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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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絑知道碧华灵君已明白了他在做什么,他本也没打算隐瞒。

    他道:“清席,当年我问你,愿不愿和我永为仙侣时,你以为,我在想你什么?”

    碧华灵君笑了笑,拿玉梳的手却没停:“那么帝座当日愿与我做仙侣,是想要什么?”

    丹絑道:“清席,我确实喜欢你。”

    碧华灵君道:“嗯。”

    丹絑道:“清席,你与我做仙侣,又是为何?”

    碧华灵君停下手:“那日我就曾对说过,我喜欢你,方才愿意如此。”

    丹絑叹了口气:“清席,你的喜欢,究竟是哪个喜欢?”

    碧华灵君道:“我的喜欢对你,只有一种。”丹絑睁开双目,望向碧华灵君。碧华灵君微笑道:“可是这么多年,我做了许多,却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丹絑站起身:“清席,这三十多年在仙洲上,我过得十分满足。但,到了如今,我的确觉得时日渐长,越来越寂寞。泡了许久的温泉,我也未能变成雏凤。清席,你昨日所说,确实有道理,想来,你也是这样打算。情至如今,你我便到此为止罢。”

    碧华灵君颔首道:“好。”

    丹絑再叹了口向院中去。

    碧华灵君至始至终,没再多说什么。

    二天,丹絑起床,床的另一侧空空如也,昨天晚上,碧华灵君并未回卧房。

    他起身之后,来到外厅,碧华灵君却正在外厅,桌上放着刚沏好的香茶。

    丹絑踱到桌的另一侧坐下,拿起一杯茶喝。彼时他与碧华灵君都没说什么话。

    喝完茶后,丹絑道:“此事是我说了要到此为止,说起来,也就是我始乱终弃,便由我回天庭,去和玉帝说。”

    碧华灵君道:“帝座不必这样自担全责,昨日你也曾说,想来,我亦是如此打算。再说……”碧华灵君端着茶碗,扬眉笑了笑,“按照,咳,某些顺序来说,帝座这一方,无论如何算不上始乱终弃的。”

    丹絑扬起嘴角:“我一向也说,于上于下我并不介意,乃是因为,于上于下,我觉得都是一样。因此,我这样,还是算始乱终弃。”

    碧华灵君笑道:“知道了,敢情是帝座不愿意做被始乱终弃的怨夫,交由小仙做。”

    丹絑长笑了一声:“大约如此。”

    正在此时,一只前日碧华灵君捡回的山猫蠕动着爬上碧华灵君的膝盖,丹絑瞧着碧华灵君抚摸着它头顶的手指,又端起茶盅道:“清席,倘若本座真的在温泉中泡成了雏凤,你打算怎样?是专养本座一个,还是与这些仙兽一样养?猫儿和我羽族有些犯克,混养起来,不大容易。”

    碧华灵君却没回答,只又笑了笑。

    茶已饮尽,丹絑举步出门,碧华灵君似乎是习惯般地拿过外袍披在他肩头,丹絑穿好外袍,碧华灵君整了整他衣襟处,丹絑凝望着他:“清席,我走了。”

    碧华灵君却后退些许,微微躬身:“小仙恭送帝座。”

    丹絑拂袖转身,天际彤云流动,华美绚烂。

    丹絑仙帝重回天庭,自认已对碧华灵君始乱终弃,此事震惊天阙。玉帝只说了一句话:“此,或正乃一场情劫,意料之中尔。”

    碧华灵君也被召回天庭,其在玉帝面前,再次请罪,自请贬入凡间。

    玉帝却甚是宽宏,曰:“如此一番,是紫虚之劫,亦可算你之劫。无甚罪责之说。”

    碧华灵君道:“小仙的确凡根未净,并非劫数。”

    玉帝便道:“于历练之中,亦可固仙性,你既然自请入凡间,就去凡间山林中,暂时做个土地吧。”

    丹絑仙帝重回仙帝之位,归丹霄宫,碧华灵君却又再被贬,去凡间的荒山野岭做土地。天庭中的众仙,少不得对此事有所议论,都为碧华叹息。

    碧华灵君前往凡间之时,丹絑隐身在南天门侧,看碧华灵君与东华帝君话别。

    众仙都与碧华灵君交情不错,但此时前来,怕他有话不好说,因此只有东华帝君送他。

    东华帝君摸着胡子道:“唉,此去凡间,你多多保重,我若得空,就去看你。凡间的山林虽然荒凉,不过肯定珍兽甚多,倒合你爱好。”

    碧华灵君笑道:“是啊,说不定我就此因祸得福,掉进了福窝。”

    东华帝君摇头道:“你的毛病,确实有些要命。”将声音压低了些许,“如今天庭可又有一种说法,说你把丹絑帝座哄到仙洲上,其实是打算让他天天泡温泉,最后泡成一只雏凤……”

    碧华灵君抬了抬眼皮:“东华,是我的岁数大,还是帝座的岁数大?”

    东华帝君道:“当然是帝座。”

    碧华灵君懒懒道:“倘若那个泉真能把神仙也泡回年少,我天天和帝座一起泡在里面,可能帝座离雏凤还有十万八千里时,我已经变成一股烟了。”

    东华帝君诧异,碧华灵君再笑了笑,拍拍东华帝君的肩头:“多保重吧,就此别过。”瞬息之间,径下凡间。

    碧华灵君抱着瞌睡沉沉的虎崽,回到土地庙内。

    丹絑隐身在虚空中,随在他身后。

    他吩咐完鹤云使后,便踱出了丹霄宫,踱到南天门外,径直下界,碧华还正抱着虎崽往土地庙去,丹絑隐去身形,遥遥相随。

    碧华灵君如今已不叫碧华灵君,而改回本名,仙册的纪录是土地沈宴。

    他所管的这座山是座十足的荒山,只有在山脚下的十余里处,有个异常小的小村庄。

    因此土地沈宴的土地庙已有许多年没有人修葺,破败不堪。更无人供奉,冷冷清清。

    沈宴抱着虎崽踏进土地庙,立刻有一道白影从角落中起身:“灵君,你回来了。”

    丹絑随着进门,见沈宴在一把破椅上坐下,那头银狼从他怀中轻轻叼住虎崽的后颈毛,将虎崽叼到墙角的软垫上。

    沈宴道:“葛月,等雪停了你帮我去查一查,这只虎崽是哪个洞里的。”

    

    碧华灵君被贬到凡间做土地后,傥荻等人都不能再相随,也被其他仙君收到座下。碧华灵君孤身来到所属山头就任,将破破烂烂的土地庙大略收拾了一下,睡了一觉,起身后预备出去踏看时,便看见一道银白色的身影,卧在土地庙门前。

    碧华灵君愣了一愣,那道白影站起身,抖抖毛皮:“灵君。”

    斜落入土地庙的阳光下,它银白色的毛皮末梢上映着一丝金红,眯着眼睛沉默地看着碧华灵君。

    碧华灵君诧异道:“葛月,你怎么……”

    葛月简短地道:“我下来陪着灵君。”

    碧华灵君皱眉再要开口,葛月又简短地道:“东华帝君已答应我,让我下来。”

    碧华灵君只好叹气,葛月的脾气,他一向知道,认准了什么不大容易回头。但碧华灵君还是又道:“我此次下界,是因罪遭贬,傥荻他们都不好跟过来,你还是……”

    葛月道:“我想陪着灵君,我不会碍灵君的事。”

    碧华灵君再看了看他,无奈道:“好罢,那你就权且先留下。只是这里不比天庭,恐怕会苦一些……”

    葛月便一声不吭地进了土地庙,在泥像前叼了一个蒲团放在墙角,用尾巴扫了扫,在蒲团上趴下。

    此时丹絑正在天庭的丹霄宫内,捧着那面可以看到人间事的观尘镜,瞄着碧华灵君在人间的动静。

    看到破破烂烂的土地庙时,丹絑皱眉,那地方忒不像样,怎能住得惯。

    再看碧华灵君,只是稍微用仙术将住处稍微布置了一下,整个地方依然清汤寡水的,丹絑很看不惯。但后来一想,其实碧华灵君的府邸,也不算很华贵,当年卧房中的那张床虽然软,但不算宽也不算大。看来清席虽然外表一向尚算光鲜,在住所上其实喜好简朴?当日那张大床他就像不大喜欢,后来还送还给了丹霄宫……丹絑回思起在仙洲上那些年的种种,一向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如今推测,清席他对那些并不是很喜欢,说不定已经不耐烦了许久,以至于说就此散了时他才会看起来如此干脆,没有丝毫留恋,连句有回转余地的软话都没有说过。

    丹絑于是微叹息,再看镜子,就看见了葛月出现的情形。

    丹絑一向挺喜欢葛月,很中意他的模样,觉得他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孤僻,很可惜。

    但,此时,看见葛月,丹絑又不禁皱眉,他自己也不大说得清是什么。再看时,便看见碧华灵君走到门前道:“我要出去,先四处看看。”

    葛月就从蒲团上站起来,道:“我陪灵君一起去。”

    一仙一狼在山野中慢慢行走,丹絑看着,眉皱得更紧了些。

    转完了半个山头,天上的丹絑帝座也喝完了一壶琼露吃下半碟鲜果,碧华灵君在一处山石上坐下,葛月卧在他脚边。碧华灵君道:“葛月啊,你还是回天庭罢。”

    葛月闭着眼睛道:“我想留在灵君身边。灵君给我起名叫葛月,也是想让葛月时刻在身边罢。”

    碧华灵君沉默了片刻,道:“看来此事是我做错了。我当初抱你回来时,给你取名叫葛月,其实是想和我自己说,就算名字一样,这个和那个总还是不一样的。”

    葛月的耳尖微微动了动,还是闭着眼:“嗯,我知道了。但我还是想跟着灵君。”

    碧华灵君拍拍它的后颈:“那我就不再劝你了。多你和我做伴,确实会不那么闷。”

    葛月唔了一声,继续静静地趴着。

    丹絑拈着一枚杏子望着此时镜中的情形,说不上来心中有股什么滋味。

    丹絑时常对着镜子瞧一瞧情形,见碧华灵君在下界似乎一天两天的过得十分悠闲自在。在山中这里转转那里转转,偶尔还到山下的村庄小镇中去逛一逛,那座山十分荒凉,因此山中有不少野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从没有爪的到两个爪的再到四个爪的样样皆有。碧华灵君自然有许多消遣,并且乐在其中。

    丹絑想,清席他能过得好,本座便可宽慰了。毕竟我对他始乱终弃乃是事实,散了之后,他像是十分逍遥,可见我说要散是做对了。

    丹霄宫中的一切都很如他老人家的意,座下的小仙们也很懂得讨他欢喜,行走坐卧,沐浴更衣,都有小仙们贴心服侍,不过丹絑还是觉得有些寂寞,当日和碧华灵君在一起时,许多事情他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平常小事,等到如今,才发现忽然没了有些不习惯。

    譬如说,沐浴之时,小仙们都在一旁捧着衣物器皿端正侍立,服侍时也都小心翼翼,当日与碧华灵君共浴时,碧华灵君替他擦背按摩,力道总恰到好处,总是按捏在舒适的地方让他惬意无比,丹絑喜沐浴,但打从回到天庭后,小仙们没有一次服侍得让他如意过。

    再譬如,到就寝时,一张大床,只有他老人家一个睡,总觉得,空得慌。想摸一摸,也没什么可摸。

    每每此时,丹絑便暗自叹息,清席养了那么多毛绒绒的,果然方法老道,本座这只鸟被他养惯了,换了旁的也不习惯。

    丹絑就这么过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渐渐的,分开后的日子比和清席在一起的日子还长了,丹絑依然觉得,有些东西总不习惯,总觉得哪里空空的,少了些什么。

    不知道从几时起,他养成了一个毛病,时常到下界去遛个弯儿,遛着遛着,就到了碧华灵君所在的那个山头上。他隐去身形,碧华灵君察觉不到他,他便跟在碧华灵君身边站一站,坐一坐,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叹两口气离开,但过几天,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又下来。

    他这么不被清席看到地随在他旁边,看他给山野小兽们捋毛,看他和葛月说话,看他晚上在月下自己和自己下棋,看他到山下的城镇中,听凡人言语。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这次下来,到了下次,可能凡间已过了好几个年头,碧华灵君原本性喜欢华饰,但在凡间做土地,一切依仗供奉,那间小土地庙一年也难得有一次供奉,于是碧华灵君的衣饰越来越简朴随意,华服玉冠的碧华灵君,渐渐地变成了清朴衣衫,木簪束发的土地沈宴。

    过了这许多许多时日,丹絑始终没看见,清席有过像是回忆过仙洲上那段时日的模样,甚至提也没听他提起过。

    丹絑于是又想,如果许多年前,他说到此为止时,清席如果说了个不字,又会如何?

    当然,这话清席自是不可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