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程适坐在路边的茶楼里,与万岁爷的小白脸对面相望。到这步田地,程适觉着世间的事情时常挺奇特。
    
    就那么在门洞里随口跟万岁爷的小白脸搭了两句讪。小白脸问他可是新任的官员,现在哪个司部衙门,正好走到城门外,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袖手跑过来,请小白脸上路边的一乘绿泥小轿。小白脸随口问他姓甚名谁,他随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适。然后小白脸居然摆手让轿夫抬上空轿跟着,含笑问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个闲茶。
    
    程适平生有两个爱好,爱请客,更爱别人请自己客。心里还没来得及想到同万岁爷的小白脸出去喝茶有多么不妥,嘴上已经顺理成章地应了一个好。
    
    好字出口,程适再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但程适此刻坐在茶楼里,心中其实略有忐忑。不知道同万岁爷的小白脸喝一顿茶,万岁爷是不是会算自己调戏后宫嫔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块。
    
    对面坐的万岁爷的小白脸,态度很和气,说话更和气。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只要你见着他,想看他不顺眼都难。譬如程适现下应该是个坐立难安的境地,被对面的人一双上挑的秋水眼这么瞧着,却浑身觉得像三九天里晒到了暖太阳。再两杯茶下肚,随口说了几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晓得城外的风光好不好的话,也是找话叙的老套,被那人说出口,听在耳中就说不出的舒服。喝了几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轻飘飘地,险些连对面坐的人本是万岁爷的小白脸这岔事情都忘了。
    
    你说这个人,通身这么个斯文闲适的气度,谈吐随和里又透着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气派,怎么就去坐万岁爷的小白脸了呢?不过能让万岁爷忘了后宫佳丽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样的模样?
    
    不知不觉地顺口叙着,从城外风光叙到新修的城墙,程适于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门烧了这一回,我也做不了这个楷书。”万岁爷的小白脸是聪明人,立刻道:“御赐贡学可以考进士科,程贤弟如何考了明经?”
    
    程适摇头:“说出来丢人,兄台别笑话。入名领帖的时候跑错了地方,稀里糊涂报了明经,领的入试帖也没细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场才晓得是明经。不过也算撞了大运,不瞒兄台说,今科明经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个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进士,更是去丢人了。”
    
    万岁爷的小白脸笑道:“其实明经也罢进士也罢,等入了朝廷升迁还是靠政绩。却也没什么大分别。只是此时的官阶略低些。”
    
    程适道:“我师傅也是这样说。不过在下考成这个模样,实在辜负了两位师傅的心血。师傅他两位老人家一个说书一个算命把我跟顾小幺拉扯大不容易。还好总算摸了个楷字做,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也算没白费。”
    
    万岁爷的小白脸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搁下茶杯,哦了一声。
    
    程适也蓦然觉着同万岁爷的小白脸掏自己的老家底忒不妥了些,干笑一声,想转个话来说。对面的人开口道:“现在程贤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禄,两位老人家可以过过清闲日子。不过说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个人卜个前程卦,令师傅想来是高人,待有时日能不能请他老人家帮在下看个手相?”
    
    程适应道,“那个自然。在我师傅处卜过卦的都知道他灵验。兄台若想卜卦去乐风观就成。你只说我师傅的绰号宋诸葛,没有人不知道的。”
    
    万岁爷的小白脸含笑应道:“好。”
    
    话风再转过,又扯了几句。万岁爷的小白脸搁下茶杯道:“看样子程贤弟还有别的事情,便不耽误你。在下也有些杂务要办,先告辞了。”
    
    程适站起来躬身拱手,小白脸离座,忽然回过身,望着程适道:“只是有几句话,唐突同足下说一声。官场不比别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吃茶喝酒,万不可像今日这样连名姓都不晓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来。”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适脸上扫过,拂袖出门。
    
    程适抱着拳头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见的这个万岁爷的小白脸,还真是个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热也不算凉。司徒暮归在茶楼下眯着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叶,是回皇宫跟皇上复命,还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仆打起轿帘侍侯他上轿。帘子放下的当儿司徒暮归慢慢道:“先回府罢。”
    
    风和日丽,正适合在南书房歇个小觉。
    
    程适在秘书监里憋了十来天,出来一趟顿时觉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诸葛和刘铁嘴回家吃个小饭,然后换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买了一堆吃食。傍晚十分才回皇城。处所里的官员不得外带酒水入城,程适与守城的兵丁关系没有打好,不敢轻易犯险,老老实实只带了吃的东西进去。
    
    吃食一入处所,楷字们蜂拥而上。只有顾况向来不吃程适捎的东西,在自家房里看书。饭饱猢狲散后,天也二更,程适不情不愿地抹干净油嘴,去敲顾况房门。一次准一个人告假,什么破规矩。害自己要给顾小幺捎话。
    
    顾况让他进屋也让得不情不愿。程适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咙,方才大模大样地道:“刘先生和宋先生让我捎几句话给你,让你天凉记得穿衣服,天热记得脱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谨慎待人。少说话,记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没有了。”
    
    顾况卷着书站着,哦了一声。
    
    程适皱起眉毛,斜眼道:“顾贤弟——如今你我在一个楷书阁里,按礼从此我就喊你顾贤弟。顾贤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举在朝廷里做文官的,以前再怎么着,客气总要有的。譬如愚兄我来给你传两位先生嘱咐的话,你就不说个谢字?”
    
    顾况拿着书做势拱了拱手:“有劳程贤弟,愚兄惶恐得紧,多谢。”
    
    程适站起来掸掸袖子:“罢了,既然宋先生嘱咐我我比你年长些要多照应你,小枝小节愚兄也不与你多计较。天快三更,愚兄先回房去睡,顾贤弟你也早些歇着吧。注意晚上点灯莫走水烧了房子。烧了你不值甚么,烧了秘书监的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细着些。”


    
    顾况面无表情地道:“多谢程贤弟嘱咐,夜晚风凉,贤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脸的时候仔细着青苔滑,莫栽进井里。淹了你没甚么,若连累秘书监其余人今后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费的工夫就大了。程贤弟你一向有个东耳进西耳出的毛病,愚兄这句话千万要放在心里。”
    
    两人在门槛内外再一拱手,程适转身,顾况上门。
    
    秋凉夜半,却有人无眠。
    
    乾清宫的值夜小太监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个呵欠。当奴才的命苦,当万岁爷的奴才命更苦。万岁爷睡了要看更防火捧夜壶;万岁爷醒着要掌灯候命捧茶壶。都是一夜不能睡。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头看看帷帐边负手站着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从嗓子眼里细细挤出一句:“皇上,三更了。”
    
    万岁爷的身子一动不动,常青又试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罢?”
    
    万岁爷那里还是没动静,常青老老实实地缩回柱子边。按侍侯万岁爷半年多摸出来的规矩,万岁爷今儿这形容,十有j□j跟睿王殿下有关系。
    
    过了近一刻钟,常青听见万岁爷开金口慢慢道:“传朕的话,明日朕有兴致在御花园小宴。请睿王进宫。”常青恭敬地应了,出殿门传话。只要传了这句话,底下就能服侍万岁爷睡下;万岁爷睡下,奴才们今日算都能安生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书阁事情很多。礼部最近上本奏请编撰忠义谱,录自本朝开国到前些年叛乱时的忠臣义士事迹,以传后世。呈自御前准奏,传旨交由秘书监编撰。
    
    秘书监得了圣旨,从上到下一片欢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揽朝廷所有典籍编撰,这次打从礼部递本的时候就摩拳擦掌,没想到皇上居然将编撰一事指派给秘书监,可见在翰林院想挤兑秘书监还早得很。
    
    秘书令大人指派监丞大人亲自主笔,又点了七八个人协助。连天加夜先赶出一卷,送到楷书阁手录出十份供朝廷收藏。其余刻版印发至各省州县。
    
    楷书郎大人领着十五个楷字手不离笔地赶抄。十部抄本中给皇上的一本由楷书郎大人亲自抄写。收录典库的三本每本各由两个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个,楷书郎大人将十个新进楷字的字迹细细比较,点名顾况补缺,与五位老楷字一道抄写三本典库藏书。
    
    顾况领命,能得楷书郎大人赏识自然欢喜。十个新楷书与五位老楷书的座位不同,一个在外厅一个在里阁。顾况按楷书郎吩咐立刻收拾笔墨暂进里阁坐。新楷书们都拱手对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适坐着不动,抬头无所谓地瞧他一眼,哧了一声。
    
    抄到快晌午,纸用完了,老楷字让顾况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里领些纸回来。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刚接了监丞大人吩咐有要紧事办,说下午才能给纸。顾况回楷书阁禀报了楷书郎施大人。施大人道:“也罢,正好方才校书郎大人说要一本经考又抽不开身,你先拿这个牌符到翰林院去借来。”
    
    顾况又遵命袖着牌符再往翰林院去。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对付,连司部衙门都离得老远。顾况对皇城不熟,东拐西绕有些迷向,偏偏今天路上匆匆来回不是蓝袍子就是红袍子,只有退到路边拱手弯腰的份。逮不到人问路。幸亏远远看见有巡察的卫兵,顾况忙提步过去,走到一个带岔道的路口没留神,险些撞上一个人。顾况谨遵从九品下的本份,弯腰一揖。闪眼间却看清楚那人穿的不是官服。
    
    顾况没听过席之锦的教训,匆忙间只想着不是穿官服的兴许可以问个路,抬头恭敬地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大人,往翰林院去如何走?”
    
    眼定在那人身上后,顾况傻了。眼前的人却是个年岁绝出不了弱冠的少年,虽穿的不是官服,头上却束着玉冠,身上穿着淡紫的长袍。一张若美玉般俊秀的脸上分明等于明白刻着贵人两个字。顾况心中飞也似的盘算,若此刻跪下磕头,不唐突反倒成了唐突。还不如装糊涂到底,拼个明白路径。
    
    果然,那人将双眼定在顾况脸上片刻,甚是和气地道:“从这条路向前走再往左侧转。”
    
    顾况一揖到地道了一声谢,跌跌撞撞地疾步去了。不晓得刚才的人是哪位皇亲国戚,十分想再回头瞧一眼,又没那个胆子瞧。
    
    等顾况从翰林院取了书,再回到秘书监,也将要到晌午小休。回处所吃饭的时候,几个楷字将他团团围住,席之锦打头,小声道:“方才去翰林院,那波穿蓝袍子的有没有给你脸子看?”
    
    顾况实话实说:“没有,倒还客气。”他进翰林院也总共只见到两个穿蓝袍子的大人,官服穿得服帖平整,官步迈得不急不徐,虽然不大瞧他,不过说话都温雅有礼。看牌符后到书库取书出来,也没花多少工夫。
    
    楷字们没问出什么来,便都散了。顾况在回廊上同程适擦肩而过,程适皱眉看着他像欲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出口。顾况同他点个头继续向前去,程适在他身后道:“坐进内厅,也莫要太得意。”口气极生硬。
    
    顾况听在耳中很不受用,站定半侧过身,眼也不望程适,慢慢道:“程贤弟教训得是,愚兄承蒙程贤弟日夜惦记,委实感激,委实惶恐。”回身只听见程适在背后“切”一声:“不识好歹!”
    
    风软天如镜,本是好节气,今天也原该是个好天。
    
    乾清宫的宫女太监都那么觉着。
    
    昨晚上万岁爷下旨今天在御花园设宴,命睿王进宫吃酒。到中午睿王殿下来了,像有什么喜事,满面春风。睿王殿下欢喜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大家都能高兴。宫娥太监们打起十二份精神,仔细小心侍侯。开席吃酒,只有皇上与睿王对坐,贴身侍侯的张公公渐渐瞧出事情将要不妙。皇上一团高兴与睿王殿下对饮酒,睿王殿下的一团心思却不晓得流连在哪朵云彩上,一面将皇上的话随口应着,眼角眉梢却含着自得其乐的笑意。
    
    片刻后,皇上也瞧出来了,擎着酒杯道:“十五弟今日有什么好事情,满面春光。也说给朕听听?”睿王道:“蒙皇兄垂问,臣弟今日在路上瞧见了一样玩意儿,想起闹逆贼时的事情。一时走神,在皇兄面前无状,望皇兄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