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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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之星》是《叶隐》的世界

(收录于《少男少女漫画TOP 100大调查》 一九九二年八月文春文库出版)

说实话,我反感巨人队,尤其是上小学的时候。就连据说只要是棒球迷都喜欢的长岛茂雄,还有世界全垒打王王贞治,我都讨厌。理由就一个,巨人队的精英意识让我受不了。言必称传统,坚信只要自己的队伍兴盛整个职业棒球界就天下太平,他们这种态度让我很气愤。

几乎所有和巨人队相关的事物我都讨厌,但是《巨人之星》却是个例外。这部漫画一在《少年MAGAZINE》上连载,我就被迷上了。我觉得一周的等待非常漫长,一到杂志发售那天,就会第一时间冲进书店,站着把漫画看完。在读完的瞬间,我又开始翘首盼望下一个发售日了。

为什么讨厌巨人队的我会对这部漫画另眼相待呢?理由很明显,因为这不是一部棒球漫画。故事虽以高中棒球和职业棒球为背景,但以星飞雄马为首的出场人物所做的是“非棒球而近似棒球”的另一件事,而这件事也不能用球类运动或体育来概括。要问那到底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巨人之星》中的棒球是格斗技。

更进一步,说是武士道也可以。

这一点看飞雄马和花形满的首次对决就一目了然了。当时,花形使出的必杀技是一种非比寻常的打法,名为“打倒法”,击出的球会从对方的棒球手套上弹开并命中对方面门。为了与之对抗,星一徹对儿子进行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魔鬼训练——他在球表面抹上油并点火,打出去要飞雄马接。难怪飞雄马的姐姐星明子要躲在树后哭泣。

最后,飞雄马掌握了用钉子鞋底部将球打回去的方法,在与花形的对决中获胜。这真是讲述棒球这种和平运动的故事吗?不管从哪方面看,这都像是习武之人的一决高下。

在这部漫画里,球队的胜负是次要的。无论是飞雄马对花形满,还是飞雄马对左门丰作,一对一的较量决定一切。而且,他们之间的胜负与彼此球队的好坏无关,全凭一场比赛或一次击球决定。职业棒球比赛转播中常听到这样的话:“两者在本赛季的对战结果是十二打数三安打,可以说山田投手压制得还算不错。”

而在《巨人之星》里,绝不会出现这种不功不过的表现,“还算不错”的概念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百分之百的压制,要么就是被打出去。而且球被打出去的时候,一定会是精彩绝伦的全垒打,根本没有什么打得“还算不错”的左场平直球。

球一旦被打出去,星飞雄马就会沮丧得仿佛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他就像一个在对决中失败的武者,而绝不仅仅是一个棒球投手。普通的投手如果被人把球打出去,绝不会痛苦得生不如死。

武者经过一次次生死考验而变得更强大,同样,星飞雄马尽管屡遭失败,遍体鳞伤,却仍然努力钻研新招数,力图战胜对手,所以他才会练成大联盟一号球、消失的魔球等绝招。漫画里对这些“新魔球”作出了科学的说明,虽然让人半信半疑,但是也很有趣。我还曾经与别人认真地讨论过消失的魔球的真相。

星飞雄马的对手们同样以打倒他作为唯一的生存目标。花形满明知有毁掉上半身肌肉的危险,也要把大联盟一号球打出去。这一幕令人感动,有好几个性格单纯的朋友看到电视演到这里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

为追求胜利而不惜牺牲自己身体的星飞雄马最终练成了禁忌的魔球——大联盟球三号。这个绝招十分恐怖,投球次数越多,左臂的肌肉被破坏的也就越厉害。

最后是由父亲一徹及好友伴宙太这对搭档共同挑战这种魔球。一徹使出妙计,先故意消耗伴宙太的怪力,再让他挥棒击打魔球三号。但是他没有发现伴连跑动的体力都没有了,于是一徹只得承认败北,他对儿子说:“这一刻,你超越了我。”

此时,飞雄马的手臂已经废了,但是一徹的话让他心满意足。比起自己的投手生涯,能战胜父亲更加重要,这才是真正的《叶隐》的世界。

飞雄马在教堂窗外看着左门丰作和不良少女京子举行婚礼,然后他竖起大衣的衣领,默默离去。他的背影斜下方写着一个“完”字。只看过动画片的人可能不知道,这就是漫画的结局。最后的最后,这部漫画也与“朝气蓬勃的运动少年”毫无关系。

漫画方面,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巨人之星》与《明日之丈》为并列第一,也许是因为我不会把所有漫画逐套逐本看完,但只要喜欢哪部就会喜欢到底吧。动画方面,我最喜欢《鲁邦三世》。如果面向成年人的动画也包括在内的话,那么我还想加上以小池一夫的作品改编的漫画作品(比如叶精作画的《实验人形》、小岛刚夕画的《试毒师》等等)。

我心中的第一——《星球大战》

(收录于《战后新生代最爱的西方电影一百部》 一九九五年九月文春文刊出版)

我选的最佳影片是《星球大战》。

这样大声说出来让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感觉就像孩子被问到最喜欢的食物时回答“咖喱饭”一样。

“这个嘛,《星球大战》是很有趣,但你好歹是个作家吧,说个小众的片子怎么样,至少能显示你是电影迷呀。”

或许会有人这么说。其实,我也想举出一部让大家意想不到的电影,我也想被大家夸赞“哦,这个人蛮有格调的嘛”。

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所以就没办法了。我选择十佳电影的标准是“无论看几遍都不腻”,而没有一部电影像《星球大战》一样让我每次看到都很欢乐。虽然我买了影碟随时都可欣赏,但前些日子,我又在卫星电视台WOWOWO上看了一遍。和初次在电影院看的时候一样,心怦怦直跳,激动不已。

其实,同为科幻片,我也想推荐《二○○一太空漫游》。这部电影意蕴更为深沉,表达更为理性,嗯,总而言之就是让人感觉很成熟。可遗憾的是,我并不想反复观看这部片子。类似的还有《飞向太空》。我承认这些电影都很棒,但是比起艺术性,我更注重娱乐性,这就是东野式电影选择法。

再回到《星球大战》。我第一次看这部片子是在一九七八年,那时我上大二,记得当时是和弓箭部的朋友三个人一起去看的。主人公使出原力(超能力的一种,现在字幕翻成“force”),驱动炸弹一举命中死星核心。大家受到启发,在训练中准头不好的时候就说:“哎呀,原力不够啊。”不过,话说我当时连可以一起去看电影的女朋友都没有,混得真够惨的。嗯,算了,还是继续往下说吧。

首先是片子的观后感,简单来讲,就是“令人惊奇”。影片一开头就详细展现了帝国军战舰底部的每一个细节,视觉冲击力极为震撼。虽然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看到如此惊心动魄的影像。

那时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没有电脑特技。正式使用电脑特技的是迪斯尼公司一九八二年的电影《电子世界争霸战》。《星球大战》完全是运用很早之前的特摄技术拍成的,其宏大的背景效果让人叹为观止。帝国军基地内部和异星都市等各种场景非常逼真,虽然知道不可能搭建了与实物等大的布景,但怎么看也不像是模型放大的结果。

直到十几年后谜底才被揭开,原来那些背景全是画。专业术语叫什么我忘了,但是那些精细得让人惊叹的画也就一张榻榻米那么大。而且,无论怎么仔细观察,都让人无法相信那只是一个平面。“星球大战”系列的第三部《绝地大反攻》中,有一幕是一排排士兵列队迎接帝国军皇帝的到来,而就连这些士兵也几乎全是画出来的。这种“障眼法”如此高明,让观众在“受骗”之余也不禁连声赞叹。

当然,《星球大战》的精彩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影片中的特技效果。片中登场的角色个个具有鲜明的个性,这才是电影成功的最大原因。哈里森·福特扮演的韩·索罗、机器人搭档C-3PO与R2-D2、坏蛋达斯·维德,这些怪咖汇集一堂。说实话,我倒觉得主人公卢克·天行者是最不出彩的一个。

富有魅力的不仅是生动的出场人物(虽然不知“人物”这个说法是否妥当)。《星球大战》中有所谓的影子主角,那就是在宇宙空间自由翱翔的战斗机和宇宙飞船。其中千年鹰号的速度感堪称艺术,光看到扁平的船身迅猛起飞的情景就觉得很痛快。

为了营造这样的魅力,以导演乔治·卢卡斯为首的工作人员投入了非同寻常的热情。影片中出现的战斗机和宇宙飞船全部都是按照真实设定的图纸制作的。而卢卡斯从吃剩的披萨想出千年鹰号的形状之前,曾构思过数十种原型。他必定是深知千年鹰号将成为影子主角,才会如此精益求精的吧。

每次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都会由衷地感慨:“娱乐大众绝不能偷懒,所谓的娱乐必须得这样才行!”

感想:这里入选的是我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的片子。我喜欢科幻片,大概集中在斯皮尔伯格、卢卡斯、辛密克斯、卡梅隆的时代。至于007系列,因为我喜欢罗杰·摩尔多过肖恩·康奈利,所以会选择那一部。其他影片也都或多或少在电影界占有一席之地,不过,真正的专业评选多半会把沉闷的电影选为第一吧。

加美拉追星日记

(《小说SUBARU》 一九九九年四月号)

整件事发端于我和责编K小姐商量该请谁为《那时我们是傻瓜》的文库本写解说,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合适的人选,让我们大伤脑筋。

“还是和东野先生同时代的人才能理解这本随笔集中描述的世界吧。作家圈以外的人也可以,您有没有这样的人选呢?”

K小姐一问,让我有些为难。

“我的朋友都是作家圈以外的一般人,很难让他们写解说,虽然我们一起喝酒聊怪兽倒是聊得很带劲。”

“说到怪兽,这本书里提到了呢。”

“是的,这原本就是一组名为‘怪兽少年的逆袭’的短期连载,后来才结集成册的。”

我的话似乎让K小姐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沉吟着开口:“东野先生,您觉得加美拉怎么样?”

“啊?”我看向K小姐,这句话从文艺女青年K小姐嘴里说出来,让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加美拉?你是说那个加美拉?”

“就是那个加美拉。怪兽加美拉。”

“你问我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我正在读《加美拉导演日记》这本书,金子修介导演好像和东野先生是同时代的人。拜托他写解读怎么样?”

我没想到冷静内敛的K小姐会看这种书,而这个提议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因为《世纪末的暑假》知道金子修介导演的。这部电影改编自荻尾望都女士的名作《天使心》,片中的美少年都是由女演员扮演的,而且又另外找来配音演员为其配音。这是一部非常用心的作品,影片中展现的那个幻想世界至今仍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但是,真正让金子导演声名鹊起还得算是《加美拉:大怪兽空中决战》了。怪兽粉丝们在听说“加美拉”系列新作将要开拍之时,无不冷嘲热讽,然而在看到影片后却又惊叹于片中精彩的特效与丰满的情节。这部电影完美地颠覆了“加美拉比哥斯拉低一等”、“加美拉是给小孩子看的”等诸多偏见。当然,我也深受感动,并由衷期待继《加美拉2:雷基翁来袭》之后的第三部。

真能请到金子导演写解说吗?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真能实现吗?

“这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有这个意愿,我就先去和那边谈谈好了。”K小姐真是能干。

而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崭新的想法。

“那个……要不然我们不要请金子导演写解说了,而是改成对谈怎么样?这样的话,也能减轻他的负担。”

听到这个提议,K小姐的眼镜片闪过酷酷的反光。“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对吧?那就这么办吧。”

“好的,我马上开始准备。”K小姐立刻在记事本上写了几笔。

我兴奋不已。可能要与加美拉的导演见面了——光是这个念头就让身为怪兽少年时的悸动再度复苏。

我与金子修介导演的对谈真的实现了。一九九八年三月某日,我们在东京都内的一家餐厅初次碰面。金子导演穿着毛衣,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就像一个好脾气的学长。事实上,他确实比我高两级。

先说说结果。这次对谈非常成功,两个人都聊得很起劲,聊了三个多小时还意犹未尽,于是我们又转战到餐厅的酒吧继续聊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的话题就是这么多,当然,话题的中心就是怪兽。

对谈内容发表在《那时我们是傻瓜》的文库版中,请大家去看看(也算顺手给书打个广告),不过我可以透露的是,金子先生对怪兽的热爱完全不输给我。他小时候还亲手做了一本怪兽百科全书,这让我很吃惊。最有意思的是,这样一位怪兽少年长大后要亲自拍摄怪兽电影之时,他看待怪兽的眼光比非怪兽迷更为严苛。

看怪兽电影时,观众经常抱有这样的疑问:“奥特曼为什么不早点儿使用绝招斯派修姆光线?”

类似的问题还包括:为什么到了二十世纪末,怪兽突然出现了?怪兽就像说好了似的,在同一时期出现好几只,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一次出现数只怪兽的时候,为什么怪兽之间一定会打起来?为什么怪兽总是出现在日本?人类的武器对于怪兽真的没用吗?

要是细说,问题就更多了,这里仅举出几个有代表性的问题。而对于这些疑点,金子先生也十分在意。如果你看了《加美拉1》和《加美拉2》就会明白了,这五个疑点中的四个已经得到了完美的解决。剩下的问题是哪个呢?就是第四个“为什么怪兽总是出现在日本”。关于这一点,金子先生给出了重磅回答。

“我打算在《加美拉3》中解决这个问题。”

听到这个回答,我非常兴奋。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却触及了对谈中仅模糊提到的《加美拉3》的构想。

我拜托金子导演,等电影开拍一定要让我去片场参观。之后,我们便各自回去了。

在某文学奖的派对上,我一见到真保裕一先生,就向他炫耀我与金子导演对谈的事。不出所料,曾从事电影行业的真保先生也是金子导演的粉丝,他羡慕地感叹“真好啊”——哇哈哈哈哈,心情大好!

“下次我还要去片场参观呢!”

“真的?太好了!”

“要不我也带上你吧。我事先打个招呼的话,应该问题不大。”

“啊,还能这样呀!那就拜托了。”

“嗯嗯,就交给我吧。”

我拍着胸脯保证,心情实在很好——多亏了那次对谈。

七月某日,我们前往位于调布的大摄影棚参观。在车里,真保先生一直很兴奋,简直就像要去远足的小学生一样。真保先生的夫人也打电话向我道谢:“这次真的很感谢您能邀请他一起参观,他从好早之前就期盼着这一天快点儿到来。”我想她大概在心里吐槽: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傻!

到达现场时,大映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和K小姐已在门外等候。宣传人员看起来很高兴,还说“人气作家莅临是我们的荣幸”。我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后来等交换名片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他们热烈欢迎的那位人气作家是真保裕一。工作人员一个个两眼发光,嘴里说着:“我拜读过您的大作《极度严寒》。”这都是什么事啊!我就知道带他来会是这样,哼。不过,多亏如此才能受到这种款待,所以带他来还是对的。

K小姐一看到我们就说:“听说今天很幸运。”原来,特摄中的一部分前一天没拍成,被我们正好赶上了。而且昨天就已做好准备,马上就可以开拍。我和真保先生满心欢喜地走向特摄现场。

摄影棚结实坚固,天花板很高,让我联想到曾经工作过的汽车零件制造工厂,内部也很像。光线有点儿暗,空气中飘浮着油和化学药品的味道,缩小版的京都站模型和加美拉的怪兽装摆放中间。加美拉比我想象的要小——身材高大的人,比如说身高一米八的我就根本穿不上。据说出于种种原因,这个大小是有限制的。所以,大多数特型服装演员(就是指穿怪兽装或动物装演戏的人)都是小个子。由于怪兽装尺寸的限制,这次的新怪兽伊利斯个头也不大,就由之前扮演加美拉的演员扮演。见到那位演员的时候,我发现他个头不高,身材纤细,真看不出他穿着笨重的戏服还能活动自如。听说他有时也会扮演五连者那样的人类英雄,而这种时候他往往都是出演类似于桃色连者的女战士。

话说这一天要拍摄的是新怪兽伊利斯降临京都的场面。伊利斯身似怪鸟,长着尖尖的脑袋,但是脸上却没有眼睛、鼻子和嘴,而且也没有胳膊,只有几条触手,浑身上下色彩鲜明。如果看了我的描述仍然一头雾水的话,请到电影院观看这个片子。

这时似乎在拍摄风雨中的场景,怪兽伊利斯站在舞台般高出一截的台子上,大型风扇吹起大风,洒水器喷出的水柱当头淋下,而且脚边还有腾腾的烟雾翻涌而上。

制造烟雾的机关很有意思。仔细一看,烟雾原来是从放在板子上的两个洗脸盆里冒出来的。

烟雾其实是液态氮。在脸盆靠上一点儿的地方装有小小的喷嘴,朝盆内喷射液体氮。液体氮在蒸发的瞬间看起来和水蒸气一样白,拍出来就如同烟雾一般。原来如此,我大感佩服。这样一来,只要调节喷射量就可以控制烟雾的多少了。

操作这些机关的工作人员都很年轻,怎么看都只有二十来岁,其中甚至有看上去连二十都不到的。他们为了做出最佳效果而努力工作着,T恤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再次体会到拍电影真是一项体力劳动。而在他们中央紧盯着监视荧幕的正是特摄导演樋口真嗣,他也穿着T恤和短裤,汗湿的长发随意扎在脑后。

樋口导演反复拍摄着同一场景,每拍一次,就在荧幕前确认一次,不时歪着头指点两句“风太弱”或者“放烟雾的时机不对”等等,让工作人员重新调整设备。这大概就是专业人士的执着精神吧。当然,工作人员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样子。

反复拍摄时,最辛苦的莫过于演员了,也就是前文提到的“特型服装演员”。他们必须穿着近一百公斤的戏服活动,那种辛苦难以想象。而且,他们全身上下都是通电的机关,头套上的动作感应机关接收外部遥控,让身体上几个部分做出动作。宣传人员说现场要用到水,所以担心演员会触电。

樋口导演也很关心演员是否感到疲劳,他时常停下,让大家休息。

看着拍摄的场景,我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怪兽伊利斯周围没有任何像布景的东西,摄像机也只有一架。我原以为怪兽会被数架摄像机包围,并在迷你模型组成的布景中四处活动,结果根本不是如此,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基本上,这是东宝的做法。”宣传人员解释说,“由一架摄像机从一个方向进行拍摄,是樋口组的特色。这样不会造成资源浪费,但是拍摄过程很花时间,拍摄密度也因此相当高。”

据说,这一幕的背景将会用电脑合成的方式制作出来。

听了这番话,我想起川北紘一先生在《哥斯拉时代》(集英社文库)中针对加美拉新片提出的看法,他说加美拉电影“彻底将视点统一”,并推测其目的在于“使影片效果更为真实”。樋口组的特色就是所谓的“视点统一”吗?有机会我要验证一下。

重拍数次后,终于拍到樋口导演满意的画面,于是工作人员收拾起伊利斯的怪兽装。今天还真是走运,我和真保先生一起拍了纪念照。各位工作人员,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特摄结束后便开始了一般拍摄。金子导演在另一个摄影棚拍片,我们也跟着去了。

这边的摄影棚里搭建了一座很大的洞穴模型。当然,摄影就在其中进行,我们这些参观者只能自行想象里面的样子。

摄影告一段落,我们过去与金子导演打招呼。他说“赶不上进度了啊”,但是他的苦笑中却透出一种从容的气度。

正说着,有个年纪很小、长相可爱的女孩子经过,我不禁一愣。导演告诉我:“她是前田爱。”

“她就是主角吧?”我问。

导演轻轻点点头,就像提供了什么重要消息似的低声说:“这部电影能否成功就全看她了。”

其实这时,街头的电影院已经开始播放《加美拉3》的预告片了。当然,预告中完全没有出现实际的电影画面,只有身穿制服的前田爱在雨中凝望镜头,她的声音与字幕“我不能原谅加美拉”同时出现。仅仅望着前田爱的双眸,我便有种预感,这将是一部精彩的电影。

之后,我和真保先生进入模型洞穴一探究竟。虽然明知是用泡沫塑料制作的,但场景非常逼真,让我大吃一惊。也许有光线不好的原因,不过即使走近了看,也不容易发现是假的。偶尔会有真的石头掉落,就更加无法分辨真假了。

“提起洞穴,就会想到怪兽的蛋。”我说。

“对啊对啊。”真保先生也立刻附和。

金子导演则在一旁面露微笑。

走出洞穴,我们在公关人员的带领下,参观了制作迷你模型的工坊和修补怪兽服的地方。到处都弥漫着粘合剂与合成树脂的味道。我想起以前在公司上班时经常进出散发着类似味道的实验室。

不过,在这些地方工作的幕后人员的高超工艺真让人大为叹服。手掌大小的自动验票机上甚至连标识车票插入方向的箭头都没落下。我忍不住想吐槽一句:“这种细节又拍不到。”而怪兽装工作室里则放着一大堆怪兽卡欧斯的尸体,每个都逼真得吓人。我以此为背景拍了一张纪念照。

全部参观完毕准备回去之时,公关人员向我们赠送了纪念品,是他们开发布会用的资料和加美拉的模型。回程的车上,我和真保先生相视苦笑:“给我们这些东西干什么用呢?”话虽如此,我们脸上都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真保先生看起来相当开心。

一九九九年二月某日,期盼已久的《加美拉3:邪神觉醒》试映会在新桥的德间厅举行。

在这场试映会前,我已接下了一份工作,即写一篇《加美拉3》观后感登在电影宣传册上。

好难啊!看到影片之前,我完全想不出会有怎样的感受。

在忐忑不安中,试映会开始了。

片长大约两小时。

关于具体内容,我在这里无法细说。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曾被《加美拉1》和《加美拉2》打动的观众绝不会失望,一定会有新的发现。

金子导演没有食言,他在电影中完美地回答了我在对谈中提到的疑问:“为什么怪兽总是在日本出现?”

另外,我还在影片中感受到了导演的坚持。金子先生一直很讨厌别人把加美拉当作乌龟怪兽,并一直坚定地认为加美拉不是乌龟。

他的这份坚持有了成果,片中的加美拉不是乌龟,而是不折不扣的怪兽。

话说,我对于写观后感的不安在电影开始不到十分钟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人玩得真是痛快!”这些人指的就是金子导演、樋口特摄导演以及参与电影制作的所有工作人员。他们游戏的方式赏心悦目,因为他们玩得投入,那种兴奋之情也传达给了广大观众,让大家也感受到了他们的欢乐。

金子导演表示,“加美拉”系列就到此为止了。这真让人遗憾。

美妙的“欺骗”娱乐

(剧团四季《Sleuth(侦探)》东京公演简介  一九九九年)

听到推理小说这个字眼的时候,大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怎样的形象呢?多数人都会想到杀人事件吧,而且还不是单纯的杀人事件。比如,杀人现场是完美的密室,尸体旁边留下谜语般的死亡讯息,凶手不明,或者唯一的嫌疑人有着铜墙铁壁般的不在场证据……

为什么会出现这类小说呢?如果说是因为有人想读,那么他们为什么想读呢?

我个人以为,这是因为人们有种“想要受骗”的渴望。

当然,通常情况下人们是不希望上当受骗的,被人背叛、伤害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但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有愚人节这样的节日存在呢?而且,有时人们甚至还情不自禁地为精彩的骗局拍手叫绝,这又是为什么呢?

简单一点说,就是因为大家都在追求某种程度的刺激。“恰到好处的骗局”也许正是一种可以稍微调剂一下平凡生活的调味料。

但是,很显然,“恰到好处的骗局”只能带来有限的刺激。而且,要是这个骗局演变成“恶意陷阱”的话,也没有人会感觉幸福快乐。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创作一显身手了。通过创作虚构的故事,人们试图将骗局改造为某种娱乐手段。

其中的代表就是推理小说。直到故事尾声,各种情节设置都不断地误导读者,使其作出错误判断,在最后一刻出现突然逆转,让读者恍然大悟——这不是“骗局”又是什么?

为了把读者骗得团团转,作家要在作品中设计种种诡计,布下重重陷阱。读者受骗上当了,虽然懊恼地捶胸顿足,但也会兴奋地大呼痛快。当然,也不一定每次都是作者胜利,有时也会被读者看穿企图,进而导致全盘失败。作者想必会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设计出更棒的骗局!”设圈套的一方与被陷害的一方在此进行头脑博弈,可以说这正是“欺骗”娱乐的最大魅力所在。

然而,如今在日本,这类推理小说正逐渐减少。现在,越来越多的作品虽具有某种解决谜题的架构,但却更适于被称作冒险小说、悬疑小说或恐怖小说。事实上,“谜题”的类型也在不停变化,推理凶手及行凶手法的谜题不再热门,而聚焦于人心之谜与社会结构之谜的作家逐渐成为主流。

现在已经无法用“推理”这个名称涵盖这类作品了。于是,最近人们更倾向于用“mystery”这个说法。以前那些以“骗局”为着眼点的作品被称为“本格推理小说”或“本格mystery”,并逐渐成为mystery这个大概念之下的一个分支。

我虽然写了这是“在日本”的情况,但是在欧美国家,这种变化早就已出现。《Sleuth(侦探)》可以说正是这一过渡期的故事。

这里的主人公安德烈·维克是个侦探小说家。如前所述,按照现在的说法,他其实应该算是本格推理作家,不过剧中用了“侦探小说”这一说法,所以还是称他为“侦探小说家”。

维克坚信侦探小说代表了“高尚的知性乐趣”,他试图将自己的生活方式与之结合。

然而,时代潮流向着不利于他的方向变迁。人们的爱好发生改变,逐渐厌倦了侦探小说。比如,其中一个登场人物米罗·汀德尔便说:“那个世界充满冷酷、阶级仇恨以及无法与之进行交流的二次元人物……侦探小说就是那些与时代背道而驰又装腔作势的人,因不肯面对人生而阅读的低级娱乐作品。”

维克自己也意识到人们对侦探小说的喜爱已不复当初,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执着于这种脑力游戏,一心盼望能为人赏识。他的这份坚持便是这个故事的核心。

我第一次看这部剧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当时的创作还是以本格推理小说为中心,每天都在苦苦思索如何设置诡计和出乎意料的凶手。因此,我很理解维克对于传统侦探小说的执着。

观剧之后,我写了一则短篇小说,故事以英国为背景,一位曾是名侦探的老人时隔数十年遇到一桩手法高妙的案件,令他回忆起往昔岁月。这位跟不上现代犯罪潮流的老侦探试图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奋起一搏。

这篇小说名为“名侦探的退场”。一看主人公的名字就知道,这是我看过《Sleuth(侦探)》之后写的,因为小说主角就叫安东尼·维克。很明显,这个人物是由安德烈·维克与《Sleuth(侦探)》的作者安东尼·雪佛合成的,我想以这种方式向传统侦探小说致意。

虽然安德烈·维克热爱的旧式侦探小说日渐式微,但是以“欺骗”为中心的娱乐手段却并未衰退。即使在日本,本格推理小说也走出了自己的特色,正逐步地、有序地发展着。

而且,《Sleuth(侦探)》这部侦探剧本身也是一场很厉害的“欺骗”娱乐。

我第一次观看此剧是在东京手套剧院,这个剧院完全模仿了位于英国的正牌手套剧院,呈扇形的观众席包围着中央舞台,而且坡度大得犹如研钵,结构十分特殊。因此,观众可以直接俯视舞台。简而言之,就是能够清楚地观看演员的姿态。

看过这部剧的人一定明白我为什么要写这些。“清楚地观看演员的姿态”是观赏这部推理剧的必要条件。聚精会神地观察演员们举手投足的细微动作,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每一句台词,这样才会惊叹于故事中的骗局之巧妙。换句话说,才能体味到受骗的快感。

对于尚未看过此剧的人,我就这么预言一句吧——在你进入剧场的那一瞬间开始,恐怕就已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了。

针对《歌剧魅影》的一些推理

(四季剧团会报杂志《La Harpe》 一九九九年六月号)

推理作家是一种不幸的生物。只要观看的对象中包含故事情节,他都会情不自禁地针对其逻辑整合性探讨一番,不光看小说时这样,就连看电视剧、电影或者舞台剧的时候也是如此。要是遇到非常喜爱并且看过将近二十次的作品,这种毛病就会变本加厉。结果就是忍不住擅自对作品中未描写的部分进行推理,最后形成一个符合自己思路的故事。举个例子,以下便是本人对于音乐剧杰作《歌剧魅影》的部分推理。先声明,我完全没有将加斯通·勒鲁的原作考虑在内。

对我来说,第一个谜题就是“为什么魅影要栖身于歌剧院”。根据吉里太太的证词,她小时候在一个进城演出的杂耍班子里看到过一个“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的角色。劳尔子爵用了“畸形”这个词,但是,从魅影“被业火焚烧”这句话可以推知,他丑陋的容貌是后天形成的。而他的头脑极其聪慧,在建筑与音乐方面具有天赋。于是,似乎可以推断这个人物是从杂耍班子逃离,而后成了魅影。

不过,他在歌剧院地下的栖身之地是如何建成的呢?他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建成那样一处地方。而且,歌剧院里还有好几处只有他才知道的机关,比如那条秘密通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结论,即歌剧院可能就是他设计的——毕竟他还曾经“为波斯王设计了镜子迷宫”。当然,歌剧院对外宣称设计师另有其人,而据我推测,正是魅影藏在暗处操纵对方。如果歌剧院在他逃离杂耍班子时已然存在的话,那么他大概是在歌剧院进行大幅整修之时暗中参与设计的。当然,那位傀儡设计师以及知晓内情的工程负责人都已经被他灭口了,他们的尸体肯定长眠于地下的湖底。

后来,魅影似乎还想操纵舞台上演的剧目。从吉里太太的证词“一直给魅影支付薪水”可以清楚地看出,魅影与前任经理姆修·拉菲尔之间曾存在某些上不了台面的交易。

但是,为什么拉菲尔没有报警呢?关于这一点,可以顺理成章地认为他是担心世间的流言飞语。因为魅影的存在一旦曝光,观众也就不会上门了。

话虽如此,歌剧团团员们似乎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潜伏于歌剧院之中。其中知道最多的就是负责道具的布克与吉里夫人。尤其是吉里夫人,经理也许经常找她商量相关事宜。由其后来的言行可以推测,建议他最好不要忤逆魅影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吉里太太。

不用说,为这种摇摇欲坠的均衡状态带来微妙变化的就是克里斯蒂娜·达耶。

魅影受到克里斯蒂娜吸引的理由稍后再讲,他无论如何都希望她能成为歌剧院的首席歌手。然而在这一点上,姆修·拉菲尔却没有依从,或者说是无法依从吧。当时,卡洛塔已经建立起牢固的地位,即使作为经理,拉菲尔也无法将她从首席歌手的位置拉下。

于是,魅影展开种种骚扰。卡洛塔大声疾呼“这个歌剧院怪事不断”,所以可以想象那些骚扰相当明显。

另一方面,为了让克里斯蒂娜成为首席歌手,魅影坚持对她进行特训。这里让我感到好奇的是,他们到底在哪里特训啊?我认为不是那个地下的隐秘藏身所。因为从《汉尼拔》彩排结束后魅影与克里斯蒂娜相处的情形推测,她是当晚才知道镜子的机关以及地下藏身所的。不仅如此,她也是直到那天晚上才首次正面直视魅影的容貌。

所以,我推测他们进行秘密特训的场所是克里斯蒂娜父亲长眠的墓地。想必魅影第一次在她面前现身也是在那里,因为他是从十字架后方,以克里斯蒂娜亡父派来的“音乐天使”的身份出现的。尽管如此,魅影也并未让她看清自己的身形。对克里斯蒂娜而言,墓地特训犹如“梦境”一般。而且,正因为她相信对方是“音乐天使”,才会“全心相信”他。

明明已经是大人了,克里斯蒂娜嘴里还总是念叨着“爸爸、爸爸”,这显然是恋父情结的表现。我认为魅影可能是通过这个弱点抓住了她的心。

但是,魅影怎么会想到这种手法呢?我脑海中浮现出他的告白:“连母亲也对我厌恶至极,叫我戴面具遮盖丑陋的容颜。”也就是说,最早让他意识到自身丑陋的是母亲,而叫他戴面具遮丑的也是母亲。

没错,魅影内心深处也隐藏着强烈的恋母情结。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看穿克里斯蒂娜的恋父情结吧。

思及此处,也就很容易回答为何魅影会被克里斯蒂娜所吸引了——也许她让他想起了母亲。魅影就是想从她身上找到从亲生母亲那里没能得到的东西吧。

从某种意义上看,魅影还没有长大。因此,他才会在那个恐怖的藏身所摆放猴子玩具。他最后留下了这个玩具,表明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依恋母亲的孩子了。

“脸”与面具

(四季剧团《歌剧魅影》京都公演简介   二○○二年)

在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偶像歌手频繁出现在电视上。他们确实个个容貌出众,但是演唱水平却不太值得褒奖。尽管如此,在推出的热门单曲大获成功之后,当被问及将来想从事什么活动时,他们必定都会这样回答:

“我想挑战戏剧或音乐剧。”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说了“音乐剧”这个词汇。不知音乐剧为何物的我一联想到那些歌手的演唱水平和演技,从此便把音乐剧与“不怎么样的节目”画上了等号。

本来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男人,喜欢观赏舞台剧的就不多。身为普通日本人的我,在二十五岁之前一次舞台剧都没看过,而且一直对于音乐剧怀有误解。

这样的我会去看音乐剧是事出有因的。我二十七岁时成为作家,写出几部作品之后,感觉创作陷入了瓶颈。这主要是因为我之前的积淀太少。我只了解学生和上班族的生活,所以创作题材有所局限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一天,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什么都要看,什么都要留心,“没有兴趣”这种借口绝对不许再说。

既然下定决心就要有所行动,所以我决定以过去从不感兴趣的内容为题材写一部小说。我选择的是古典芭蕾。我去芭蕾舞团取材,向芭蕾大师请教,一听说有公演,即使有些远也会去看。虽然最初是强迫自己对芭蕾感兴趣,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也逐渐对这一领域有了兴趣。后来,我的兴趣又扩展到了所有舞台艺术。

那时,《歌剧魅影》上演了。这也是我一直都没什么好感的“音乐剧”。但是,既然已经告诉自己不能抱有偏见,加上对舞台剧也产生了兴趣,所以就一定得去看看。音乐剧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怀着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前往位于日比谷的日生剧场。

正如宣传语上写的那样,在那里我看到了一生中都不可多见的精彩演出。《歌剧魅影》实在太棒了。我错误的认知被开演几分钟后造访的冲击(看过的人肯定明白我的意思)一举击碎,接着便全身心沉浸在这部音乐剧营造的世界之中。歌曲、戏剧、演出、音乐、美术,全都完美到无可挑剔,这真是一场美轮美奂的娱乐盛宴。

接连数日,观剧的兴奋都没有消退,我非常想再看一次。结果是我又跑了好几趟日生剧场,但无论看几遍都还觉得不够。每次一走出剧场就想着要再看一次。《歌剧魅影》的公演地点不断变更,我也一路追随去了大阪和名古屋。其实,几年前我去加拿大的时候,听说《歌剧魅影》在温哥华上演,我便立刻去看。至今到底看过几场,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据赤川次郎先生说,音乐剧入门者看的第一部剧如果是《歌剧魅影》,那实在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优秀剧目虽然很多,但是若论在各个方面都有看点的,除了《歌剧魅影》便再无其他。在《歌剧魅影》之后,我也陆续看了很多音乐剧,渐渐懂得如何鉴赏各部作品的优劣。但我仍然忍不住思索,如果观剧顺序不同,会有什么结果。我并非指摘作品孰优孰劣,只是《歌剧魅影》确实具有一种让行家和入门者都深深为之折服的魅力。

二○○一年,我去仙台观剧。听说今后会增加在地方城市的公演——如此精彩的剧目只有大城市才能看到未免太可惜了——我真想为四季剧团的英明决断鼓掌。

二○○二年,《歌剧魅影》将在京都上演。得知这个消息,我在高兴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不甘。我老家在大阪,说起京都,那是我学生时代常去约会的地方。要是那时《歌剧魅影》在京都上演,我就可以安排非常有格调的约会了。

当然,京都有无数可看之处,而且每一处都美不胜收,但这份美丽是建立在排除西洋文化的基础之上。而今天,堪称西洋文化代表的音乐剧来到此处,又会带来怎样的惊喜呢?我拭目以待。

我稍微提一下内容。这部作品如宣传板所示,是一个关于“面具”的故事。但是,其中并不仅仅描绘了魅影所戴的面具。确切地说,作品着力刻画的是其他出场角色所戴的无形面具,也就是他们的“脸”。

女主角秘密与魅影见面,向他学习唱歌。正因为魅影有一张不愿示人的“脸”,所以才拉开了悲剧的序幕。女主角的恋人出于对魅影的愤恨,不惜抛弃了自己身为贵公子的“脸”。歌剧院的前任经理明知魅影的存在,却瞒着他将歌剧院出售,只求早早脱身。歌剧院的新经理对于艺术的爱好只不过是他希望展示给外界的一张“脸”,只要有利可图,他甚至连流言飞语、八卦新闻都置若罔闻。还有因为自己受到轻视而暴怒的首席歌手,了解真相却保持沉默的芭蕾舞教师……每个人都戴着那张名为“脸”的面具。

面具原本就是用来遮盖面孔的。戴上面具就不会有人认出我们的真实面目,也无法辨识我们的真实想法。《歌剧魅影》第二幕《假面舞会》一开始就表明,藏起自己的难言之隐,也不去打探他人的隐私,才能自如地生活。

然而,人们懂得如何根据情况选择不同的“脸”。事实上,这比戴面具更糟糕。我们无法从面具读取任何信息,而“脸”却经常让我们得到错误的解读。

这么一想,剧中唯一以真心示人的就是魅影了——因为他没有骗人的“脸”。为“脸”吃尽苦头的他放弃了自己的脸,并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剧中前半部有一幕是魅影在他的面具被女主角掀开后勃然大怒,而他发怒的原因并非是因为不愿被外人看到的容貌,而是因为他不想回忆起想要忘记的往事。

每次观看这部音乐剧之时,我都不禁感叹“脸”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这不是美丑的问题,对人们来说,“脸”是武器,也是堡垒。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在最后忍不住心疼残忍的魅影吧。

我写的有点儿说教的倾向,其实,观看这部音乐剧并不需要什么大道理,只要纯粹地去欣赏展现在眼前的迷人世界就可以了。

我相信《歌剧魅影》将暂时成为京都的“脸”。

世上独一无二的齿轮

(四季剧团会报杂志《La Harpe》 二○○五年十二月号)

《歌舞线上》讲的是演员试镜的故事。导演扎克要为新音乐剧挑选舞者。扎克直到中场才会现身,我们这些观众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说话的对象是在舞台上并排站立的十七名男女,他们是留到试镜最后阶段的舞者。针对扎克的提问,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

直到最后,依然没有揭示扎克的新音乐剧是什么内容。但是,我看着《歌舞线上》,感受到制作舞台与制作物品的过程一模一样。这里所说的“物品”,让我联想到的是钟表。而且不是石英表那样的电子设备,而是装满精密齿轮的老式钟表。

舞台艺术中,演员也好,舞者也好,都只不过是零件而已。扎克要在那十七个零件中选取最适合自己音乐剧的一个。

问题在于,何谓“最适合”?

试镜前,扎克应该已经对所需零件有了大体的构想,比如“这部分需要这样的舞者比较好”,或者“为衬托主角,在这一时间点需要个性强烈的角色”。他手里大概有一张成品的设计图,然后根据整体设计理念寻找零件。

但是,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在各个方面都与他设定的规格完全一致。用齿轮打个比方,就是有的形状扭曲,有的缺了齿,有的大小完全不合规定。

那么,这样的齿轮对扎克就毫无用处吗?那倒不是。我猜测,倒不如说他寻求的就是这样的齿轮。经过精心算计描绘出的设计图很难打动人心。在这次试镜中,扎克最期待找到的应该是那种能够打破已有设计,并使之改头换面成为充满魅力的新事物的齿轮。

起初,十七名候选人面对观众的时候,都是同一副表情。我一定要入选——在他们脸上只能看到这种强烈的渴望。然而,随着试镜的进行,他们渐渐展露出其他面孔,最后,观众就会发现这里没有一个零件是相同的。

讽刺的是,让他们独一无二的是他们各自的“伤口”。他们怀有深切的自卑,有的是对学历,有的是对容貌,有的是对能力,而且他们都有一段伤心的过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伤口都未痊愈,他们相信这次试镜是从痛苦的深渊中脱身的最后机会。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扎克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自己。而这正是扎克期待的。

只要是试镜,就会有入选者和落选者,但是入选与落选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扎克寻求的只是一个适用于他音乐剧的齿轮,倘若换成其他作品,齿轮的挑选方式大概也会截然不同吧。

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齿轮,而且这次试镜会让他们相信世上绝无第二个相同的齿轮。

好莱坞也经常举行试镜,据说落选者大多会这么说:“很可惜,这次没有适合我的角色。”

我觉得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