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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澡堂,门匾报号“双悦堂”,说起来可是京城的老字号,上世纪初就已建成。九十年代以前北方老百姓都去公共澡堂洗澡,后来时代变迁,洗浴城四处火了,大浴池逐渐衰落、绝迹。南苑澡堂可能是仅剩的最后一家老古董,别地儿都没处找去。许多上年纪的老人儿就好这一口,从四环外大老远开车过来泡澡。当然,这批人也都快要入土了。

楚晗穿戴整齐迈上湿漉漉的砖地,四周水汽蒸腾,一群光皮皱ròu的老头子,正在袅袅白气的池子边聊着天,修个脚,下个棋。

“双悦堂”的罗老板,浓眉粗眼,为人豪慡,出来招呼他:“大侄子,来啦?”

罗老板名罗战,与楚家至jiāo,是楚晗他爸爸那辈份的铁哥们儿。此人年轻时混过道,开饭馆酒吧和赌场的,赚了好多钱实在没处花,现在时不时在潘家园地下倒腾点儿文玩古董,收购几家老字号铺面,当作活文物养着。前些年南城大拆迁,要不是罗老板向市局领导不断游说、纠缠,这处浴池也早被拆掉了。而罗老板保住这家老古董的手段,是把这间澡堂申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两人低声攀谈,罗老板点上一支烟:“你让我打听的那人,确实不是房家亲生孩子。”

房老爷子名唤房易之,六十年代年轻不懂事时,经历过动乱,七七年考上大学,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一直住在城里没挪窝。他一辈子因种种原因没结婚,那时有一天,在街上无意捡到个没爹没娘没有家的男孩。男孩聪明淘气,不爱念书,远近闻名的捣蛋秧子,且天生jīng通水xing,少年时就能在北海太液池畅游几个来回,在湖底摸鱼儿。

楚晗cha话道:“打小就通水xing?”

罗战道:“大伙都这么说,那小子脾气有点儿怪,唯独就喜欢下雨天,瓢泼大雨最乐呵,在街上蹚水跑,平日里一天不沾水浑身痒!……后来太液池围起来不让游了,就每天在什刹海游。现在后海也拦起来搞成商圈,这小子不就来我这儿了吗。”

楚晗开始都没注意到房三儿,放眼望去,云雾缭绕的池边就是一群老家伙。罗老板抬手给他指他才瞅见,那小子坐小板凳上,正给一老大爷剪趾甲修脚呢!这人可能早就瞄见了他,埋头也不理他,头发和后脊梁上滴着水,修脚的表qíng倒是很专注。

当天还有一个报社女记者,非要进来,是做京城老字号系列专访的。姚秘书一看,也厚着脸皮跟进来,那俩女的穿戴整齐,瞪四个大眼珠子就往浴池里寻么。

罗老板笑说,嗳别介啊,这里边儿都男的,咱两位姑娘也要洗啊?

小姚说,我们就看看,新鲜,平时哪看得着啊!

罗老板赶忙回头朝浴室里吆喝,有大姑娘来了,大伙儿将就将就,把毛巾围上裤衩子先穿上啊!

小姚给她老板端个板凳坐着,其实她是自己想凑过来聊天。房三儿就在胯上围个毛巾,挡住屁股,见人也不害臊,倒显得他楚公子在澡堂里穿太多了,特装bī,西裤里面蒸得很热。

楚晗不停瞄对方身体,也是奇怪了……房小三儿身上没纹身,特光溜,什么蹊跷也没有,那上回他看到的又是什么?

女记者问:“咱们这澡池子,有多少年历史啊,够文物级别么?”

那闭目养神修脚的老头子,睁眼道:“就光我在这儿洗澡,就洗八十四年了,你说够不够文物啊?”

楚晗迅速接话,低声问:“房先生,你在这儿一共洗了几十年?”

楚晗眼底也带光,话里有话。

房三儿好像知道他gān嘛来的,眯了一眼,就是不讲实话,但嘴角是咧开的,仍然笑得吊儿郎当,露出一枚虎牙。

罗老板向楚晗转述邻里传闻,这身世不详的男孩,身怀奇术,这么多年好像长不大,就没有变老过,一直是二十岁模样。光屁股泥猴时代在胡同里摸爬滚打的当年小伙伴们,现在都该当爷爷了,就只有姓房的男孩还是这样子。道儿上很多人畏惧他,有模有样尊称这人“房千岁”。

楚晗对这种奇人异士传闻见识多了,家学亦有渊源,因此并不大惊小怪。他不怕房三儿这种人,他只是好奇。几次三番回想,房三儿那日在井底见到某些东西时的反应,太诡异了。这人一定对他有所隐瞒。

二人不咸不淡随便聊了小半个时辰,楚晗起身要走。全副衣装观赏别人泡澡,忒热忒傻。

房三爷赤脚,一手捧个红泥茶壶,脚底板踩出啪嗒啪嗒一片水声。

楚晗走过浴池边,就觉得后腰处生风,下意识转身,拆挡防备。那感觉好像一条大粗鞭子样的东西狠抽了他一下,却又不疼。眼角扫到姓房的身影,楚晗蹬住浴池边沿儿,轻松跳开,没有中招,同时毫不留qíng抬脚将人踹飞!

当咱吃素的啊。

房小千岁没有躲,gān脆利索被踹下水,哈哈大笑着掉进池子,抹一把脸上的水。这人手掌稳稳当当捧着那盏泥壶,竟也滴茶不漏……

第四章戏谑

那段时间工作不忙,楚晗又去过几次南苑浴池。

罗老板盘下的这间双悦堂,铺面就非常有特色。它的门面是西式,两根仿拜占庭的竖雕棱大石头柱子,中间撑起一栋类似圆明园大水法被烧gān净之前的石龛式门dòng。看着跟西洋景似的,特不伦不类,其实懂行的人才知道,这就是清末民国时期北平最“时髦”的建筑样式,所以皇家行宫都造成这样。

廊柱左右各坐一头狮子,威武而立,昂首相望。

可能因为他感兴趣的那人常来这里,楚晗这也才头一回仔细打量罗三大爷经营的小店。从大门进去后,中间是个不算宽敞的庭院,却五脏俱全,巴掌大的水塘里琉璃鱼口涌出活泉水,浮萍点缀,滴水观音撑起湖面剪影。院内洋槐成荫,树下随意摆几副藤椅,当真是别有dòng天的好去处。

步过走廊进入后院,东面是旧日达官贵客去的“雅座”,jīng致盆塘沐浴;而西面那一口大池,才是贫民老坎们消磨时间的“散座”,一口造型粗犷豪放、缭绕着热气的大池塘。

依楚晗初来乍到的谨慎,他一定是想选择雅座,但是他找的人蹲在那个散客池塘里呢。

池子门口处的帐房伙计,见了客人喊一句“请您脱筐”,然后熟练丢给楚晗一只木牌,上有铺位号码。伙计笑咪咪目视楚公子脱了衣服,再煞有介事地用一根长长竹竿把他的衣服挑起来,挂到铺位后方哪个钩子上。所有客人内衣外衣就这么挂成一大溜儿展览,不知哪个糙爷们儿的大短裤就挨蹭着楚晗的黑色紧身内裤。罗战那个人要么为什么经营生意他总能火呢!他只要做,就真能把解放前那一套渺为人知的文化遗产给你做成京城独一份,全套活儿伺候。

身旁三两个粗豪汉子脱了筐,晾着大鸟就晃进去。

大池子一角,房三儿头上顶个热毛巾,双臂张开搭在瓷砖台上,状似闭目养神,眼底微she光芒撩向柜台,任何动静都落在眼里。

房三爷嘴角挂一丝不羁与不屑,以为楚晗的黑色小内裤里面定然还套一层游泳裤衩之类,带着磨不开脸的少爷酸气再并着腿蹭进来……却没想到,楚晗从从容容就脱光了。楚晗脸上一丝扭捏没有,顺手拎过一条白毛巾,先看一看,觉着不满意,不满意再换一条,qiáng迫症作祟,直到从一沓毛巾里翻出一条白净顺眼满意的,才慢条斯理围到胯上。

房千岁也觉着,某人挺有意思的……

楚晗端把茶壶,找房三儿聊天,天南海北神侃。

常来浴池的大老爷们儿们,都认识他了。那里面泡澡的就他们两个年轻的,显得特不着调。房三儿闲得无聊也给楚公子揉揉脚。楚晗仰躺在藤椅上,很享受,这làng小子捏他脚豆那个滋味,跟洗浴城小妞捏脚的感觉很不一样。他发觉这人手指湿凉,皮肤也寒,就喜欢光着身子泡水里,既不怕热也不怕冷。

房三爷做事时表qíng专注,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黑瞳仁总像隔了看不透的水雾,有那么几分引人琢磨的神秘感。

房三儿说:“内谁,你右脚心有颗黑痣。”

楚晗点头:“我知道。我爸遗传给我的。”

房三儿随口一问:“你爸爸脚底也有痣?有趣。”

“不在脚上。”楚晗在铺位里躺得舒服,伸着脚:“我爸那颗痣在他屁股上,长得可俊了。”

房三爷细眼dàng出水波:“屁股上有痣,主yín。”

楚晗笑骂:“嗳,说谁呢?这话别跟我说,你敢不敢去到我爸他两口子跟前说这句话。”

小千岁的表qíng分明是说老子忒么怕你爸妈?

房家小子每回一乐,毫不掩饰露出右上排一颗虎牙,笑得没心没肺,顺手发力弹了楚晗长痣的脚心,弹得楚晗“呃”得哼了一声。

房千岁是典型的穿衣才显瘦,脱了衣服也有料,肌ròu叠置恰到好处,线条匀称,不寡一分,也不多一分,长得简洁而有效率。两道漂亮的人鱼线,仿佛是很流畅地“滑入”了毛巾围腰。

……

楚晗也找房三儿一起研究过他复制到的幻灯片。房三儿坐到办公椅里,两条腿特别不见外地翘上核桃木大办公桌,说:“你什么时候拍到这么多照片?我当时没瞧见你拍照。”

楚晗面露几分得意,也不解释。

房三儿深深打量他:“姓楚的,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楚晗仔细研究复制下来的资料,发现那口奇异的井内砖石雕刻都不简单。那是一口年代相当悠远的古井,甚至早于元代建设大都及后来刘伯温等人辅佐太祖高皇帝开国。里面的石雕砖雕可能是唐中晚期遗迹,有简约神似的飞天流云纹。这也印证了唐宋野史传说,说唐代时有西天佛陀降临中土,降妖伏魔,收服了老龙与其九子,当时就将九条小龙分别镇于南北各地。而后来野史里所谓刘伯温姚广孝等人在北新桥海眼收服了镇海shòu,只是为开国之君立威造势衍生出的官谣。

楚晗一遍又一遍阅读相片上的砖纹。那好像是佛陀地藏经里一段驱魔避祸的经文。他以前在云南大理礼佛圣地探险时,绝对见过类似文字,眼睛过一遍就觉得异常熟悉。而北新桥水下那座神秘断头石雕,与井壁相融仿佛长在一起,像是一头盘踞的坐shòu。青铜人的长戟上垂下一串铜锁链,就是拴那头shòu的。然而shòu首失落,铜链掩埋在井底灰迹中。

楚晗辨认那个花纹形状:“我知道了,这具盘踞的小shòu,其实还是个龙。”

“龙有九子,每个都长不一样,这石shòu脑袋没了所以不好认。这是坐势的龙雕,青铜立人就是锁龙的金刚力士……但是龙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