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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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这些日子形容清减脾性浮躁,太后暗忧在心头,日日思忖如何从后宫中寻出良方来替皇上宽解。大娄尚书进宫时太后正在细问小太监皇上这几日晚上的动静,听见传报后心里倒喜了一喜。来个娘家人说说话,且松半日的心。
    
    不过来得是大侄儿不是小娄尚书,太后略有遗憾。
    
    太后的两个侄儿大娄尚书娄予省和小娄尚书娄予明,一个城府一个轻浮。太后和天下的长辈异曲同工,嘴上总夸那个稳重的,心里却向着滑头的。两位侄儿去向太后请安时,大娄尚书从来矩礼进退,恭谨有度。不像小娄尚书时常说个逸闻趣事给太后解闷。太后闲话时曾与其兄如是说,“予明年少,难免浮了些,等几年一过年岁大了自然稳重。倒是予省,年纪轻轻就锁着眉头满面劳牍,衙门里哪有这么事情要他操心,官未二品便此副模样,三公宰相可还怎么活。”
    
    果然,太后道了允见,小太监去传话,片刻后,大娄尚书进殿,凤椅前数尺循礼跪拜,太后尚未开口问娘家一切可都安好,大娄尚书抬起一张心忧天下的面孔道:“娘娘,臣有要事,需单独向娘娘禀报。”
    
    太后屏退左右,垂问何事,大娄尚书从袖子里拿出一副对联恭敬呈上。
    
    太后抖开看了看,道:“哦,当是什么事儿呢,一些笔墨小事。读书人偶尔发酸写些牢骚句子,睁只眼闭只眼粗粗一罚就算了,别在这上头太较真。当真要造反的就不会这样写了。”
    
    大娄尚书道:“娘娘凤察细微宽厚仁慈,但娘娘可知道,写此对的人是哪个?”
    
    太后道:“难道此人还有些来历?”
    
    大娄尚书道:“此人叫程适,太后约莫听说过。当年在民间救出睿王且同住了一年的两个孩童,其中一个就是他。他与当年的另一人顾况去年明经科同中了末榜,曾在秘书监做过楷书。后来约莫因睿王举荐,皇上将顾况赐封为蓼山知县,赐程适为吕先军中掌书。”
    
    太后的一双蛾眉微蹙了蹙:“你这副对子,竟是从蓼山县得的?”
    
    大娄尚书躬身,“正是。此对是蓼山县衙的师爷献来,臣已派人取程适在楷书阁的笔迹核对过,确实无误。吕先将程适派至县衙做知会文书。”太后沉吟,娄予省上前一步,低声道:“而且据臣所知,吕先去蓼山县时,睿王殿下亦化名随在军中。蓼山县衙内新近住着位窦公子,据说与睿王殿下形容仿佛。”
    
    太后默声不语,片刻道:“你已在查着了?”
    
    娄予省再躬身:“是,臣已派人去军中拿程适回刑部。”
    
    太后道:“也罢,你就先查着罢。此事哀家去和皇上说。”
    
    大娄尚书奉命告退,继续彻查。
    
    一日后,查到了程适和顾况的两位师父刘铁嘴和宋诸葛,得知两人一个说书,一个算命。
    
    再一日后,娄予省禀报太后,近日京城小儿游戏时常唱一首歌谣,“新年初,月弯弯,弯弯待十五,十五话团圆。灯笼满城挂,烟火天明前。”
    
    又一日,娄予省再禀报太后,程适与顾况与程太师和吕太傅分别同乡且同村。
    
    等到了正月初十,太后方才觉得该让皇上知道。再传娄予省进宫,将对联与案宗同时呈到恒爰面前。恒爰听着娄予省与太后陈述,一面将对联案宗一一打开,御书房外天已尽黑,雪落如絮。程适正在尚川城内的火炉边喝小酒,顾况在县衙内看卷宗,司徒暮归陪着恒商在蓼山县的客栈里小酌。
    
    司徒暮归道,韩湘子诗赠韩昌黎,言他雪拥蓝关马不前。行不得退不得,踯躅难进,当是最无奈时。
    
    恒商便握着酒杯道,其行一路,漫漫迢迢,一夜风雪阻却蓝关,半生皆过,望雪但醉又如何。
    
    仰头又灌了数杯,再看窗外。司徒暮归瞧着他,良心微现,有些自责。司徒大人平生有个小毛病儿,自己也管不大住。看见某人有个小疮疤,总忍不住伸手去揭一揭。恒商那日求他陪自己出了县衙,不想见顾况,又不舍不得离开蓼山县,只在客栈里住着,饮些伤情小酒,再遥望蓼山县衙,聊以渡日。他喝酒司徒暮归必要做陪,陪酒的时候总忍不住放些应景的话出来,引得恒商触情一醉。于是乎一揭一醉再一醉一揭,数天就这么过了。
    
    赵禁卫长带着密禁卫们潜伏在客栈中,将这几日的情形一一详记:睿王殿下和司徒大人同进同出,饮酒谈诗,司徒大人每每服侍殿下安歇。
    
    娄予省将这几日查探一一详述完毕,恒爰合上案宗,大娄尚书叩头道:“此事干系社稷,皇上明鉴。”太后道:“皇儿,此事当谨慎处置。”
    
    恒爰将卷宗笼在手中,道:“朕都已经明白了。”望着娄予省,一字字道:“卿说了这一堆,又拿了这些东西,无非是想告诉朕,睿王要谋反,抢朕的龙椅。吕先是合谋,太师和太傅都是幕后主使。睿王是太师太傅十几年前就留下的一个棋子,布局数年,这次去蓼山乃是去勾结江湖帮派和草寇。程适的这个对儿是造反的暗语。造反的时间就在正月十五半夜。朕说得对不对?”
    
    大娄尚书再叩头:“皇上英明睿智。”
    
    恒爰道,“只是那首小儿唱的歌谣,朕没瞧出什么啊。”
    
    大娄尚书道:“皇上,那支分明就是逆谋歌谣。据查将那程适和顾况养大的两人,一个在京城说书,一个在京城算命。歌谣之源可想而知。弯弯待十五,是说等到十五那天。灯笼满城挂,元宵的灯笼就是逆贼的暗号。烟火天明前,时辰就在天明之前。而且……”
    
    恒爰含笑点头:“而且睿王昔年在皇子中行十五。解得好,朕竟一向疏忽了,卿是如此一个妙人。依卿的意思,此事当如何处置?”
    
    娄予省道:“虽证据尚不确凿,但事关社稷,依臣愚见,可让吕先带军先在京城二十里外驻留,只让吕先单骑入宫,再派人代掌其军。元宵那日且看城中动静。臣听说太傅府上有人从江南送了几盏花灯,太师与睿王殿下府中俱有此灯。”


    
    恒爰道:“睿王府和太师府太傅府门前一挂起那灯笼便抓?”
    
    娄予省不言。
    
    恒爰含笑再点头:“计献得妙。那灯笼,吕先也呈给了朕两盏,朕正准备元宵晚上在乾清宫里挂一挂。娄尚书是不是连朕一起抓了?”
    
    娄予省顿时大惊叩头不迭:“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恒爰将案宗往桌上一丢,冷笑道:“不敢?!娄尚书的胆子不小,怎么还道不敢。区区一个对联,攀衍附会,将太师太傅大将军连朕的亲弟弟一遭都扣成了逆贼!你既当此是大事,查了这些时日,怎得到今天才来禀报朕!刑部的无头案堆塌了房梁,你倒在此事上下工夫!”
    
    娄予省脸色蜡白,只管磕头。太后开口道:“皇上这是在训斥娄尚书还是训斥哀家?此事是哀家让娄尚书去查的,也是哀家吩咐过几日再告诉皇上。皇上若要撒气,只管拿哀家撒,别怪错了主儿。”
    
    恒爰这些日子心中火气正炽,娄予省恰在此时撞在箭靶前,太后一句话却将恒爰一堵,只得按奈火气道:“母后怎的这样说?只是太师太傅吕先,皆为重臣,一干证据,尽是攀附。睿王是朕唯一的手足,单凭此就定罪谋逆,委实可笑。”
    
    太后道:“哀家知道皇上宽厚仁慈,哀家也望此事乃是附会,但如今娄尚书这些证据,皇上说当不得真,又能说它是假么?所谓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防患未然,何妨一查。清者自清,若真不幸中了那万分之一二的可能,便关系社稷安危。这样罢,皇上只将此事情算在哀家身上,若娄尚书查错了,哀家愿代他受罚,太师太傅睿王处,一一请罪。”
    
    恒爰被噎得血气翻涌,一时又无可奈何,只得苦笑。太后得偿所愿,回寝宫安歇。
    
    娄尚书领旨继续彻查,有太后做保,越发要将证物收集齐备,人证物证两确凿。一面等王经训的消息,一面下密令将刘铁嘴和宋诸葛缉拿归案。
    
    但娄知县此案抓人颇为不顺,明明行事严密,偏偏刘铁嘴和宋诸葛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竟然跑得无影无踪。查来查去,最后得知乐风观外摆面摊的桂花嫂与宋诸葛关系不寻常,于是将桂花嫂抓进刑部大牢,开堂审问,桂花嫂只说不知道,动刑,依然不知道,再动刑,还是不知道。审了三四日,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哪能禁得住这样折腾,挣扎着最后两口薄气骂道:“你们这些狗官,除了剥皮就只会冤枉好人,朝廷若垮了,也是被你们弄垮的!皇帝瞎了才让你这种人做官!老天有眼,早晚给你报应,天雷轰死你,天火烧死你,阎王的油锅滚你,你家代代生女做j□j生儿子没把!”
    
    大娄尚书脸色青绿:“兀那妇人,满口秽语,大逆不道!”一拍惊堂木,“上刑!”
    
    桂花嫂一句话也喊不出了,残着半口没咽完的气被拖到城门口绑在柱子上示众,干瘪老太太变成干尸,寒风一吹,动来动去,玩耍看热闹或路过的孩童颇有几个被吓出了失惊症,尿了好几年床。从此后大人吓唬孩子多了花样——“闹,再闹,干尸老太婆半夜来抓你!”
    
    刘铁嘴和宋诸葛此时已到了京城数里外的小山村里,刘铁嘴还在打趣宋诸葛,老树碰见的老桃花还是朵救命的花。若不是寡妇的面摊有个老主顾在刑部当差,两条老命就只要喀嚓了。宋诸葛摇头晃脑道,那个当然,她说卖完再一天的面,算算也该赶过来了,到时候老夫天天吃面,偶尔也分你一碗儿。
    
    王经训没拿到程适,猜测程适回蓼山投奔同党,于是快马加鞭,赶向蓼山县。
    
    恒爰身边尚有密禁卫可以差遣,命其携带密旨连夜赶往蓼山县,再飞书传旨赵谨吕先,务必护送睿王殿下回京,刑部人等不得随近。
    
    蓼山寨的探子也赶在去蓼山县衙报信的路上。
    
    段雁行玉凤凰替程适安排流亡江湖路,程适道:“多谢,但兄弟非再回趟蓼山县不可,我和顾况从小就是一条绳上栓的两只蚂蚱,我出事一定牵连他。烦劳段兄快去京城救我的两位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