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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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况和程适归总过年,只有几个字:新衣裳,压岁钱,放爆竹,吃肉。
    
    小县衙里被几个红灯笼一点缀,喜气洋洋。顾知县在院子里逛了一圈,袖子里揣着昨天晚上封好的红包,给内衙里的下人们每人一个。顾况谨遵着刘铁嘴当年的教诲,待人无上下贵贱,皆当礼之。递红包时都双手送过,厨子门房丫鬟皆甚感动,觉得新知县大人虽然寒酸些,当真是好人。
    
    程适讨顾况便宜时被恒商看见,恒商百年难得的小白脸绷成千年冻就的冰雕,拂袖向饭厅去,程适料定他心中醋海翻涛浪高千丈,觉得十分得意。顾况在院子里发红包尚不知情。程适晃晃悠悠跟在恒商后面,也进饭厅,去和恒商搭个讪。
    
    那位司徒大人也在饭厅里坐着,正在恒商身侧。程适晃进门,先向恒商道:“哈哈,今天节下,千岁起得甚早。”抱拳一揖,再向司徒大人问个安。恒商勉强点了个头,“程掌书也甚早。”
    
    程适拣张椅子坐下,露着牙道:“方才在回廊下看见千岁,只是千岁走得甚快,没来得及请安,千岁莫怪罪。”诚心让恒商添堵。
    
    恒商哦了一声,眼却不看程适。程适又道:“顾贤弟他方才只顾着和小的说话,没看见千岁,不曾请安,千岁别怪他。”
    
    恒商在衙门里住着,不能曝露身份,程适一向尊称一声窦公子,今天仗着没下人在,故意一口一个千岁。恒商两道墨眉锁着,更不看程适。倒是那位司徒大人笑了笑。
    
    程适接着道:“我见顾贤弟去发红包,想来等下就过来了。”恒商淡淡道:“我晓得。”司徒暮归望着门外笑道:“外面应该是顾知县过来。”恒商侧头望,程适靠在椅子上晃一晃腿。
    
    顾况发完一圈红包,恍然记起忘了一件事情,先赶到饭厅来向恒商和司徒大人问安。进门还没开口,恒商先温言道:“景言,衙门里没什么要忙的了罢。”
    
    顾况向司徒大人躬身一揖,忙回恒商的话:“没甚么,人也不多。只是寒酸了些。方才记起来有件事情未办,我吩咐人上饭,你~您和司徒大人先用着。”
    
    恒商心中被这个“您”字一刺,道:“今天虽是三十,莫再劳神铺张,交给下人就好。先吃饭罢。”
    
    程适就接话:“开门炮还没放呢,先吃饭。什么事情?吃完了我帮你对付。”
    
    顾况道:“忘了写新门联。”
    
    程适立刻道:“吃了饭包在愚兄身上。”
    
    顾况抽了抽嘴角:“程贤弟那几笔字……咳,好意愚兄心领了。”
    
    司徒暮归扬起了眉梢,又笑了笑。恒商望着顾况的双眼,轻声道:“我帮你写。”
    
    顾况脸上没来由有些燥热,颇不自然地笑了笑,“好。”想想这个字有些不恭敬,还有司徒大人在眼前,又添上两个字:“多谢。”还是觉得甚生硬,一时却想不出如何应付。恒商只一直看他,顾况十分无措。
    
    程适抱着膀子看戏,顾况亲手点上开门炮,放罢,丫鬟端了早饭上来,程适毫不客气抓起一个点红花的大馒头大口咬下,司徒大人斯斯文文地吃,恒商稍许沾了沾唇,顾况胡乱对付着吃了些。
    
    早饭完结,小厮抬了两张大桌子拼在饭厅中央,摆上文房四宝和裁好的红纸,开写春联。阵势很像个模样。恒商提笔,程适盯着他着墨:岁雪乍溶梨花早,晓堂初看柳色新。横批鸿雁已归。字迹清峻。程适心道酸哪,过年春联对儿又不是作诗,意境个什么劲。
    
    恒商抬头向顾况道:“景言,你若不嫌弃,此联贴书房可好?”顾况欣喜道:“好。”恒商笑道:“我的字不如慕远,让他多写。”司徒暮归道:“这句话当不起,惶恐惶恐。十五殿下有心让臣出丑。”于是提笔也写了一联,暖日着南意,遥风度东华。题了一批:小杏才开
    
    墨迹风骨如流云逸然,程适在心里感叹,不愧是替皇上写折子出身。
    
    恒商向顾况道:“景言也题一联。”顾况不喜欢阵前婆婆妈妈,知道写了必定出丑,索性干脆一写。拿起笔又寻思寻思才写了:春染桃花桃花红,雨润杨柳杨柳青。横批辞旧迎新。真心实意道:“我不擅长写对子,只会拿老词出来见丑。”恒商道:“老词意境却浓,正合春联的意思。我与慕远的却不够喜庆。”
    
    程适吃饭前被顾况耻笑,耿耿于怀。瞧着桌上的三幅对儿道:“在下斗胆说一句,这几幅贴正堂前门都少了些气势。我有两个对子,一个可以贴正堂,一个贴前门。”抓笔向纸。
    
    牡丹满园层层贵,桃树开花朵朵祥。横批金玉生辉。程适伸出左手一指:“这个好贴正堂。”
    
    再挽袖子一挥:天地云开共祥瑞,江山日晓待盛妍。横批万里春至。程适再伸左手一指:“这个贴前门!”放下笔道:“如何?”
    
    恒商默不做声,司徒暮归含笑道:“一个甚喜庆,一个气势不错。”却伸手提起另一支笔,匀了匀墨,将程适联中两处抹去,添了一个字。程适甚惊诧,低头看自己的对子,变成“天地共祥瑞,江山同盛妍。”
    
    程适尚未回过味,恒商忽然也伸过一支笔来,将他那个横批后两个字也抹了,另写了两个字,改做万里长春。
    
    连顾况都大大诧异,程适这个对子他看其实不错,被改得乌七抹黑未见得比原对好,转眼看恒商。程适心中雪亮,恒商这小子记恨我,有意办我难看,司徒大人是他的臣下,当然要附和着拍王爷马屁。
    
    恒商放下笔,向程适道:“方才那联有些不妥,冒昧修了一修。程掌书莫见怪。”
    
    程适哈哈一笑,“哪敢哪敢,有二位帮我改对儿,实实在在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气。”抱着膀子看桌上的对联,啧啧道,“这张纸真是个活宝贝,小的一定将它请回房里精装细裱,供在南墙上,晨昏敬之,初一十五香火供奉。”当真弯下腰,恭恭敬敬去拿那对子,手还没碰到纸边,被恒商先一步扯过,团做一团,轻描淡写道:“此联毁了,留着无用,还是烧了它罢。程掌书,方才多有得罪。程掌书若不嫌弃,我与慕远写十幅对联赔你。”


    
    程适道:“哪敢哪敢,千岁客气了。”顾况眼睁睁看着恒商将纸团丢进取暖的炭盆,顿时被火舌舔成明红,化做黑灰。
    
    程适悠然道:“纸兄纸兄,你几世修来,有睿王千岁亲手送你上路。只乘这股贵风,你下辈子投胎,就算托成个蛋,别的蛋做白煮蛋,你也能做虎皮蛋。”
    
    恒商只做没听见,转头向顾况道:“景言,再去院中看看可好?”顾况就跟恒商出去。程适哧了一声。司徒暮归的眼光在他身上扫了一扫,也径向院中去了。
    
    程适心道,恒商这小子尽玩些不上台面的把戏,还指望爷爷我跳脚。谁耐烦同你计较。
    
    拎起笔,挑大张红纸,将方才的对子再写一遍,字写的份外大。
    
    饭厅门外却蹩进来一个人,向程适作了一揖:“程知会,好兴致,在这里题对。”原来是县衙的黄师爷。
    
    程适搁下笔拱手:“见笑见笑,写着玩儿糊自家门上。师爷不在家过三十,来衙门做甚?”
    
    黄师爷翘起鲶鱼须子笑道:“不怕知会笑话,小的是来向顾大人替自家的正堂求个对儿,来年沾个好彩头。”眼滴溜溜却瞄向桌上红纸。
    
    程适道:“师爷真是求到了顾知县的兴致上。顾知县平生最爱题对,方才还在这里写了几个,不巧刚出去,师爷去内院找找。”
    
    黄师爷道:“劳程知会指点。”眼光却粘在程适刚写的对联上。程适道:“此联是在下刚写的,师爷不嫌弃烦劳指点指点。在下文墨上有限,对子俗得很俗得很。”
    
    黄师爷立刻俯身到桌前,凝住眉头,细细看联。程适看他脸色呆滞,却像走神,试探道:“写得不好,师爷见笑。”黄师爷忙回神抬起头笑道:“知会忒自谦了,此对工整大气,正是难得的好联。”掂住鲶鱼胡,又看那联,大有恋恋不舍的意思。
    
    程适大喜:“师爷过奖,随手写的,只当玩儿罢了,哈哈。”
    
    黄师爷道:“不晓得知会此联是否与顾大人切磋而成?”
    
    程适道:“在下自家写的,不过顾知县他也看了,哈哈。”
    
    黄师爷摸着须子,又去看对子,叹道:“实在好对,小人真是越看越爱。厚下老脸请知会给小人也写一对。若有这样的对子贴在正堂上,一定沾足的运道来年兴旺。”
    
    程适心花怒放,顺口道:“师爷若不嫌弃,这幅对子送你罢。”
    
    黄师爷疾抬起头:“当真?”程适点头:“只是在下字不大好,师爷别嫌。”黄师爷慌忙拱手道:“程知会忒谦忒谦。”也不看对联的墨迹是否干透,忙忙卷好,收在袖子里,向程适打躬道:“多谢知会,小人还有些事情,先回家中,改日再来谢知会赠联。”
    
    程适觉得这老儿虽然巴结相忒过,却甚讨人喜欢。黄师爷袖着对子,却忘了向顾况求对的事情,径直向后门去,出衙门回家去了。
    
    程适的对子被讨走,将他心里的一股窝囊气也一股脑的带了去,顿时天地清明,喜气盈盈。中午开席,程适痛快一饮,在席面上风卷流云,单一碟猪耳朵就被他吃掉半碟,还和恒商喝了个四季如意杯儿,以示不计前嫌。
    
    恒商在席面上小心照应顾况,顾况始终干干巴巴。恒商神色中,颇有些黯然。
    
    程适懒得再去刺他两个,只和司徒暮归拼酒。司徒大人酒量好酒品也好,正是程适所爱,程适与他一杯杯地喝,有意拼出高低上下。顾况从恒商身上分出精力,生怕程适灌坏了清丽纤细的司徒大人不好收场,道晚上守岁席才是正场,要留下精力。于是住席。
    
    住席时,天也已经下午,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没过多少时辰,晚上就到了。于是再开席。
    
    顾况望着饺子道:“可惜明天玉凤凰招亲,要留下精力应付蓼山寨,这一宿不能守通宵。”
    
    恒商道:“虽不能到天明,有那个心意便成了。”
    
    司徒暮归悠然道:“如此过年,清淡有趣,倒比往年舒畅。”程适道:“我只要喝的舒畅就舒畅。”
    
    三更梆子响时,爆竹声四起。城里的几个大户都预备了烟花,竞相在半空里争妍。程适去点着廊下的鞭炮,恒商抬头看夜空,顾况一抱拳头:“新年开运,大吉大利!”恒商一愣,顾况笑道:“我们在街面上住时,初一见面拜年,必说这一句。”程适道:“不过也看人换词。打个比方,”向顾况一抱拳头,“顾贤弟,官运亨通,大吉大利。”向司徒暮归抱拳:“司徒大人,平步青云,大吉大利。”再向恒商抱拳:“睿王千岁,万事如意,大吉大利!”司徒暮归笑道:“这个甚好。”也抬手一拱,“大吉大利。”遥遥看了眼满天的艳色,又道:“不过天已三更,我却无事,各位明天去蓼山要十二分的精力,只能早些歇下了。”
    
    程适摸摸肚子,打个呵欠,道了声占先,率先拐回房去。司徒暮归也告辞去睡。顾况跟着恒商到他房门前,正要说一声请好生安歇,被恒商一把扯进房中。
    
    顾况大惊,恒商反手插上房门,昏黄的灯火下向顾况道:“我早上在回廊上听见,可是程适对你做了甚么。”
    
    顾况脸上顿时通红,咳嗽了一声。
    
    恒商苦笑道:“我这些时日惟恐你怕了我,不敢做甚么。如今却顾不得。”唤了一声景言。
    
    顾况直觉不好,拔腿欲跑,哪里快得过习过武的恒商。恒商擒住他两臂,凝视片刻,开口道:“一直想让你在我房中喝酒喝个痛快,今天晚上不醉无归可好?”
    
    顾况直了眼,摸摸下巴,原来恒商一直襟怀坦荡,从昨天到方才一瞬间,自己脑袋里却转尽了龌龊的念头。恒商从床前提了一瓮酒过来,顾况挽袖子开封,倒满两个茶杯,先举起一杯:“不醉无归,干!”
    
    恒商微微笑了也举杯:“不醉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