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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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合教的少主比勾栏里压场的红牌舞娘谱儿还大,任你伸长了脖子等,只不出来。
    
    顾况程适与恒商从黄昏等到快两更,饿得前胸贴后背,程适与顾况的双眼发绿,方才听到一声传报,少主人到。
    
    少主人进门,阵势不小。打头四个身穿鹅黄薄纱的少女各提着一盏宫灯在门前对面站定,跟着六位穿同色薄纱的少女鱼贯入内,夜风拂过薄纱,馨香阵阵,顾况与程适睁大眼,尽情将几位少女看了个饱。程适向站得离自家最近的一位少女陪笑道:“寒冬腊月天,穿得如此单薄,姑娘不冷么?”那少女冷着秀颜,连睫毛也不动一下。程适待要说话,又有两位银红衫裙少女迈进门来,容貌如九重天的薄雾,又如仙境瑶池的晨曦,顿时粘去了程适的眼,连带着三魂六魄都有些不稳。两位少女在门槛内站定,向外福身道:“恭请少主人。”
    
    一个瓦灰色衣衫随从模样的人先进门在堂中下首站定,躬身拱手,门外方才隐约缓步走来一个白色的人影。
    
    恒商不禁在心中道,便是皇兄在内宫时,出入也没这么大阵仗。
    
    来人披着银狐裘,头上簪着玉镶玳瑁冠,缓步迈进屋内,看通身的派头一定是六合教的少主。
    
    果然,瓦灰色衣衫的随从向顾况程适和恒商道:“在下六合教护法刘胜,这位便是鄙教的少主人。”少主拱一拱手,口气却十分和善:“在下姬云轻,唐突将各位请到鄙教,还劳烦久侯,实在得罪了。”
    
    虽然是客气话,好歹让人心里受用些。姬云轻乍一进门,顾况与程适就觉得此人甚是面善,客气话出口,更加面善。
    
    姬云轻的眉毛眼睛十分像街东口卤牛肉老陶家的阿大,鼻子嘴巴又神似五香花生许老头的么孙,脸盘身段更与辣炒螺蛳乔婆子的儿子乔招财十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面皮比乔招财黑些,也显得壮实些。程适顾况望着姬云轻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亲切。
    
    姬云轻在主座的椅子上坐了,程适道:“姬少主,能不能与你打个商量将在下等人身上的绳子松了。这间屋子里与你帮中上下这么多高手。量我们三个人想跑也跑不掉。”
    
    姬少主很痛快地点头,吩咐松绑。
    
    绳子一松顾况揉着胳膊立刻甚担忧地向恒商道:“你胳膊上受了伤,被绑了这么长时候有事没有?”恒商道:“路上劳驾那位玄衣的兄台帮忙裹了伤口,绳子也没绑在上头,不妨事。倒是你,头还疼么?”
    
    姬云轻望着顾况的方向又甚和气地笑道:“唐突尊驾受惊,冒昧请教尊驾名讳。”
    
    姬云轻一笑,越发眼熟,顾况道:“尊驾两个字当不起,在下姓顾名况,实不相瞒,蓼山县此任的新知县便是在下。”姬云轻再看恒商,道:“这位是……”恒商不待他落音,立刻淡淡道:“在下是顾知县的师爷。”姬云轻道:“顾知县这位师爷身手倒好得很,不晓得阁下与当年的珍珑客瞿前辈有什么渊源?”恒商真心实意地说:“未曾听说过。”
    
    程适在座位上翘起腿晃,等着姬云轻来问他。谁料那姬云轻压根连眼角都没瞄过程适,只向紧盯着顾况道:“我们江湖人向来桌面上说畅快话,此番请尊驾与其余二位来,意欲借吕将军的兵卒一用,解解蔽教的燃眉之急。”合起手掌轻轻拍两下,旁边侍侯的一位银红衫子少女立刻捧着笔墨纸砚,放在顾况身边的小几上,“劳尊驾给吕将军写封书信。”
    
    顾况干笑道:“姬少主,我不过是个七品的小知县,吕大将军哪能买我的帐。”
    
    姬云轻道:“尊驾若不愿表明身份,姬某不勉强,不过既然请来了尊驾,这封书信务必要写,写完了还要劳驾印个手印上去,方才好传书给吕将军。”
    
    顾况恍然领悟,姬云轻将自己当成某个大人物。此时为了保恒商不能否认,正在踌躇,姬云轻使个眼色,门口站的玄衣人与黄衫人一晃到眼前,各用一只手搁在程适和恒商脑后,姬云轻道:“尊驾若不写,只好先得罪这两位。”
    
    顾况立刻道:“我写。”
    
    说写就写,提笔沾墨,洋洋一篇,一气呵成。恒商只看他写,程适道:“顾贤弟,千万写的恳切些,吕将军才能痛快借兵。”
    
    护法将顾况的成稿呈给姬云轻过目,姬少主甚是满意,顾况再用手沾些印泥,有模有样按了个拇指印上去,姬云轻道:“痛快!尊驾真是个爽快人!若不是此情此景姬某倒想交你这个朋友。还要烦借尊驾身上的一件物事,一同拿给吕将军过目才好。”
    
    顾况苦笑道:“我身上除了衣裳,没一件值钱东西,恐怕拿不出什么来。”
    
    恒商忽然道:“我腰间有枚玉佩,可以拿给吕先。”
    
    姬云轻一双水泡豆花眼只认准顾况:“一事不劳二主,还请尊驾行个方便。”顾况眼睁睁看着黄衫人的手掌又在恒商脑后使力压了压,程适忽然叹气道:“公子,事到如今,你怀里那件物事便拿给姬少主用用罢。”
    
    顾况大惊:“我怀里哪有什么东西!”
    
    程适垂头叹气,刘胜立刻欺身到顾况眼前,道一声得罪了,伸手便搜,两掏三掏,从顾况怀中飘出一块水红色的旧帕,程适歪着脑袋瞅了一眼,又长叹一声。
    
    刘胜立刻抓紧帕子,顾况急道:“那东西不是……”
    
    恒商蹙眉看顾况,景言的怀里如何有女子的手绢。顾况被他一看,心虚口吃,底下的话说不出来。程适适时适刻地,又叹气。
    
    刘胜面露喜色,必恭必敬将帕子呈给姬云轻。
    
    做悲凉无奈模样垂头的程适对顾况露了露牙,姬云轻接过手绢,忽然大变颜色,流箭一样从主座欺身过来,一把拎起半张开嘴的顾况,水泡豆花眼泛出红光——
    
    “说!为甚么凤凰仙子的手帕在你怀里!”
    
    
    


    顾况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不知道……这手帕不是……”
    
    姬少主掐在顾况脖子上的双手更重了几分:“不是什么?!你这手帕打哪里来的?!”
    
    程适与恒商陡见此变故都愣了,顾况有些喘不过气,挣扎着道:“姬少主,这块手帕是许多年前的旧物,恐怕你认错了。”
    
    他揣着这块帕子少说也有十来年,哪可能是什么凤凰仙子的东西,可叹这少主眼神不大好。
    
    姬云轻额头上暴出跳跃的青筋,神色更加狰狞,“凤凰仙子帕子都是用京城高升阁的布料,一定是粉红色,虽然这条旧了也绝无可能认错。”
    
    恒商冷笑道:“天下用高升阁布料的人千千万,凡是拿高升阁的粉色布料做帕子的女子都是什么凤凰仙子么?”
    
    姬云轻一只手将顾况的脖子再掐紧些,另一只手攥住帕子道:“料子在其次,凤凰仙子的手帕右下角一定绣一条金鱼,手帕琐边与金鱼的针法配线都与别个不同。”将手中的帕子一扬,再箍紧顾况的脖子,“你这条帕子分明是凤凰仙子的香帕!”
    
    顾况被掐得两眼翻白,恒商起身欲救被黄衫人制住,只要眼睁睁看着。程适半张嘴瞧着,心道,没想到顾小幺宝贝似的揣了十来年的破帕子真是个宝贝。顾小幺能耐,十来年前就跟什么凤凰仙子勾搭上了。
    
    顾况用力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道:“姬,姬少主~~我这条手帕委实是许多年前一位姑娘所赠,但那姑娘是何人~在下~在下真的不知道。”
    
    姬云轻掐顾况脖子的手再一紧:“不晓得?!不晓得为什么将这块帕子揣在怀里随身带着,你如此宝贝怎么会不晓得!”
    
    顾况眼前金星乱冒,张大嘴喘气道:“我……”
    
    姬云轻盯着他的眼神一暗,手忽然松了松,“我懂了。”
    
    顾况脖子略有空隙,立刻大口吸气,姬云轻的手慢慢地松,双眼望向地面,叹息般道:“我早该懂得,像凤凰仙子这样的人儿,天下间有哪个人见她能不心动,若有幸得了她一件东西,又有哪个人不如性命般收藏?”
    
    姬云轻双眼的目光又从地面移到顾况脸上,水泡豆花眼里却尽是暮色斜阳般的感伤,怅然向顾况道:“当初我第一回遇见她时,也和你一样,连她是谁都不晓得……”
    
    “她那时候骑在马上,就那么对我一笑,我就晓得我姬云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心里眼里都只有她一个,我天天到蓼山上去,就为能让她瞧我一眼。我现如今做了这许多,也只想让她记得有我姬云轻这么个人。”
    
    姬云轻将手帕举到眼前,掐住顾况脖子的手渐渐松开,搁上顾况肩头,“兄台你何其有幸,她居然将香帕这样贴身的东西赠于你,现如今,她统共看过只有九次,更不知道她心中对我是怎样想。”
    
    下首的刘护法动容道:“少主,伤情太多恐伤身体,莫要再想了。”
    
    姬云轻叹道:“要我如何不想,我每天从清晨到黄昏,从入夜到黎明,连走路时吃饭时睡里梦里,又有何时不想她。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
    
    左右侍立的少女皆举袖拭泪,刘护法哽咽道:“少主~~”
    
    程适忍不住道:“你如此待那凤凰仙子,便是个石头人也该领三分情罢。”
    
    刘护法欲言,看看姬云轻,又止。姬云轻惆怅一笑:“自古美女爱俊郎,她嫌我的相貌与她不般配。”
    
    恒商顾况程适闻言,都不禁动容。恒商道:“样貌不过是父母给的皮相,奈何几年风华,又何必执着。”程适大声道:“俗话说的好,狗不嫌家贫,女不嫌汉丑。男爷们凭本事顶天立地,讲什么长相!”顾况接道,“何况姬少主你武功又高,堂堂六合教的少主,家世也算数一数二,哪里配不上她。”
    
    刘护法道:“更何况就我们少主的相貌也是玉树临风卓尔不凡,算做举世的佳公子,那女子居然还挑剔少主的相貌,可是眼神有什么毛病。”
    
    姬云轻水泡豆花眼中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刘胜,不得在本座面前说凤凰仙子的半点不是!”负手望门外夜色如漆,又复悠然长叹:“我虽自持有潘安之貌,奈何入不得佳人眼,又能怎的?”
    
    恒商顾况与程适齐望向姬云轻怅然向西风的脸,皆缄口不言。
    
    姬云轻叹罢,转身又将帕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塞回顾况手中:“君子不掠人之美,我姬云轻也不能拿凤凰仙子的东西做要挟解围的物事。”顾况颤着手将手帕收回怀内。姬云轻再望向门外如漆夜色,悠悠吟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催心肝……”
    
    程适等三人被六合教关进一间厢房,姬云轻将顾况看做大肉票,房内唯一一张空床指给顾况,各招待程适和恒商一张地铺。房门一锁程适就开始牢骚:“堂堂一个六合教忒小气,三间空厢房都没有,挤一间小屋。”老实不客气在地铺上坐了。顾况与恒商为了让床颇撕扯了一阵,让得程适呵欠连连,“不论哪一个睡便是了,你两个不睡我可睡了,真让不开就两个人都睡。”
    
    恒商听见这句话立刻不做声,顾况说:“不妥,何况有个地铺,挤着难受。”恒商抓着他的手道:“还是你我都在床上睡罢,将地下那条被子也拿上来,天冷挤着倒暖和。”
    
    程适坐在地铺上边挖耳朵边看,心道,这两人在一起总看着哪里不对劲。甩掉靴子脱掉棉袍先钻进被褥:“二位慢慢合计罢,我占先了。”
    
    恒商也宽下外袍,顾况刚要说还是不妥当,忽然看见恒商脱衣时眉头微蹙,恍然想起来:“你臂上的伤怎样了。”临时绑的布条恒商脱衣时解了,顾况掀开他的袖子,只看见一条半尺长的口子凝着血疤,恒商道:“皮肉伤,也不深,那黄衣人给我上了些伤药,再将布裹上便好。”顾况脱了外袍棉袍,从自己内袍上扯下一块布来,替恒商裹好。恒商握了握他的手道:“天冷的很,你的手都冰了,赶紧睡罢。”伸手掀开被褥,却看见床上有块白色带粉的布,是方才从顾况怀里掉出来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