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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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船停靠在临桥镇。再行一日水程,即可到苏州。

    我刚下了万家大船,尚未来得及回到柳桐倚的船上,便看见码头上来了三五个人,穿着方口领小衫,做家人打扮,行到柳桐倚的船前,和一名护卫耳语片刻,袖子中拿出什么东西亮了一下,护卫立刻匆匆入船。

    我正瞧着,身边就有人道:“表叔老爷不回船上?”

    我回头一看,是邓覃,不知他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跟前。我道:“回,这是家里边来人了么?”

    邓覃一面随着我往船上走,一面道:“正是,少爷出来太久了,家里可不是该急了,一准是夫人派人催了。

    我进了船舱,厅里只有一个王有站着,向我躬身道:“表叔老爷,正有些事等着,请去少爷房里说话。“

    我跟着他到了启赭房门口,刚才那三五个家人正好从里面退出,启赭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缝中透出来道:“叔在门口?”

    这话就是不用通禀的意思,我便推门而入,王有在我背后合上了房门。

    启赭坐在桌边,搁下茶碗,在我要屈膝的时候道:“免礼。”

    我谢了声恩,启赭又指向旁侧的椅子:“坐。”

    我微一踌躇,便去坐了。启赭道:“为何皇叔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更加谨慎了。”

    我道:“越到了最后,越当谨慎些。”

    启赭垂目不语。

    片刻后,他方才又道:“朕,今晚便要回京了。”

    我道:“皇上应当早些回京,一来朝中无君,大事难以决断。二则,皇上万金之躯,也不宜长久在民间。”

    启赭道:“什么万金之躯,当日,若朕做不了这个皇帝,现在也就是个和启檀差不多的皇子,兴许也会四处挖挖古董,在府中赏赏玩器。”

    我真心地道:“皇上绝不可能像玳王那么败钱。”

    启赭挑眉看我,笑了一声:“这倒是。”笑敛在嘴角成了一丝,视线定向我眼中,“皇叔不恨朕?”

    我道:“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草民明白。”

    启赭又垂下眼:“你明白便好,那朕就让王有跟着你。”

    启赭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我道:“遵旨。”

    启赭再看向我:“听这句话,你心里还是有怨气,你不怨也不可能。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朕说。”

    我道:“草民心里一直想的,今天都已经做了。别的没什么了。”

    启赭嘴角的笑意又浮出来:“皇叔可真直白,朕真怕阿毓不肯跟朕回朝了。”

    我道:“云大人是皇上的臣子,焉有不回朝的道理。”

    告退离开厢房时,启赭忽然道:“皇叔。”

    我回过身,但看他站着,望了望我,背转身,抬手道:“皇叔请行罢。”

    我拉开门出去,一时间想起十来年前,启赭也曾这样喊过我。

    那时候他刚登基,才没了爹的小孩子,穿着朝服一张小脸绷得铁紧,看谁都满眼戒备。曾有人往怀王府中送过刚断奶的小雪豹,据说拿生肉喂大可以带着打猎。那幼豹缩在笼子的一角不声不响地呆着,眼神就和当时的启赭一模一样。

    双手捧着玉玺盖印时,手很稳。朝堂之上说平身,准奏时声音也很沉着。我每每去瞧他,他都在御书房,我进去时,桌案上却什么都没有,或是摆着些闲书。

    我知道太后必定交待过他什么。同我说话时态度语气都板板正正的。

    多谢皇叔来看朕。

    朕身体很好,最近并没有什么事,皇叔不必费心挂念。

    诸如此类云云。再也不像昔日老往怀王府里去时那样。

    我偶尔故意带些稀奇的玩器去逗他,他起初也会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看,我便和以往一样奉上那样东西道,此物皇上可喜欢。

    他会谦和地道:“多谢皇叔。”任我把东西放到案上,垂下的眼帘藏住戒备。

    看着太后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这样,我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明白,当了皇帝,必然如此。

    于是我就不怎么私下去看他,那些玩器也只任启檀启绯去挑。

    但有一日,太后让我到内宫去说件事儿,我顺便去瞧了瞧启赭。难得他在寝宫,寝宫中却只有两三个服侍的人。

    随侍宦官道,皇上这两日正在自省,太后命只需几个宫人服侍。

    我方才想起,因为启赭平时有些挑嘴,便有谏官拿住这个上了道折子,谏言皇上日常用度太过奢靡。是听说启赭下诏自省,太后也降懿旨监督皇上自省来着。

    我进了寝殿中,只见里面空荡荡的,玩器摆设全无,墙上挂的山河锦绣图换成了几幅清汤寡水的水墨字画,题着几首苦寒小诗。绣龙的帷幕变成了不知从哪里扒来的蓝不蓝紫不紫的布帘儿。好端端一个皇帝寝宫,整成了话本里的苦寒窑。

    此时是夏天,龙床四柱挑着一挂旧帐,铺着一张草席,一个穿粗麻衫儿的苦孩子小脸蜡黄地恹恹坐在床沿,却是当今天子,我的皇侄。

    宦官道,皇上这几天勤学政务,苦读书卷,鸡鸣起三更睡,每天只吃一顿饭,吃糠咽菜。说的时候拿袖子偷偷抹抹眼角,也不知道是感动得,还是替皇上苦得。

    恹恹的启赭看到我,勉强振奋地道:“皇叔来看朕了,请坐。”我坐上铺着草席的椅子,看着他黄巴巴的脸,肝肺尖上一阵火起。太后那个蠢女人,还有那帮所谓忠臣党们,所谓矫枉过正,即是如此。就算要立好名声,至于这么折腾孩子做门面工夫么,连皇上都吃不饱住窑洞了,我朝谈何繁盛?

    若按着我的脾气,立刻便想让人换了这套妆门面的摆设,命御厨做一顿好菜上来。可这里是皇帝寝宫,再看不惯我也是个臣。恰在此时,老天作美,乌云拢聚,天色陡暗,闷闷地打起雷。

    启赭道:“天要下雨了,皇叔再坐坐吧。”

    这其实是句赶人的话,我却道:“那臣就多谢皇上恩典了。”再看向沙漏,“时辰已不早,皇上该用晚膳了。”

    启赭道:“朕……这几日正在自省,日食一膳。中午已用过了。”

    我有意用手在肚子上按了按:“皇上此举臣钦佩,臣也应该效仿才对。”



    启赭果然道:“皇叔是否饿了,朕命人给你备膳吧。”

    我连忙道:“皇上不吃,臣万万不敢。”

    那宦官适时地在一旁劝道:“万岁,今日怀王殿下在此,不妨破例。”

    启赭大约是饿得狠了,左右再劝了两三下,便点头道:“也罢,让御膳房备晚膳吧。”

    我道:“臣好酒,不知可否请皇上赐酒?”

    启赭道:“准。”

    有酒,就要有荤了。

    御膳房估计因最近不得发挥,憋得手痒,这顿晚膳卯足了劲儿整治,虽只有十来道菜,两道汤,六样面点,所用不过鸡鸭鱼肉,却菜色奇巧,味道鲜美。我只管吃喝,假装没留意启赭不动声色地狼吞虎咽。

    等用完膳,天已黑透了,寝殿中点着几盏小灯,幽幽昏暗。

    待我起身告退时,天上猝不及防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炸开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我走向殿门,听见身后启赭道:“皇叔。”

    我回过身,只见他孤伶伶站在偌大寝殿中,灯火映出的阴影摇曳重叠,像重重鬼影。

    “皇叔……雷雨正急,不妨……再留片刻。”

    我便又折回殿内,拣那些传奇段子讲给他听。讲了一个又一个,已要到三更,启赭直不肯去睡。外面仍是雨声急促,闪雷不断。

    我于是道:“旧时逢雷雨夜,常有忠臣良将仗剑为皇上守夜,今日臣向皇上讨一个恩典,臣的腿坏了,不能上战场为皇上尽忠,请皇上赐一个能做忠臣良将的机会,让臣为皇上守夜。”

    启赭的眼睛在灯光下亮亮地看我,道:“朕,准了。”

    宫人在内殿通往外殿的门口替我铺了一张席,启赭终于去就寝了。

    宫人放下帘幕,我在席上躺下。听见帘内启赭稚气的声音道:“皇叔。”

    我道:“臣在。”

    “父皇驾崩之时,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母后告诉朕,父皇会回来看我们。朕却从未再见过父皇。父皇真的会回来看朕么?”

    在如斯时刻,我觉得,如果先帝真的显灵了,那绝对挺渗得慌。

    可如斯大逆不道的话只能在心里想想。

    我道:“太后绝不会骗皇上。臣的父亲过世时,母亲也曾这样对臣说过。”

    帘内许久才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