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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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况蹩在方砖小道的路沿外,不敢抬头又更想抬头。天下谁不想看看皇上长什么模样?况且是入朝廷时只能遥拜金銮殿的芝麻尖大的小楷字顾况。顾况在皇上说平身的时候曾趁势向上瞟了一眼。不巧今天是晴天,皇上站在的地方迎光,顾况那一眼只瞟到一片晃眼的白花花,心中对皇上的尊敬更增加了几分。万岁爷爷果然是寻常人不能逼视的九五之尊。
    
    顾况心想,我也不多贪,只要能看一眼,一眼将皇上的脸看个清楚明白,这辈子就没遗憾了。顾景言甚没出息地在盘算,自己一辈子能碰上这么个在近处看圣颜的机会,可能只今儿一回。
    
    万岁爷道:“你将头抬起来,朕看看。”
    
    茶楼里的员外调戏王瞎子家的二丫时,依稀曾讲过此类的话。
    
    顾况抖起贼胆抬头正眼向皇上脸上看去,一眼对上皇上的龙目,头有点晕,气有点虚,念头有点大逆不道,万岁爷的若脱了龙袍穿长衫,真能比读书人还读书人。阿弥陀佛,夫子莫怪。
    
    恒爰将顾况注视片刻,方才道:“敢与朕对视,倒还有几分胆色。从九品的小吏能如此,也算难得。”顾况低头道:“皇上谬赞,微臣万不敢当。”
    
    头虽然是低下去,方才一瞥时皇上背后的一张脸却看的眼中一花,忍不住想,皇上身边果然都不是寻常人物,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人的长相,不晓得是个什么人。索性横起胆子再抬头,皇上背后那人便对顾况甚是和气地笑笑,顾况如沐春风,心中叹道,这人是吃什么长的,能长成如此模样。阿弥陀佛,圣人莫怪。
    
    恒爰转头向恒商道:“十五弟,难道此人便是当年你在民间一起住的少年?”
    
    恒商只好道:“禀皇兄,正是。”
    
    恒爰微微笑道:“十五弟,朕可要说你此事做甚是不当。据朕所知此人当初还救过你的性命。如今既然寻见了,应该尽早报朕知道,朕方才能酌情封赏。”
    
    恒商立刻道:“皇兄恕罪,臣弟乃是觉得此事本算是件私事,顾况此时又在朝廷供职,皇兄如因这件陈年旧事封赏顾况,倘若顾况其才不能称封职,其德不能居高堂,既于朝廷无益处,也恐助长那些攀附纠结的风气。当年刘、宋两位先生与顾况程适二人救命之恩臣弟日夜铭记在心,此生感激。但思忖以上种种,方才未禀报皇兄,想由臣弟私下另行酬谢。”
    
    恒爰负着手,又瞧了一眼恒商道:“你这番话说的确实甚有道理,不过朕想问问你,朕的事情,除却朝政,从起居到选妃到侍奉太后,算家事还是国事?倘若有人救了朕的现如今唯一的弟弟,大匡朝的睿王爷,此事又算家事还是国事?”
    
    恒商一时应付不上,恒爰道:“看你答不上来,那朕问问司徒暮归,司徒爱卿,朕方才问的两句话,你能不能给朕个解答?”
    
    皇帝与睿王说的心平气和,顾况在旁边站得胆战心惊,万岁爷的哪句话都冲着他来,又都不是冲着他来。顾况边听边在心里念叨圣人夫子城隍菩萨。皇上身边站的那个人开口说话了。
    
    顾况听他说道:“禀万岁,依微臣的愚见,家事也罢,国事也罢,不过都是一种一念之间的称呼。皇上手握天下,坐拥江山,皇上的事情,皇上自己算它是家事它便是家事,算它是国事它便成了国事。”
    
    一席话听的顾况钦佩不已,原来话也能说得这样圆。
    
    司徒大人歇了口中间气,继续道:“这件事十五殿下理所当然应该看成家事,但十五殿下是皇上的手足,此事就算与皇上相关。因此,皇上是发诏命颁圣旨还是把它当做一桩的家事办了,全凭皇上的圣意。而且,如果当成了家事,皇上还给十五殿下一个明白示下,这件事情是当成皇上的家事,还是十五殿下的家事。”
    
    恒爰与恒商眉头紧皱,终于恒爰开口道:“怎么又是朕的家事,又是十五殿下的家事?”
    
    司徒大人再悠悠地开口:“皇上的家事和十五殿下的家事,当然万万不能相提并论,处置的方法,更万不能等同。臣斗胆说了这些,其实归总不过一句话,臣以前也说过,如何赏赐当年保护十五殿下有功的人,只看皇上的意思。”
    
    语音刚落,恒商即刻道:“司徒大人说的甚是,如何赏赐顾况等人,一切全凭皇兄做主。”
    
    顾况张口结舌,皇上扔的一个刺荷包转了个弯又回了皇上怀里,顾小楷字恍然领悟,原来,官是要这样做的。
    
    睿王殿下目光灼灼,司徒大人满面忠肝义胆。
    
    
    


    恒爰将两张脸依次看过去,道:“朕晓得了,这件事情朕回宫自有处置。”向顾况道:“你且先退下罢。”
    
    顾况方才听前一句话,甚忧;此时再得到这句话,大喜。恭恭敬敬在地上磕了个拜别头,退了。恒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冷冷道:“举止倒还规矩。那个程适比他粗放些。”
    
    恒商躬身道:“皇兄,臣弟去送顾况一送,王府地方大,恐怕他一时出不得内院。”
    
    恒爰笑道:“说的跟你睿王府没下人似的。朕听说你新养了几条锦鲤不错,陪朕去瞧瞧。”
    
    恒商只得道:“臣弟遵命。”
    
    顾况在回廊上拦住一个家丁问路,被顺顺当当引出王府大门,一路抄近道拐小巷回到家,刚好赶到快中午家家烧饭的时候。在巷子里同碰见的街坊邻居一一招呼,正要从袖子里摸钥匙开门,门却没锁,家里有人。
    
    家里的那个人是刘铁嘴,正在厨房里烧锅,案板上放着买的手切面跟一把小青菜,看样子是要下面吃。
    
    顾况很惊诧:“先生,今天怎么是你中午回来烧饭?宋先生呢?”一面问一面急忙走到锅洞前,从刘铁嘴手里接柴。刘铁嘴道:“你先去把官服换了,再来同我换手。”
    
    顾况进屋换下官服,到锅洞前添柴,刘铁嘴从锅洞边起身,“晌午饭只做咱爷儿两个的,莫管老宋了。”顾况诧异道:“怎的?”自从顾况和程适进朝廷后,家里的中午饭向来由宋诸葛做。因为刘铁嘴在酒楼茶馆说书,中午时常有听书的请饭。饭场子运足。宋诸葛在道观算命,中午没人烧香生意稀松,正好回家烧着吃。顾况今天看见刘铁嘴烧饭宋诸葛不在,难免诧异。刘铁嘴摸着胡子,露牙一笑:“老宋么,最近中午不缺面吃,呵呵。”
    
    刘铁嘴掂着须子,望向天边的浮云道,老宋最近走桃花运了。
    
    宋诸葛的那朵桃花是道观外摆面摊的老寡妇桂花嫂。桂花嫂一两个月前刚到京城,在老家种地不够税钱跟租金,想在京城做个小生意糊口,初来乍到要和保佑京城的各路神仙拉好关系,于是桂花嫂就趁一个大初一,到乐风观烧柱保佑香,初见宋诸葛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小寡妇今年五十有八,想在京城落脚摆个摊儿糊口,求先生行好指点个旺客的风水宝地。”
    
    宋诸葛那天肚子正饿,赶着回去烧饭,没工夫行好替她掐算,于是高深莫测地一笑,随口道:“所谓聚气从而旺,庇萌是为安。其实俯首皆是,不必苦寻。比如这乐风观门口,也算个旺客的好地方。”
    
    宋诸葛胡乱一说,回家两盅小酒下肚全忘了,三四天后看见道观外多了个面摊还挺惊奇。但是,虽然宋诸葛忘了桂花嫂,桂花嫂却忘不了他。宋诸葛甫一踱进桂花嫂的视线,一个在围裙上搓着面粉手的女人立刻箭一般闪到宋诸葛面前,深深一个万福,“先生,我听您的话摆上摊了,您也常来。”
    
    自那天后……
    
    “宋先生,刚才有个客人点了碗面,面端上来人等不及走了,奴小妇人一个也吃不下,只好劳驾您。只当帮个忙,也算尝尝我的手艺。”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儿又有个客人叫面吃等不得走了,还要劳驾你一回。”
    
    “宋先生~`今天又……”
    
    宋诸葛吃了近半个月的面,素面阳春面肉丝面牛肉面酸菜面捞面酱面炒面等等依次吃过去,轮了一旬回到素面时,景况与当初已大不相同。
    
    “老宋,你中午想吃啥面?想吃啥我给你做去。刚才瞅见你大褂上有个窟窿,趁这会子没人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刘铁嘴颇有些羡慕地道:“老宋打一辈子光棍,在这把年纪上枯木逢起春来了。”
    
    顾况生旺火,洗手做完饭,刘铁嘴在堂屋里拉出小桌子开饭。刘铁嘴又道:“小六这孩子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前段日子你忙些,这些日子他倒忙了。小六行事不如你稳妥,在楷书阁里没惹出什么事情罢。”
    
    顾况道:“没,不过,不过这些日子秘书令大人很赏识小六,一赏识活就多些。”
    
    程适这阵子委实被秘书令大人关照了不少。顾况一边嚼面条一边想,不晓得程适昨天刚因为字写草了,被秘书令大人罚藏书阁搬书,今天能不能放回来。
    
    刘铁嘴甚是欣慰地笑道:“这就好,兴许是睿王殿下让人多关照你们两个,上面有人照应也好。只是你们两人千万记住,人分三六九等。睿王殿下是天皇贵胄,我们本是草芥小民,你和小六现在也只做个末流的小官。人家的枝头高高在上,不该攀的强去攀,攀上了保不准哪天摔下来摔死,攀不上也要闪到腰。”
    
    顾况应道:“先生放心,我心里有分寸。”本想说上午被睿王带去王府还见到皇上的事情,被刚才那席话一堵,又想起起初晓得天赐是睿王时刘铁嘴与宋诸葛眉头深锁的模样,一个字都不敢提。
    
    吃了中午饭,刘铁嘴下午不去说书,在堂屋里与顾况痛快下了一下午棋。等到天色黄昏,宋诸葛收生意回来了,手里拎着包酱牛肉,脸色颇有些美意。看见顾况喜色更甚,又道:“小六这孩子,前段时间钻个空就往家跑,怎么最近都不回来?”顾况只好又道:“秘书令大人新近赏识他,因此活多些。”
    
    晚饭陪着刘铁嘴和宋诸葛就小菜喝了两杯水酒,天色将黑,掐着时辰赶回皇城。
    
    出门时顾况小声向宋诸葛道:“宋先生,上回我跟小六叙话时还说,你跟刘先生几时能给我们找两个师娘。”宋诸葛老脸泛红吹起胡子:“两个兔崽子,为官进朝廷了说话还不着调!”顾况咧嘴走了。
    
    一进处所的院门,愣了,处所的走廊上两个锦衣内宦像两尊门神似的站着。旁边有人道:“回来了,公公,他回来了。”两个太监看向顾况:“你就是楷字顾况?”
    
    顾况成天在皇城里公公见的多了,跟公公讲话却是头一次。点头应道:“我便是。”
    
    其中一个太监道:“跪下领皇上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