,朕已记下。只是,有些话,朕也需要提醒皇叔。”

    我躬身,启赭走了两步,轻叹气低声道:“朝中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出入伎坊青楼,朕知道,朝中众臣没有几个人遵守这项规矩,可皇叔身份与旁人不同,下面百官都在盯着,好歹不要太张扬。”

    我就知道,今天楚寻一事,肯定要招来些小麻烦,便立刻道:“臣这些年违背朝廷纲纪,沉溺风月之所,败坏朝廷清誉,罪无可恕。请皇上赐罚。臣,之所以明知是错却一直错……”我苦笑一声,“也就是想,能床头枕边,一时半刻,有个说话的人。臣终日无所事事,对朝廷没有丝毫贡献,每每心中羞耻惭愧,又加之这种癖好,实在……”

    启赭站在我面前,明黄色的衣摆纹丝不动。

    片刻后,听见他又叹了口气:“皇叔不愧是皇叔,逛个楼子都逛得如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风流了,快活了,小倌抱了,还带回家了,皇叔却依然满腹委屈,满心寂寞。叫朕该如何是好?”

    我立刻两腿一弯:“臣,不敢……”

    还没弯下去,启赭一把扶住我的肩:“皇叔,朕方才是随口开个玩笑。”他眉头仍皱着,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收回手慢悠悠道:“就凭今天救了柳相一事,皇叔逛青楼,就确实逛得为国为民。”

    我的老脸微颤,索性低头,不再回话,启赭也没再说什么,四周静了片刻后,我方才又道:“皇上,天色实在已晚,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启赭嗯了一声,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又接着道:“臣有几句话,也要进谏给皇上,皇上乃万金之躯,当爱惜保重龙体,每日处理朝政,劳心劳力,一些其余的无关紧要事,譬如臣受伤家变此类,不用太留意……”

    启赭笑着截断我话头:“敢情皇叔还是嫌朕多管闲事了。”

    我无奈。所以说,当奸臣辛苦,做忠臣更不容易,真心诚意说句劝谏的话,却不知道会被解出多少层意思,猜出多少种居心。

    我只得道:“臣绝无此意,只是诚心进谏。私心里,巴不得能再多得些圣上的恩眷。可为圣上着想,臣不得不再大胆直言些,皇上出宫时,更当将龙体安危多放在心上,譬如每每驾临臣府中,这样寥寥几个侍卫,假如臣真的是那包藏祸心的乱臣逆党……”

    启赭望着我,目光与神色都有些莫测。

    我忠肝义胆地凝视着他,少顷,启赭侧转过身,淡淡道:“皇叔的苦心,朕明白。朕以后会留意些。”再瞧了我一眼,“既然如此,朕先回宫,皇叔这几天在家养伤,不用往宫里去了,过些时日,朕再差人来看看你。”

    我跪谢隆恩,终于恭送皇帝堂侄回宫去了。

    等圣驾出了大门,我才又觉着伤处跳跳的火燎的疼痛,兼之有些疲惫。回到厅中方才的软榻上歇了一歇,楚寻端了杯温茶送过来,我拉他在我身边坐,楚寻道:“王爷受了伤,又十分劳累,不然我还是先回去,免得弄出些不方便,打扰王爷休养。”

    我接过茶盏,喝了口茶,微笑道:“连你也不愿多陪陪本王,也罢,要么这便让曹总管安排轿子送你回去。”

    楚寻从我手中接回茶盏:“王爷这样说,我哪还敢回去。”

    曹总管在一旁道:“老奴这便让人替楚公子收拾卧房。”我直接道:“不用收拾。”曹总管立刻道:“老奴明白了。”

    楚寻站起身:“给曹总管添麻烦了。”态度谦逊自然,曹总管抬眼看了看他,含笑道:“公子客气了。”

    楚寻又回我身边坐,我和他随便说着闲话,楚寻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后来流落各处又见识过不少,几乎什么都能谈得,我每每和他说些话,就感觉浑身松散些。

    我握着楚寻的衣袖道:“可惜我忘了,王府里没有琴,只能等明天再让人找一张来,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让你弹给我听。”

    楚寻道:“王爷伤处疼,晚上怕睡不踏实,方才让我弹琴么?”

    我有意苦下脸说:“本王在你眼中,当真如斯不通音律?我几时还敢把楚公子的琴声当催眠小曲听?”

    楚寻笑道:“我只是怕我真的弹了催眠的小曲,王爷却越听越精神。”

    我正色道:“精神了才好,许太医刚刚还劝本王要多养精神。”

    楚寻哧地一笑,我伸出没受伤的左臂就势将他揽住。

    过不多久,晚饭备好,果然遵照许太医的叮嘱,清汤寡水,一碗淡粥,七八样小菜。

    我刚刚端起粥碗,楚寻替我夹了一筷凉拌蕨衣,有下人在门口道:“禀王爷,柳丞相和云大夫来了。”

    我心中一顿,急忙放下饭碗:“快请。”



    少顷,一抹湖色和一袭锦衫一道出现在门外,我迎上前:“柳相,云大夫。”

    云毓笑盈盈道:“啊,来得不巧,闻见饭味了,柳相,你我赶上了怀王殿下吃饭的时候。”

    我道:“来得正巧,刚端饭碗,还没动筷。柳相和云大夫不嫌弃,便一同吃吧,不过只是清粥小咸菜,不堪招待两位。”

    还是云毓笑着摇头:“可惜,臣是吃过了来的,好像柳相也用过饭了,臣听说王爷受伤,便特意过来探望,刚巧在门前和柳相遇上。”

    我看着柳桐倚,不知是否是因为夜色太柔软,灯光太幽暗,我觉得他看着我的眼神与平时有了些不同,他开口,声音便如同熏熏晚风般渗入我心:“王爷的伤势如何?”

    我的声音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如夜色般柔软了:“没大碍的,太医说,过几天就能好,柳相……请放心。”

    云毓在一旁道:“既然殿下还等着吃饭,臣就先……”

    我转过头道:“让来探病的人刚来就走可不是待客之道,云大夫……”我再转头,“和柳相请上座。”我喊人上茶,云毓端茶抿了一口,随意地左右看了看,“听说王爷把楚寻带回来了?”

    像这样在关键的场合,专门提那壶不开的水是云大夫的一点小小爱好。

    我咳了一声道:“是。”

    柳桐倚正在喝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云毓道:“喔,那他在何处?上次下棋输了他,心中一直耿耿,那么便向王爷借块安静地方,臣再和他下一盘去。”随即搁下茶盏起身,“王爷和柳相先聊罢。”

    随着曹总管一道,转过屏风去找楚寻了。

    只剩下本王和柳桐倚相对而坐,我忽然有些局促。

    柳桐倚进我怀王府,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我竟像那十七八的少年一般,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柳桐倚先开口,他开口,还是说道谢的话,不外乎是谢我救了他,外加对我受伤一事表示歉疚。

    我道:“没什么,本王只是偶尔路过,今天一切都是碰巧。行刺柳相的那几人,已经送进刑部大牢了?”

    柳桐倚颔首,我接着道:“不知道那几人是什么来历,柳相最近,可得罪过什么人么?”

    柳桐倚道:“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太多了,一时之间想不到。”

    这话是句地道的实话,在朝廷之中,永远不可能完全知道是否得罪了人,得罪的是哪些人。

    我便将话岔开道:“总之柳相最近还要多当心些,万幸这几个刺客都是雏儿,准头力道都平平,又没在匕首上摸个毒药什么的,否则……”

    柳桐倚看我目光又愧疚起来,我连忙道:“当然,本王说这话可不是向柳相讨人情的。”

    我再接着道:“柳相……本王……本王今天在情急之下,无意中,喊了你的名字,又有些冒犯的举止,望你谅解……”

    柳桐倚望着我,没有答话。

    我继续道:“……因为本王的名声……和一些嗜好……今天的举动……或者会影响柳相的清誉……也请柳相……”

    柳桐倚还是望着我,道:“臣听说王爷一向不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怎么却拘谨了?今天下午,王爷救了臣,王爷也说,一切举动,都是情急之下无意所为,坦坦荡荡,若还反过来和臣道歉,臣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桐倚啊,关键是,本王抱着你那时候,确实不坦荡,确实有过那啥的心。

    柳桐倚淡淡笑了笑:“再说,官场之中,谁能真的干干净净,如果执著名声二字,只是徒然自找负累而已。”

    这话,多么的坦荡!多么的透彻!

    桐倚……

    我道:“本王一向也是真么觉得,柳相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里。但我没想到,柳相会和我说这种话。”

    那双清透的眼睛又看着我,我几乎要被定住,继续道:“我以为,柳相心中,有社稷之事,百姓之事,像本王这种人,柳相就算和我说话,也应该是晓以大义……”

    柳桐倚又微笑起来:“王爷总让臣无话可说。”

    我怔了一怔,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再笑道:“对了,柳相这是头一次到我怀王府中,虽然夜色已晚,如果不嫌弃,本王带柳相去里面稍微看看,我这怀王府中当然不及柳相的的相府清幽,不过后边有个园子还算能看,晚上景色也颇为清幽……”

    柳桐倚却站起身:“今天时候不早,臣就不再多打扰了,若王爷觉得方便,这几日臣会时常过来拜望,下次再请王爷带臣见识王府的花园罢。”

    我跟着站起身,那句“这几日会常来拜望”让我心花怒放,我道:“那本王也要送送柳相。”

    送到走廊处,柳桐倚又道:“王爷请回罢,耽误了用饭,饭该凉了。”

    我道:“凉了让人热一热便好。我再向前送一送你。”觉得这话有些露骨,跟着道,“毕竟……柳相是第一次来。”

    柳桐倚在幽暗的夜色侧转过身:“王爷,臣并非初次到王府中。”

    我再次怔了怔,柳桐倚似是又笑了笑:“那年先怀王妃寿辰时,臣随着母亲也来拜贺,不过只是坐了坐就走了,并未留下吃寿宴,王爷当时正忙,可能未曾留意。”

    如水般的月华下,他的双眼很清亮。

    我不禁出声叹息道:“可惜啊。“

    柳桐倚的笑意好像深了些:“是可惜,当时臣原本想问问王爷,《白玉神剑》的全本没能找到,王爷这里有无?”

    那年的月色,那年的星,那年的池水,那年的桂花,就在这句话后,换去了此时的景致与天地。

    只是我不知道,站在我眼前的,是否还是那时的少年。

    柳桐倚走后,本王向饭厅内去,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此时此刻,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好得太过了,巧得太过了,顺得也太过了,都不像真的。

    直到我在饭厅外,被某个人拦住,听到他的某句话,本王才顿时感到了真实。

    左右无人,云毓轻轻弹了弹我衣袖,轻笑着轻声道:“臣的这份礼,王爷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