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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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适揣着疑惑还罢书,自回秘书监。晚上处所轮东道,今天程适隔壁的赵孝成告假出宫一天,所以该他请客,酒水是偷着从送菜的杂役手中买的。十个楷字挨挨挤挤凑在赵孝成的屋子里吃酒,因为大家是文人,还要讲究雅道。用两张席子铺在地上,正襟席地而坐。
    
    等三巡酒过,正襟危坐的斯文们东倒西歪一屋子。言语从诗文典故渐渐转到朝局时世。程适趁机道:“我今天下午去还书,路上看见一个穿红袍子的大人,吃了一惊。居然大员中还有这样年轻的,看他年纪出不了二十五六,模样比我们程大人还年轻些,相貌又清俊。朝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几个楷字大都是同程适一样,对朝中的要人只闻名未见面。席之锦便问程适:“你瞧见的那个人是文官武官。”程适思寻了一下道:“没看清楚。”
    
    席之锦清清喉咙,坐直慢吞吞地道:“据你说的形容,那位大人跑不出是两个人,如武官,乃是镇远将军吕先,若文臣,便是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不过吕将军尚在山东平寇。所以,你今天看见的,十之有十是司徒大人。”
    
    众楷字顿时哗然,固然进朝廷没多久,这位司徒大人,人人都听说过。
    
    程适暗道:“娘嗳,幸亏我碰见万岁爷小白脸的事情没敢同人说过。居然把那位司徒大人当成万岁爷的小白脸,人真丢到他姥姥家去了。”
    
    夜里躺在床上,把那天在茶楼里的情形再一一重温,万幸没找出什么失礼的地方。
    
    司徒暮归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人人眼红;万岁爷恐怕在龙阳上有那么点爱好,人人猜测;但从没人想过这位司徒大人是皇上的小白脸。
    
    因为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从十六七岁起就是名震京师的花花公子,七八年来徘徊在风流榜首,从未掉出过三甲。
    
    全京城的青楼花娘,没有一个不想让这位风流又风趣,爱温柔又善温存的司徒大人同自己风月一场。巫山馆一夜千金的花魁夕云就曾放出话来:恨不生做府中婢,愿插荆钗奉慕郎。此类的话京城大半的花娘都放过,但夕云的这句份外不同,里头有个司徒大人的爱称。司徒暮归字慕远,夕云称他为慕郎,可见两人的关系更不寻常。
    
    程适与顾况听说的司徒大人从进朝廷到至今如日中天过程乃是如此这般:
    
    十五皇子参赞司徒暮归,与某年某月带年方十五岁的十五殿下逛花街,获罪撤参赞名,圣上念其是太皇太后胞弟前太师司徒大人的长孙,开恩调他入中书衙门做个闲散舍人,相安无事过了半年多。十五殿下满十六岁赐封号外宅前,圣上在御花园与百官小宴。当时正值春暖花开,圣上一时兴起,望着轻衫华美的十五殿下道:“朕有一个封号,正与十五弟相配。‘怡春王’三个字,你看可好?”
    
    诸官附和赞叹,十五殿下低头谢恩,席末的中书舍人司徒暮归掩口窃笑。圣上一向仁慈宽宏,未先怪罪,问其为何窃笑。司徒舍人起身恭敬向圣上道:“禀万岁,据臣所知,京城最大的勾栏就叫怡春院。”
    
    第二天,圣上赐十五殿下封号睿王;再一年后,中书舍人司徒暮归升中书侍郎,赐侍郎府宅第一座。
    
    由此可见,圣上宽厚仁慈,英明睿智,恩德浩荡,圣泽无边。
    
    花木扶疏的庭院,八角挑檐的凉亭,纹理分明的石桌,纵横交错的棋盘。
    
    修长的手指捡起盘上的棋子,分装入盒。司徒暮归向对面抬起饶有兴味的脸:“十五殿下现今是要同那人相认么?”
    
    恒商顺手夹起棋盘上一颗残子把玩,苦笑道:“我若有主意,今天也不请你来了。其实那天在宫里看见他,我便想同他说。但一来不确定是不是他,二来不知如何开口。”
    
    “十五殿下的眼神臣钦佩的紧,隔了十来年,又是从小到大。相逢对面不相识才是正理儿。居然被你在马背上瞧出大概。”
    
    恒商的眼神从棋盘移向亭外的柳稍,“我在马上那天只认出了宋师傅,这些年他没怎么变。因此猜旁边那两个人兴许是小幺跟小六。后来托你查,居然就查到了程适。若不是你预先告诉我,那天在宫里迎面见到小幺,我便是神仙也认不出。”收回眼神向对面一笑:“慕远刚才同我讲的话,该不是向我讨人情罢。”
    
    司徒暮归也笑道:“岂敢岂敢,十五殿下只要记得你家地窖里红泥封的宝贝欠着臣两件,臣就心满意足了。”
    
    恒商的眉尖跳了两下,酸着拉下脸:“司徒大人能不能减减价钱,我地窖里的宝贝只有那两坛,还是费老大工夫从吕先手里诓来的。都与了你,本王委实凄凉。”
    
    司徒暮归道:“这种酒吕大人府里恐怕还有一二十坛,不过少师这个人实在小气,臣跟他讨过不下四次,只开过半坛同我喝过一回。因此想起来心中就有一股怨气,不用两坛浇不下这把邪火。”
    
    恒商叹气道:“那索性你我今天拼醉喝一坛,剩下一坛慕远带走。本王也算尝过西域石榴酿的酒是个什么味道,可成么?”
    
    司徒大人眉开眼笑,应了。
    
    大内探子向皇上密报:此时此刻,司徒暮归在睿王府同睿王殿下喝酒。补明:司徒大人是被睿王殿下请去的。
    
    密信被皇帝陛下的龙指撕成粉末,跟着一声长叹,飘散入风。所以天下事事皆不足,这厢人笑,那厢人苦。
    
    
    


    顾况进了秘书监一个多月后,方才第一次出皇城。
    
    程适在这一个多月里回过两三次家,回家的时候跟刘铁嘴和宋诸葛说,顾小幺新近得了楷书令大人的赏识,忙得紧,不能回来。让我给二位师傅捎着请安。程适每回说的时候都想,我真他娘的够意思。
    
    顾况确实是忙,跟着老楷字头也不抬地抄忠烈传,抄完一本另一本接上。而且楷书令大人严格得紧,每一个字都要端正规矩,不能有半点潦草。
    
    白天抄书抄得头晕眼花,晚上回房时常胡乱啃些东西倒头就睡。分不出精神来同其他楷字一起热闹。楷字们也不轮他出去采买吃食,顾况更不好意思让人帮忙捎东西。常自家到厨房里随便整治点东西吃。能下咽就成。就这么着,便被程适掂讽过一回。当时程适靠在廊柱子上吊儿郎当地向他道:“顾贤弟,新近上了高枝就端起架子。当心以后不好混哪。”
    
    话跟针似的扎了顾况一下,顾况那天抄书抄得半死,没精神同程适你来我往,随口道:“劳烦程贤弟时常惦记,提点之情没齿难忘。程贤弟近日恐怕也要谨慎小心。”钻回屋里睡觉去了。
    
    终于,抄完忠列传第五卷,第六卷尚未编完,顾况赶忙告了一天假,出皇城探家。
    
    头天晚上顾况挨个敲楷字们的房门问明天可让我捎什么东西不捎,众楷字都说尚有吃食,勿须劳烦。顾况在回房时又在回廊上被程适截住,程适道:“嗳,顾贤弟,明天在集市上给愚兄捎五斤老陶家的卤牛肉,三斤乔婆子的辣炒螺蛳,一个二斤左右的烧鸡,一只草香鸭子,两三斤上下就成。五香花生跟蚕豆都要许老头的,各一斤罢。钱你先垫着,回头给你。”
    
    顾况皱眉冷笑正要说话,程适立刻道:“顾贤弟,你若推脱可不地道。我回去那几趟在师傅那里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师傅让给你捎的东西传的话愚兄可一样都没拉过。你要承我这个人情呢,东西捎来。若不承愚兄我体谅大度,也不强人所难。顾贤弟看着办罢。”话毕,施施然掉头走了。
    
    第二天早上,顾况赶早出皇城,在家门前跟碰见的街坊四邻一一招呼,到了家中,刘铁嘴与宋诸葛却都出生意去了。顾况自开锁进去换下官服,穿着家常衣裳先去几个大茶楼找刘铁嘴。果然在其中一家寻着了,刘铁嘴正坐在一堆人中讲秦琼卖马。这一段刚开了头。顾况立在茶楼门边听了一会,刘铁嘴正讲到兴起,茶楼里客人多,没发现他。顾况心想先不打扰师傅生意,悄悄转身走了。
    
    顾况出了茶楼,估计宋诸葛此时的生意也正火热,因为今天是十五,去观里烧香问卦的肯定不少。盘算着不如先将程适让捎的东西买了。
    
    顾况的怀里有一个十两的整锭银子,是第一个月的俸禄,准备给二位师傅做家用。还有些散钱是以前攒下的积蓄,预备在街上给两位师傅一人买块布料做身新长衫,再买些米面肉菜。
    
    举步往街上去,茶楼不远处停的一辆马车也开始慢行。
    
    顾况放慢脚步靠路边走,欲让马车先过。那马车十分华丽,一看便知道车里坐的不是一般主儿。拉车的两匹马却走的甚慢。顾况索性立在路边等马车过去,驾车的车夫忽然一扬鞭子,两匹马顿时抖起鬃毛撒开蹄子飚起来。转眼见险险擦着顾况飚到一丈开外,扬起的沙土又塞了顾况一嘴,顾况咳嗽了几声,啐啐沙土。只听见两声马嘶,那辆马车却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停住。顾况靠路边慢慢向前走,只见车夫跳在地上,打车帘侍侯一个人下车。顾况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直向自己迎过来,离顾况尚有三步左右的地方收住脚步,甚是歉疚地道:“方才下人无状,可撞着阁下没有?”
    
    顾况的两只眼直了,眼前这个人他认得,而且这些天来念念不忘。这位雍容华贵的公子正是他那天找翰林院问路的人。
    
    顾况不晓得他还记得自己不记得,这位王孙公子现下正满怀歉意地盯着顾况灰扑扑的衣裳,神色愧疚又诚恳,“还污了阁下的衣裳,真真抱歉得紧。这样罢,鄙人做东,请阁下喝杯薄茶权当压惊。再容鄙人赔个不是。”
    
    顾况自在京城住,不晓得被车马险些撞过多少回。头次见有这样诚恳道歉的王孙公子。听见刚才的几句话已经又受用又惶恐,哪有胆子让他请客。连忙说:“不用不用,根本没撞着,阁下请车自便,方才的话委实当不起。”
    
    那位王孙公子却像刚吞了秤砣的王八,非要请顾况去吃一杯赔罪茶。对付大人物最好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推脱的很了,他说不定怪你不识抬举,反会招来祸事。顾况认倒霉,只得答应。
    
    他一应,王孙公子立刻眉花眼笑,让他进前面的茶楼。
    
    将到茶楼门前,王孙公子吩咐一直躬身跟在旁边的车夫先驾车回去不必在旁边侍侯,那人抱拳低声道:“王爷,遵命。”
    
    顾况两腿一软。
    
    本朝的王爷只有一个,万岁爷的弟弟十五殿下睿王。
    
    顾况膝盖一曲,快而狠地向地上跪去。但是,一只手比他的动作更快,闪电般握住他手臂托起他向下的身形,睿王殿下和颜悦色地说:“不必多礼。”
    
    茶桌前,睿王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地说:“坐。”
    
    茶博士摆上茶点碟儿,斟上两杯香茶,睿王殿下还是和颜悦色地说:“用。”
    
    顾况流着冷汗端起茶杯,吹也不敢吹,忍着烫噙了口茶在嘴里。睿王殿下望着他,和颜悦色地说:“小幺。”
    
    一口热茶咕地一声,顺喉咙栽进顾况的肚子。
    
    睿王殿下眼神灼灼,
    
    “小幺,我是天赐。”
    
    程适在处所等吃食,等到天黑。席之锦赵孝成等人拉他一同吃饭,程适摸摸肚子,“不能吃多,到再晚些有好东西吃。在下请客。”
    
    席之锦道:“则安兄,你托顾景言捎东西了?你二人从小一处长大,关系果然旁人不能比。”
    
    程适道:“你们这些人偏要客气不让他带。顾况这个人其实好说话的很,托他办事答应爽快。他今天上午挨个问你们让不让带我保证是诚心。都别跟他客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