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019年12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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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云子,估计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我睁开眼的瞬间,先闻见一阵馊,将本仙君熏得头晕脑胀,此道未洗漱久矣。

 

  伸手一摸,颔下有须,颇长,触手粘腻。拎起看之,恰有一只虫儿在森森缝隙中奔波,似在觅食,不忍再睹。

 

  衡文在半天空里抛给我一句:“这么个臭哄哄的邋遢道士,别指望我在你跟前呆着,什么时候洗净了什么时候我再来罢。”便没消没息了。真是,道士难道有李思明的尸体邋遢?你在棺材旁边话说得像唱歌似的,此时又这样了。

 

  身上无处不痒,我伸手在脖子后挠了挠,搓出个颇可观的灰疙瘩。弹了,再搓,再弹,颇有意趣。

 

  头上奇痒,微觉有物体在奔跑,据说有种虫儿叫跳蚤,恐怕是它。

 

  门依然砰砰地响,我搔搔头皮,一手搓着灰团儿开门。门外也是个道人,扁圆的一张脸,敦实憨厚,扯着嗓门道:“可起来了,还当您仙化在里头了。”

 

  可不就是仙化在里头了,先他咽气,本仙君这位大仙再来化。

 

  我说:“是,游了数千仙山,恍然化为一梦,几乎忘却红尘事,连你也记不得了。”

 

  道人道:“广云仙人可记清楚了,小道是这明月观里的火工道人常善,您几时成了仙,别忘记照应。”嘻嘻哈哈地搓了搓手,“昨晚上您让小道给您提个醒儿,今天早上可别睡过了。小道早些来叫您,今日不同他时,是王府的大法会,观里缺人的紧,好容易师父才点头让您去凑个数。您好歹洗涮洗涮,换件体面衣裳。”

 

  我听见洗涮两个字双眼冒光,“水在何处?”

 

  常善道:“妙哉妙哉,您平日都说怕伤水不洗澡,今日竟想开了。”引着我去后院。

 

  后院有间木棚,棚内有井,井旁有桶,还有个大木盆。

 

  插上棚门,打满一盆水,伸头一照,一颗毛茸茸的头。本仙君守着井口,拎了数盆的水,使了一斤多皂角,才通顺了头,捋通了须,将皮子打磨出正常的皮色来。

 

  常善预先备了一套簇新的衣裳给我换。头束好,须子也拿梳子顺齐了后,浑身轻快,衡文这才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我趁左右没人,掸一掸簇新的道袍问,“可有吕仙之风否?”

 

  衡文道:“我若顺着你说声像,吕洞宾非砸了我的微垣宫不可。”

 

  我干笑:“难道不比早上时标致了许多?”

 

  衡文默然片刻,诚恳道:“像个人了。”

 

  我跟着明月观的道士们,到了东郡王府。

 

  跨进门槛的时候,我很感慨。

 

  不过数日前,我还与这门槛里头的是一家子,李思明虽不及本仙君倜傥,起码也算个英俊年少的公子哥儿,现如今他烂在棺材里,换给本仙君一个风干柿子皮脸的半老道人,命格和玉帝打算让我用这张脸去勾搭天枢?

 

  五七的法会做得极其排场,一共有八个道观六十六名道士唱经。我在人堆里摇铃铛。看见了东郡王,也看见了李思源和李思贤。本仙君明白他们对李思明感情是深厚的,但是,有再深的情,再多的眼泪,哭到五七,也全都哭干了。所以对着灵牌烧纸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干嚎。

 

  只有东郡王的一句话让本仙君很振奋。

 

  东郡王对着灵牌,往火盆里填一摞纸钱道:“明儿,你安心罢,爹一定挖了那单晟凌的心来祭你!”

 

  领赏钱的时候常善在我耳边悄声道:“听今日王爷的话,我们东郡一定要和南郡对起来了,唉,造孽啊造孽。不中听的说一句,小公子死了算是命也算自找的,一打仗平头百姓可要跟着受罪了。”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道那小公子怎么死的么?”

 

  我心道,这世上没人比本仙君更清楚。

 

  常善道:“听说原本这位小公子是个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某天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一明白过来,可了不得,立刻就养了个来路不明的小相公在园子里,听说宠得紧。但没两天,王爷又请了一位公子做幕仲,听说那位幕仲先生神仙一般的人品,小公子见了,立刻把园子里的小相公丢了,一心在幕仲先生身上。园子里那位便喝起醋来,勾上他原本的老相好,捅了小公子以后跳墙跑了,你说有趣不?”

 

  我抽搐了一下胡子稍儿,“有趣。”

 

  常善嘿然道:“更妙的是,那小相公的老相好居然是南郡的大将军单晟凌。小公子死后,幕仲先生也寻不见了。一桩事闹得像出戏一样。只是这戏不好唱,他丧命,百姓遭罪。”

 

  我颓然不语。玉帝、命格,都是你们造得孽啊。

 

  我笼着两吊钱随人群出府,远远看见晋宁晋殊绑着孝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晋宁的双眼巴巴地望着供台上,似乎是在打那碟供糕的主意。wWw.shuzhAilou.Com

 

  我向命格打听过这两个孩童的命。东郡王五年后将死于中风,再三年后李思源暴毙,又一年后李思贤死于战场。晋宁少年为帅,屡战屡胜。但掌控东郡大局的竟是晋殊,这个成天跟在晋宁身后怯懦的晋殊将来竟会是一朝的开国君主。世事果然波澜多变。

 

  我在灵棚前站得久了,晋宁一双骨碌碌的眼却转到我身上,一摇一摆走过来,“喂,长胡子老道,你看甚么?”晋殊照旧跟在他身后。

    晋宁将来将是个风流胚,本仙君瞧着他,想象他成人后陷在数十房美妾中东拥西抱的模样。真是个愁人的孩子。

 

  我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小的玉葫芦坠儿,弯下身,“贫道见两位小少爷满面福相,这一双玉符送给两位结个道缘。”晋宁伸手便接,晋殊拉拉他袖子,仰脸向我道:“你这道人来路不明,送东西给我们,是不是有什么想要的?”

 

  我哈哈一笑,“贫道能来做法会,自然来历清明,东郡王府哪是平常人进得来的?这两块玉只是结个道缘,并无什么目的。若小公子真想赏贫道什么,”我摸了摸胡子,望向晋宁手中,“小公子就把这个竹筒儿赏给贫道如何?”

 

  晋宁看着手中的竹筒,却有些恋恋不舍,又看看我手中的玉葫芦,在踌躇。晋殊眨了眨眼,看看晋宁,向我道:“那我赏你这个,你别要竹筒,葫芦给我们行么?”小手在腰带里摸了摸,攥着拳头在我面前伸开,我看着那块玉佩,心中大喜,活该便宜本仙君,不用再费工夫,一遭送道我面前来。

 

  我道,“多谢小公子。”拎起一个坠子递给晋殊。晋宁嚷道:“喂,说好了两个,为什么只有一个?”

 

  我摇头道:“这位小公子赏得礼物只够换一个。一样换一样,岂不是很公平么?”

 

  晋宁道:“你方才明明说白送的!”我再摸摸胡子,“贫道方才说白送,现在又不想白送了。”晋宁皱着鼻子,瞪着眼,晋殊将坠子塞到他手里:“算了,别跟他啰嗦,反正我也不稀罕,这个给你。”晋宁猛摇头,把竹筒向我眼前一递:“给,那个拿来!”

 

  本仙君笑眯眯念道:“无量仙尊,谢小公子。”接过竹筒,递给晋宁另一个坠子。

 

  晋殊道:“你喜欢竹筒,干嘛给他,我不想要这坠子。”晋宁将坠子向他手里塞,“你的东西换来的给我,我的东西换来的给你。反正给他的两样都是从小叔叔房里偷拿的,被爹爹叔叔认出来还要挨扫帚。”

 

  晋殊这才拿起葫芦,揣到袖子里。本仙君带着两样东西功成身退。

 

  回了道观,我将一吊钱给了常善,谢他的照应。常善笑得眉花眼开,“广云道兄实在太客气了,他日再来尚川,一定到观里找小道。”

 

  晚上,我拿着竹筒玉佩得意赏玩,衡文站在床前道:“两样物事都被你哄孩子诓到了手,心安了罢。睹物可有思人?”

 

  本仙君怎会做哄孩子的勾当,那两个玉葫芦可是我施了仙术加了平安咒的宝贝。保他两人邪魔不侵太平顺安。

 

  我向衡文赔笑:“你要不要床上躺躺?”

 

  衡文道:“罢了,你那张床不比李思明的尸布干净。”

 

  第二日,我离了明月观,出了尚川城。

 

  广云子肉体凡胎,连累本仙君不能驾云。只得一路步行,到周家渡,要走四五天的路。

 

  离了尚川城很远后,衡文就现了身,也陪着我步行,他现身,还是变成那个赵先生的样儿,不肯通融变个小道士。我与他一路同行,路人皆侧目,觉得我与他两人凑在一处很是奇怪。

 

  五天后的傍晚,我站到了江上客栈前。

 

  天已黄昏,乌云压顶,十分昏暗。长江浪高,拍打河岸,客栈的招客旗在风中寂寞地响。

 

  我右手拄着一根竹竿,挑着铁口直断的皂帘,左手晃着一把少毛的拂尘,迈进客栈。

 

  伙计本来用眼角斜了我一眼,爱搭不理地要扭头,却见衡文进门,顿时脸上绽开了花。

 

  等到明白我与衡文是搭伴的,我又掏出了银子,小伙计与掌柜的双眼都笑没了影,很殷勤地安排下两间上房,又很殷勤地在楼下堂内安排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端上最好的酒菜。

 

  上菜后,一个小伙计无限殷勤地来倒酒,搭讪道:“道长您仙风道骨,一看就是位高人。”

 

  我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修行浅薄,略通道术皮毛,能卜卦相,看吉凶,知前程而已。”

 

  小伙计满目钦佩。

 

  我于是继续道:“看风水,观天象,奇门遁甲,贫道也略知一二。”

 

  小伙计双目中的钦佩越发满了。

 

  我于是又继续说:“其实,如果有什么邪魅附身,鬼怪做祟,乃至医不好的疑难杂症,贫道亦都能看看的。”

 

  小伙计满面惊喜,顿时放下酒壶,作了一揖,“道长,您就是老天爷派来的!小店现有位棘手的病人,能否劳驾道长发慈悲一看!”

 

  掌柜的亲自领路,将我和衡文领到楼上,几个小伙计前前后后,窜来窜去地献殷勤。

 

  据掌柜的说,数天前,一位大爷带着一行人到店中来,本来要过江,但是江上浪大,过不去。于是在店里住,一行人中的一位公子还生着病。

 

  几日后,大爷好像有急事,带了一半人走了,留下一半人照顾那个生病的。结果那个生病的死活不好,留下的人也像有什么事,一个接一个都陆续走了,最后只剩下病秧子一个。

 

  “最后一个临走的时候,留了一大笔银子,说他们几日就回来,让小的们一定照顾好这位公子,还拔剑砍下个桌角儿恐吓小店,说万一照顾不好我们就是这样。”掌柜的语气极其凄凉。

 

  “但那位公子一天不如一天,什么大夫都找来看过,都说治不了。现在只在床上一把一把地吐血,眼看只吊着一口气了。求道长千万想法子保住他的命。他若死在这里那群人回来如何交代~~”

 

  掌柜的推开门,给我看房内床上那个只剩一口气的病秧子。

 

  油灯不算亮,不过足够我看见床上那个据说快死的人。

 

  我一眼看清,立刻向掌柜的道:“放心罢,他怎么着都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