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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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久之后,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留宿寝殿一事,之后遭到了不少大臣弹劾,也成了我企图谋朝篡位的罪证之一。反正我的名声也就那样了,倒任由他们说了。

    多年以后,启赭回想起这件事,会不会也觉得我企图篡位,这就不好说了。人大了,什么都会跟着变。就像当日的启赭长成了今天的皇上一样。这都是不一定的事。

    待到入夜,岸上来了几乘车。我和柳桐倚在船舱内恭送圣驾。启赭笑吟吟地向我道:“叔,你也早些回,别让家里惦记。”

    我道:“一路上小心。”

    外人看来,定是一副叔侄和睦的形容。

    启赭又道:“这几日多叨扰梅老板了。”

    柳桐倚躬身:“不敢不敢。”

    邓覃等人簇拥着启赭上了车,几乘车在夜色中远去。王有在我身后道:“天色已晚,表叔老爷晚上想吃什么,老奴去安排。”

    柳桐倚道:“王管事也是客,膳食用度还是由我来作东。”命人去给王有另安排厢房,王有道:“不敢劳烦赵老板,老奴还是就近服侍表叔老爷罢了,否则回去,家主人要怪罪。”

    柳桐倚微笑道:“也罢。”

    我站在甲板上望,万家大船灯火辉煌地停在一旁,从挑开的窗中隐约可见两人正在饮酒看歌舞,是云载和云毓。

    晚饭毕,柳桐倚说,收丝的账目要和我核对核对,问我是否方便,又向王有道:“王管事也一同帮赵老板核一核,我算的账目有无错漏。”

    王有道:“表叔老爷的生意,老奴一个下人怎好插手,梅公子玩笑了。老奴就在外面侍候,需要茶水时喊一声便是。”

    我同柳桐倚一道进了他的卧房,柳桐倚掩上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张屏二字。

    我接过,拆开,信上寥寥几行字——

    怀王殿下,昔年旧事,臣已尽知晓。但盼相安无事,社稷太平。

    我不由得心惊,张屏果然是个人物,这等事情,竟会被他查得。可他为什么给我这封信。

    柳桐倚取过信,点火燃了。

    我瞧着最后一点纸也变成灰,道:“很快我就掺和不着了,该费心的,继续费心吧。”

    柳桐倚将纸灰碟里冲了些茶水,挑窗泼到窗外,放下窗屉:“王总管是……”

    我道:“怕我走得不干净,要盯着。”

    柳桐倚道:“明日即到苏州,接下来赵老板有什么打算。”

    我顿了一顿,道:“梅老板,有些事,我想再老着脸皮拜托你一回,不知可否?”

    柳桐倚瞧着我,没说话。

    我就接着往下道:“到了苏州,我雇辆车,直接就往海边去了。可能这辈子,就不回来了。这些年,我各处跑着做生意,有些家底,带不过去,想请你帮我收一下。可用的,你不嫌弃就留着。不可用的,看能送人就送人,能丢就丢了。”

    柳桐倚道:“我看赵老板带到船上来的行李,并不算多,怎么就带不到海外去了?”

    我道:“行李是不多少,像承州那里,我那间门脸儿,梅老板就代我管着吧。我这里还有几张银票,全国可兑的。外面使不了,我出去也带不了这么多金银。梅老板能否先帮我收着,什么时候玳王又穷上了,就再给他吧。旁人也不用不上我的东西……还有……别的也没什么了。”

    柳桐倚皱起眉,忽然道:“恐怕我,不能答应。”

    我没料到他会拒绝,怔了怔。

    柳桐倚道:“我与赵老板交情并不算深,却每每得家事相托,终觉不妥。是否赵老板另去寻可信可托之人,更好一些。”

    我一时尴尬,勉强笑道:“梅老板……说得是,是我太劳烦你了。”

    想我景卫邑,这辈子活得三十二三年,实在失败。朝堂数十载,江湖三余年,到了要托付事的时候,思来想去,只能找到一个柳桐倚。

    可他凭什么非要答应我所托?只因他是君子,我就以为他一定要答应?

    的确不是这个道理。

    我如此醒悟,说话一时有些不利索:“……梅老板……是我……做事不够周详,你当我没有说过。”

    柳桐倚笑了笑:“到苏州时,若一时寻不到车马,我可以代为安排。”

    我拱拱手:“多谢。”

    回到舱房中,隔壁万家的大船并无什么异样。一夜无事到天明。

    第二天,将到苏州,我在舱中收拾好行装,想着到了码头饯别仓促,还是先去和柳桐倚道别为好。

    我在舱厅中没有找到柳桐倚,正要去他房中,走道中脚步声响,却是他出来了,手中竟拿着酒壶酒杯。

    我鲜少见他拿酒。柳桐倚将酒壶酒杯放在桌上,道:“我不善饮,但知赵老板好酒。因此备薄酒一壶,为赵老板饯行。”抬手斟满酒杯,举起一杯,“此去多珍重。”

    我端起另一杯,但觉手中捧着的,有千斤重:“一向连累你许多,今生恐怕难以回报……你,也多保重。”干了杯中酒。

    柳桐倚仰首将酒一饮而尽。我笑道:“看梅老板喝得如此洒脱,恐怕你的酒量不是一向谦虚的那样。要是现在时辰还早,倒想跟你真的痛饮一场,看谁先倒。”

    柳桐倚含笑摇首:“的确不能喝,几杯还勉强能对付,三两以上就找不到路了。”

    船行得渐渐缓慢,进入苏州码头。

    船身泊定,小厮进来向柳桐倚道,瑞和的马车已经到了,在岸上停着。

    柳桐倚道:“若万家未备好马车,赵老板就挑两辆与小万公子还有王管事使用吧。万家在苏州没有府邸,如果住不惯客栈,舍下有别院一座,还算清静,若不嫌弃,可权做今夜留宿之地。”

    王有插话道:“不必了,家主人在岸上已为表叔老爷预备了车驾。”

    王有与瑞和的小厮帮我提着行李,出了船舱,夕阳下,有一人独自站在旁侧大船的甲板上。

    我与他对面相望,片刻后,抬手道:“多保重。”

    他什么话也没说,缓缓转身径直向船舱走去。

    我走下舢板,到了码头上,柳桐倚站在瑞和的马车前,神色复杂又疑惑地看着我。



    我向他笑了笑:“梅老板,这次是真的就此别过了。你……”到了此时此刻,竟觉得一句可讲的话也没有,只得还是两个字,“珍重。”

    王有引着一辆马车过来,我上了车,马车颠簸前行。王有恭敬道:“怀王殿下,皇上让我转告你,还有什么放不下,想去的地方,在这几日可以尽管去。”

    我道:“也没什么了,但讲了出海,还是往海边上走一趟吧。”

    王有道了声遵命,探头嘱咐了车夫几句。

    我瞧了瞧他身边的那个青皮包袱,道:“给我瞧一瞧罢。好歹也是给我用的。”

    王有迟疑了一下,抖索索地将那包袱递给我。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青色瓷罐,摸在手里十分清凉,敲敲叮叮声清脆,是个好瓷器。

    昔日启赭同启檀等皇子到怀王府上时,一时淘气,拿着棍子敲厅中的大花瓶,也是这种声音。一边敲还一边喊:“皇叔,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