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作家的日常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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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儿

(《小说现代》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号)

我家的猫大名叫“梦吉”,不过大家平时都叫它“噗儿”。说起为什么它会有两个名字,那是因为我很喜欢漫画《大熊噗太郎》,想给猫起名为“噗”。于是,我就把“梦吉”与“噗”合为一体,变成“梦噗”。但是这个名字叫着不顺口,叫着叫着就变成了“梦噗儿”,最后只剩下了“噗儿”。说了半天没用的,对不起各位。

要问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无聊的事,那是因为我家“噗儿”完全没有什么“小趣事”可以让我津津乐道。这家伙真是一只无用到令人失望的猫。

它出生两周多就被遗弃,我把它捡回了家。也许是因为硬被拖离母亲的乳头这件事给它留下了心理创伤,它很爱咬东西,尤其喜欢我的右手。只要我手一动,它就飞扑上来。所有责编都知道我的右手经常伤痕累累,也许它是把我的右手当成朋友或兄弟了吧。

就连我钻进被窝睡觉的时候,它也会使劲咬我,疼得受不了。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在临睡前让“噗儿”狂跑一通,累到没力气咬人。具体做法是我四处摇晃逗猫棒等玩具吸引它的注意力,“噗儿”就会高兴地追着我来回跑。这样做我当然也很累,不过敌方肯定也能累趴下。

这个方法起初非常有效,但是“噗儿”的体力逐渐增强,少量的运动已经无法将它累倒。不仅如此,甚至还磨练出它的战斗本能,去做去势手术时发生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当时,妻子把它带到医院,刚离开不久,主治医生就打来电话说没办法给这只猫做手术。妻子当然要询问原因。

结果医生冷淡地说:“您来了就知道了。”

妻子战战兢兢地来到医院,看到诊室中一片狼藉。医生和助手的胳膊和脸上满是伤口,书架和桌上乱七八糟,而且到处都是猫屎猫尿。笼子里的“噗儿”虽然满身屎尿,却依然气势汹汹地呼呼喘着气。

两年多过去了,如今“噗儿”仍喜欢到处追着人咬。它腿部和肩膀的肌肉十分发达,让人联想到施瓦辛格。每次看到它这副模样,我都深感当时的逗猫棒训练法果然很有效果。

奥义

(《小说SUBARU》 一九九七年六月号)

首先,把调味料放在面饼下面。而且,这时要把调味料尽量放在稍后盖上盖子时与倒汤孔相反一侧的角落。如果随便把调味料倒在面饼上,等倒汤的时候,泡涨的蔬菜就会堵住洞口。

接着是倒入热水。从面饼接触到热水的瞬间开始计时,因为面从此刻就开始逐渐软化。人们经常在倒入热水,盖上盖子之后才不慌不忙地设定计时器,这样泡出来的效果会产生差异。而且,按厂商的指示傻乎乎地严格设定三分钟的话,只会泡出一碗糟烂的面条。

把热水加到规定的高度,然后迅速盖上盖子。如前所述,必须记得刚才调味料放在哪一边,并把倒汤孔转到与之相对的那一侧。

等待时间视产品种类而定。不过,通常以两分四十秒为准。如果是分量为一点五倍的加大装,就要多加一个步骤了。具体操作是,大约三十秒后,打开盖子把面饼翻过来,盖回盖子后再等两分钟。这样一来,即使面量较多,也能够比较均匀的软化。另外,无论是哪种面,盖子上的倒汤孔都要及早打开。等倒汤时再匆忙打开的话,之前的严格计时就毫无意义了。

时间一到,就要立刻倒汤。这里建议大家戴上隔热手套,以便端稳容器。笔者曾经徒手倒了一次,结果被热水烫伤。

一旦开始倒汤,就不能随意改变容器的倾斜角度。严禁大幅度甩动容器,这样做会让容器内部分散的水滴进入面与面的间隙,产生毛细现象,导致水难以沥干。顺利将水倒干净的最佳方法是轻轻晃动容器。笔者是这样做的,绷紧两臂肌肉,使容器产生每秒十次,振幅五毫米的振动。为了熟练掌握这一技巧,笔者每晚都用哑铃锻炼。

汤倒完之后的工作就简单了。倒入酱汁,仔细拌匀后,撒上附送的青海苔等佐料。当你把最终的成品送入口中时,便会懂得泡一碗速食炒面的精深之处了。

鬼怒川温泉

(《ALL读物》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号)

过去曾有个名为“雨之会”的青年作家聚会,不过现在已经不再举行活动了。这是一九八八到八九年前后,由井泽元彦先生和大泽在昌先生发起的,除我之外,成员还有冈嶋二人这两位(这样说真怪)、高桥克彦前辈以及刚出道的宫部美雪小姐等。

“雨之会”曾经组织大家去过一趟鬼怒川温泉。准确人数我记不清了,不过大概有十几个人吧。成员年龄相差很多,那气氛怎么看都像某公司组织的员工福利旅行。其实,宴会时帮我们拍纪念照的女招待就以为身穿浴衣坐在正中的高桥克彦先生是我们部长。在她心中,或许井上梦人先生是课长,井泽元彦先生是办公室主任,女职员正好有两位(新津清美小姐与宫部小姐)。

这次旅行中,玩得最高兴的是井泽先生,他不时指示“一开始啤酒点的少也没关系,不够的话,从冰箱里拿就是了。要不然一旦打开,没喝完也要付钱的”,或是在发便利店塑料袋的时候嘱咐大家“要是打算洗完澡换上浴衣的话,去浴场时千万要记得带上装衣服的口袋”——真不愧是办公室主任,做事好认真。

在大浴场时,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跟井上梦人先生聊天。关于他的小说《克莱因壶》,我们讨论了许久,那时两个人都泡在齐肩深的温泉里。旁人大概觉得我们俩很诡异,没有一个人敢凑近。离开浴场的时候,我们路都走不稳了。虽然那些两小时单元剧中经常出现充当侦探的主人公一边泡温泉一边推理案情的场景,但是,从现实来看,我认为温泉和推理小说是不相容的。

这样不行

(《小说SUBARU》 一九九八年二月号)

前几天,我又搬家了,从学生时代算起,这是第十次了;从到东京之后开始算,也已经是第六次了。估计这次没有出版社会再送迁居贺礼了,谁让我上次搬家时宣布那是最后一次呢。

一直搬家没什么好处——耗费体力,办理各种手续很麻烦,适应新地区的生活也相当累人。最重要的是,浪费钱。

然而,搬家这件事在搬家狂看来,有个公认的优点,那就是可以趁此机会收拾东西。收拾东西包括将各种物品整理分类的工作,不过这里大概更多指的是“可以狠心丢弃物品”的意思——把一堆一堆东西扔进垃圾袋的感觉特别痛快。

这次搬家也不例外。我打开衣柜,发现里面已变成垃圾衣物的巢穴了。我经常穿的衣服一般都放在外面,所以衣橱里面放的都是不常穿的衣服。除了礼服等有特殊用途的衣服,“不常穿的衣服”大致可归为“不太想穿的”和“已经穿不了的”这两类。无论哪一类,带去新家都没有意义。

首先要扔的就是我为了出席乱步奖颁奖典礼而购置的西装。也不能说这套衣服没有纪念价值,我原本想着这些年再得个什么奖的时候还可以穿穿,但没想到一留就是十二年。这种衣服还供在家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一边想一边将它丢进了垃圾袋。

随后,我开始清点其他外套和西装。这些都是我几年前还经常穿的,其中有几件我相当喜欢。虽然多少有点儿落伍,但如果是与不注重穿戴的编辑们一起吃饭,那么穿着这样的衣服问题也不大。倒不如说,反而可以给他们留下我囊中羞涩的印象,这有利于我多争取一点儿稿费。

但是,我试着穿了穿,却发现这几件衣服都小了。奇怪,怎么会这样?我纳闷地窥看衣柜深处,突然发现某样东西。

那是一件深蓝色的防风外套。以前我在冬天跑步的时候穿的。

原来如此啊。

我终于明白,这件衣服会被塞在那种地方,也难怪我的肚腩会越来越大,导致衣服一件件都穿不下了。

转动拉坯机的理由

(《别册文艺春秋》二二三号  一九九八年四月)

前些日子,应醉汉作家藤原伊织先生的邀请,我参演了一部有关陶艺入门的片子的拍摄。

影片请六位作家分别挑战六种成形法。拍摄前,工作人员问我想尝试哪种。

“当然是拉坯机了。”

其实说到陶艺,我只能想到拉坯机。问过几个朋友,果然大家都是如此。很少有人知道拉坯机以外的成形法。

先说两句供大家参考:除拉坯机之外,还有像黏土手工艺那样徒手成形的方法,先把黏土做成块状再把中间挖空的方法,把用碾压机碾平的土片边缘向上折起的方法等等。怎么样?诸位读者,你们也不是很清楚吧?

我是这样想的,反正也要玩陶艺,不如趁机多学一些这方面的知识,以备将来哪天写小说用得着,也算一举两得了。而且,如果要在小说中写到陶艺,不写拉坯机的话,大家恐怕不能接受。所以,这次我无论如何都要挑战一下这个东西。

然而,第一天我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指导我们的是东京艺术大学的岛田文雄老师,一开始打招呼的时候,老师便毫不留情地说:“这个嘛,才接触陶艺一两天就要做出成品,是不可能的。尤其是拉坯机,外行人很难掌握。一般来说,最少要学习一年左右才能做得像个样子。”

老师语气沉稳,我们却听得胆战心惊。

“请您一定想想办法。”我和工作人员一起低头恳求。

老师一脸无奈地说:“总之,只能多练习了。从现在开始到拍摄当天,请每周都来练习。”

“好的,我一定每周都来。我会努力的。”

我一边低头行礼一边想,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原本他们告诉我只要拍摄当天去一下,随便做做就可以了——从头到尾只需要三天工夫,而且还有一天是庆功宴。从来都没听说还有每周都要练习这回事。

不过,仔细想想,老师的话不无道理。就算是参加陶艺速成班,也不可能第一天就学会用拉坯机制陶的技术吧。

于是,我立刻行动起来,从当天就开始挑战这项技艺。而当我真的动手操作拉坯机之时,却深切感到现实比想象的还要严峻。

总之,我完全无法掌控那个东西。你问是什么东西?当然是陶土了。

首先是“定中心”,就是将拉坯机上转动的陶土向上拉长,或者相反地,向下压低——这一步就十分困难。看助手的示范,陶土在双手中伸缩自如,非常有趣,而且好像很简单。但是,自己试着一做,就发现陶土很坚硬,完全无法改变形状。最难的就是把陶土纵向拉长。我以为自己用力不够,于是就使出全力挤压陶土,结果只有受力的那个地方凹进去了,变成葫芦的形状。

这样下去,别说是每周练习,就算每天练习也不一定来得及啊,想到这里我脸都绿了。

然而,光发呆也不能解决问题,总得试着做出点儿什么。在岛田老师及各位助手的细心指导下,我尝试了一遍又一遍。当然,一开始很不顺利,失败,失败,连续失败,什么都没做成,只有被我弄坏废弃的陶土山越堆越高。好不容易做出一个比较像样的,结果在用线把成品从拉坯机上取下来的时候,最重要的部分却嗖地飞了出去,而且泥巴飞溅,把衣服也弄得很脏。

尽管如此,在几个小时之后,虽然搞得满身狼狈,但我好歹也做出了五件东西,都是盘子、烟灰缸、大号酒杯之类的。其实我本来要做的是茶杯,可我实在掌握不好形状,结果做出来一堆计划之外的东西——所以,一个不抽烟的人居然做出个烟灰缸。

无论如何,亲手做出成品的感觉好极了。想到烧好后拿来用的情景,我就更加开心了。我多少明白了些,原来这就是陶艺的魅力所在啊。

因为已经答应了老师,而且自己也觉得压力很大,所以,之后每周我都来练习。练了几次发现自己真的在慢慢进步,做一些形状简单的东西不再那么吃力了。

我心想:“好,这样练下去,到拍摄那天就不怕了。”

可没想到岛田老师却提出了出乎意料的要求:“拍摄时东野先生做大盘子吧,大盘子看起来比较厉害。”

啊?哪有这样的!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呀!我很想抗议。我现在明明只能做出小件东西,突然让我做大盘子,简直太乱来了。

但是,对我们来说,岛田老师的话不容置疑。

“好啊,务必让我试试看。真期待呀。”

我笑嘻嘻地回答。不用说,从那天起,我便开始了制作大盘子的特训。

虽然一波三折,陶器成形过程也就这样结束了。但陶艺并不只限于此,还有绘图和上釉的步骤。尤其是绘图部分,可以自由发挥,所以也是展示制作者艺术素养的地方。

此时,我开始思考,怎样的设计才会让更多人喜欢。这次我们在片子里做出的成品以及在前期准备时做出的成品,都会在银座的画廊展示。

外行人靠临阵磨枪的特训做出的东西,打着展览会的名号展出已经够无耻了;而我心里还在打着更为无耻的主意——希望东西能够卖个好价钱。

我苦苦思考了一周,最后得到一个结论:遇到困难找猫帮忙。

从上节目时做的大盘子,到练习时做的大号酒杯,我在所有作品上全都画上了猫。躺着的猫、伸懒腰的猫、玩耍的猫……各种姿态都画了一遍。

不用说也知道,我的目标是爱猫人士。这些人只要看到和猫有关的商品,什么都想买回家。同样作为爱猫一族的我,非常理解这种心理。

我的苦心之作最后会不会好卖?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至于陶艺题材的小说,目前我还没有计划。

确认实验不可能?

(《书的故事》 一九九八年六月号)

从昭和五十六年起,有整整五年时间,我都在某汽车零件制造公司从事生产技术的研发工作。既然会做这样的工作,我大学当然读的是工科,说得再详细一点儿,是电子工程专业。我之所以学工科,是因为从小学到高中,我的理科成绩一直比文科成绩好。更确切地说,我的文科成绩甚至不够高考水平。前些日子,我与七年未见的高中同学会面,他一本正经地说起我的语文成绩:

“不管我考得多烂,只要一看到你的试卷就放心了。”

当时,我们俩正在我常去的酒吧,他的话被酒吧小姐听到了,她们立刻开玩笑说:

“啊?真的吗?哦,好差劲啊!这样也能当上作家吗?”

我顿觉颜面扫地,但是,人家说的都是事实,我也无法反驳。

说实话,我的语文成绩确实很糟糕,而且也非常讨厌语文。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厌恶语文而成绩不好,还是因为成绩不好而对语文产生厌恶。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擅长理科。若问我是否喜欢理科,怎么说呢,比起其他科目,也可以算是喜欢吧。

但是,现在想想,其实我当时并不了解理科,尤其不了解理科真正的乐趣所在。因为那时做实验的机会非常少,了解物理和化学的法则,探索奇妙的电流属性与化学反应的性质,这些自有乐趣,但毕竟只是书本上的知识,既死板又无法亲身体验。平常上课时老师讲的内容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但至今却清楚地记得静电实验中朋友的头发根根倒竖的样子,可见亲自动手体验是相当重要的。

但是进入大学,实验却多得让人讨厌。我上的那所大学,每周都要做一次实验,所以天天忙着整理数据和写报告。

大学里的这些实验是否真的很有趣呢?我心中怀有少许疑问。因为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指导教师布置实验题目,而且从实验方法到每一个步骤,都有详细的指示。因此,基本上事先都可以预测到实验结果。如果得到预期的结果就证明实验正确,反之则说明实验者在操作中犯了某些错误。换言之,这些实验并非为了研究目的,而是为了训练学生才进行的。

当然,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所做的实验都是如此。石蕊试纸遇到何种物质会变色,这在实验前就已经知道了。不过尽管这样,实验本身还是很有趣的。

但是,学生到了二十岁左右就会变得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对“被迫进行”的实验完全不感兴趣。因为事先知道会得到怎样的结果,于是就在实验中调整各项条件,只求达到预期结果即可。整个实验既无惊喜,也无感动,只觉得“啊,总算应付完了”。

不过,也有一种看法认为“这种实验也很好”。大学里进行实验,最重要的目的在于筛选出优秀的学生——在做实验的我们其实才是实验对象。这种说法太可笑了吧?笑过之后,我又转念认为说不定实验真的有这种功用呢。

我在学生时代很少体验到实验的喜悦,而进入公司后,情况却大不相同。每天都要做实验,而且这些实验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首度进行,没人能够断言会得出怎样的结果。虽然会有所预期,但是结果通常都有出入。而这时,十有八九是预期错误。这与学生时代的实验截然不同,那时的实验如果结果与预测不符,必然是实验方法有误。至于哪种实验会让实验者感到兴奋,就不用多说了吧。简言之,直到进了公司,我才第一次真正尝到实验的乐趣。

说起拙作《侦探伽利略》,其中描述了五种奇怪的现象,并由一位物理学家一一解开谜题。

这五个怪现象中有几个灵感来自于我在公司时进行的研究。我当时对共事的前辈说:“如果这个这样做的话,也许能用在推理小说里。”

结果,我真的用了。那位前辈读到的话,估计会苦笑吧。

书里其他的奇怪现象也都有科学依据,但是我并没有做过实验,或者说,我写的都是现实中不可能做实验的现象——并非在物理意义上不可能,而是在道德意义上不可能。

由于不可能做实验,“假设这样做会产生此结果”的预期,正是本书的精要之处。

我就是算准了没人会做实验确认。

十连败之后

(《小说现代》 一九九九年八月号)

一月十四日  NTT视讯的加田五千雄社长带我去了一家有名的鳗鱼料理店。加田先生是我大学的学长,比我高很多届。二月将在明知纪念馆举行东京同学会,我受邀演讲,所以这次是借吃饭这个机会先互相打个招呼。不用说,我自然穿上了西装,还系了领带。饭桌上,我提到今晚有直木奖的评选会,加田先生便说:“这可是大事,你一定很紧张吧。”我虽然嘴上应和,但是心里却想“其实我现在更紧张”。

吃完饭我回了一趟家,傍晚又前往赤坂的小饭馆,当然衣服也换过了。文艺春秋的单行本责编H田小姐和杂志连载责编B小姐,以及漫画杂志的K先生都在店里等我。我们一边吃着佳肴,喝着好酒,一边等电话,大家居然聊得很热闹。或者说,其实大家都在极力使席间气氛活跃,我也不例外。就连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大家也都硬逼自己笑。说着说着,一通电话打来,找H田小姐接听,这时我就知道肯定落选了。回到座位的H田小姐明显很沮丧。当然,大家都很沮丧,但仍然强颜欢笑。在这种场合的强颜欢笑十分有人情味,我挺喜欢的。

正如料想的那样,本届得奖者是宫部小姐。要是在酒馆不巧遇见,对方反而要费心照顾我的心情。我让B小姐想法避免这种情况,她说:“今晚去‘月之雫’应该没问题。”于是,我们打车前往那家店。车里,H田小姐和B小姐向我坦白:“其实,我们俩同席等待结果的战绩,已经累计超过十连败了。”现在告诉我又能怎样呢?不过,自出道以来,我是文学奖九连败。三人相加就是三十连败。天啊,这样的话,难怪会把幸运女神吓跑。

三月五日  我们在四谷的一家小饭馆等待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结果。说实话,这已经是我第五次入围该奖项了。除了H田小姐,讲谈社的O田编辑和K村编辑也在。他们真可怜,又要陪我开落选安慰会了。我正想着,落选通知就如期到来了。“哎呀呀,这样就十连败了,我也真够厉害的!”听到我的自嘲,O田编辑和K村编辑照例跟着强颜欢笑。H田小姐也露出笑容,但是一看就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文艺春秋的S部长和B小姐,以及O村编辑也来和我们会合,大家一起前往新大谷饭店的酒吧喝酒。曾是橄榄球运动员、相貌冷峻的S部长今天也显得无精打采。

后来,和直木奖那时一样,大家又转战“月之雫”。这里的老板娘琉美和我是老乡,而且还出生于同一个地区。更巧的是,我们来东京的日子都是同一天。我对琉美道歉:“真对不住,我总是落选。”她鼓励我说:“说的什么话,不是还有下次吗……”

我们在店里倒是没有遇到本届获奖的山本文绪小姐,却碰到了评委北方先生。他说:“哎呀,我可是推荐你了啊!”看他的表情十分认真,那就相信他一次吧。

文艺春秋的O村编辑身心俱疲,一直在呼呼大睡。

五月二十一日  这一天在等待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结果发布。在皇家花园饭店的咖啡厅,我依然与H田小姐在一起。我总感觉很对不起她。此外,还有O村编辑以及讲谈社的O田编辑、K村编辑和I田编辑。《小说现代》的K田编辑也来了,大家都在喝咖啡,只有他一边喝啤酒一边吃三明治,而且在结果出来之前就离开了。

每次大家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我突然想到,干脆以等待文学奖发布为题材写个小说算了。我把这个想法跟大家一说,编辑们都表示:“很不错啊。”他们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而我真的决定要写一篇,到时候你们看到可不要吃惊啊。

下午五点左右,日本推理协会打来电话,上来就是一句“祝贺您获奖”。啊,实在太美妙了。这句话我一等就是十四年啊!我和编辑们猛拍纪念照。其他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记者会之后,我们前往银座的酒吧“ELLE”,与其他获奖者拍纪念照。我中途退场,与责编们一起去吃寿司,随后又回到“ELLE”。拿我当踏板,现在越来越出名的真保裕一君也赶来了。我们紧紧握手,感慨万千。“要是没这个家伙,当年某奖就是我的了”,此时我不得不把这个想法妥善地藏起来。

明明是大美女,却嫁给折原一(就不用敬称了)的新津清美小姐也来了。想想看,她也是这次短篇部门的入围者。她虽然落选了,但是仍然来向我道贺,真善良啊。她不光长得漂亮,心灵也如此美丽。不过,她有个一喝酒就乱讲话的坏毛病,而且她还是折原一的老婆。

酒友赤濑川隼先生也来了,不过这完全是个巧合。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都只是偶尔光顾这家店,却常常巧遇。

藤原伊织先生也来了,有一段时间没喝酒的他,这次一边给评委北上次郎先生找碴儿,一边大喝特喝。

然后,我们又转移到“月之雫”,我终于可以在老板娘琉美面前扬眉吐气了。熟识多年的编辑们全来了,他们由衷地向我祝贺:“这次真是太好了!”哦,原来我让大家都等得很辛苦啊。

当天,藤原伊织先生喝得大醉。

六月二十五日  在东京第一饭店举行颁奖典礼。我穿着特意准备的西装,携情人和恋人一道出席。花了三天三夜背熟的长篇演讲顺利结束,让我心满意足。

读者与作者的规则

(《小说新潮》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号)

最近,部分拙作被改编成影视作品,部分出了新版本,所以从夏天到秋天,上门采访的记者数不胜数,一天之中被采访数次这种事也发生好几回了。这样的采访邀约我都会尽可能地接受。我是靠卖书吃饭的,作家这个职业毕竟也是一门生意。我认为,既然是做生意,宣传就不能马虎。以前一年到头可能都上不了一次专访,回想当年的情景,我非常感激现在大家给予我的认可。

当然,被问及的问题都似曾相识。比如,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您的心情如何?最新作品想写哪方面内容?一次次被问到同样的问题并不会让我感到厌烦。就对方而言,那是他们第一次提出的问题,而我因为答案成竹在胸而倍感轻松,不必在现场苦苦思索。

因为准备不足而跑题的情况也不少见。有些记者连书中角色的名字都搞错了,还在继续采访。即使如此,我也不会不高兴。在对方看来,我不过是众多采访对象中的一个而已。对于他们的小失误,我一笑置之就好了。

但是,并非完全没有令人不快的事情。我最讨厌有人利用采访的机会破坏读者与作者间的规则。例如以下提问:

“这是我个人的问题,这部小说的最后,XX是不是就是○○呀?”

“那么,结局中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请您解释一下可以吗?”

每当听到这样的问题,我都想回敬一句:“请你自己去想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大多数读者都无法向作者直接发问,大家都是自己去思考。依据书中所写了解内容不是阅读的规则吗?我也是秉持这样的规则进行创作的。

所以,正因为如此,不管自己的作品被读者怎样误读,我都没有怨言。我认为,会被误读不是因为自己的写法有问题,就是因为和那位读者八字不合。有时,某些作者会说“这是因为读法不对”或者“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那样解读”,我想,这也是一种违规的做法吧。

撑死也要吃!

(《小说SUBARU》 二○○○年十一月号)

某月某日,我和集英社的蒙奇奇小姐,也就是H编辑,在横滨站集合。H编辑稍显紧张。

“身体状况如何?”我问。

“嗯,我调整过了。”

“有没有吃过东西?”

“吃了,中午吃了一个面包。”

“这样啊,我在三点也吃了一个小热狗。”

“什么都不吃反而不太好呢。”

“是啊。”

我们来到购物中心的咖啡厅,看了看菜单,略加思考后点了啤酒。我平常绝不会在与编辑商量事情的时候喝酒。

“我想先让胃活动一下。”我向对方说明理由。

“原来如此。”H编辑点点头。

稍后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横滨元町一家名为“梅林”的餐厅。这可不是一般的餐厅,它的厉害之处在于一人份套餐包括了三十道菜。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梅林”,以前去过两次。第一次去的时候下场惨烈——我以为虽说是三十道菜,每道菜肯定只有一口的量,于是就大喝啤酒,结果菜还没上完一半我就不行了。第二次去的时候,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尽量不喝啤酒。但是,后一半菜肴我仍然几乎没怎么吃。剩下的菜餐厅会让我们打包带走,我记得当时两手提着装得满满的纸袋,就像刚参加过婚宴一样。

说实话,我再也不想去那家店了。饿肚子固然难受,而吃撑了也很痛苦。我之所以会第三次去,都要怪两个不听劝的死脑筋。这两位一个是凭借《亡国之盾》拿奖拿到手软的阿福,也就是福井晴敏先生,还有一个是一九九九年因为《八月的马科斯》获得乱步奖的流浪汉作家新野刚志。

事情起始于福井晴敏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庆祝会上。那时我提到了“梅林”,但那两位完全不相信这家店的厉害。

“上菜多到吃不完?怎么可能!掌握好节奏的话肯定没问题。”阿福一边大嚼特嚼一边说。

“我经常饿着肚子到处流浪,有多少食物就吃多少。剩下饭菜太可惜了。”流浪汉新野嗤笑着说。

“没你们说的那么简单,那家店真的不得了。那个量不可能有人能全吃完的。”我坚持自己的主张。正好第二次和我一起去“梅林”的E编辑也在,于是我们两人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了一番,但自卫队迷福井和小胡子新野仍然是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

“好吧,下次我们一起去一趟,怎么样?你们用自己的眼睛和肚子亲身确认一下,就会明白我没有骗人了。”焦躁的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还没来得及后悔,这次的企划就成立了。

“梅林”紧挨着外国人公墓。这个店在横滨很出名,一提店名,出租车司机就知道了。

就餐需要预约,晚餐分为五点开始和七点半开始两个时段,采用完全轮替制,即所有客人一起开始用餐的制度——当然,绝不能迟到。我们预订的是七点半那一轮。

由于到的有些早,我们在店前等候,看到五点开始用餐的客人陆续吃完出来了。女性顾客居然很多,大家都提着纸袋子。不用说,纸袋里装的肯定都是没有吃完的各种菜肴。

七点半到了,终于可以进去了。福井和新野这两位也到了。

阿福说:“我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没吃东西。”说到这儿,他的神色也不免有些紧张。

流浪汉新野碰巧在电视上看到“梅林”的菜单,那个节目把店里的三十道菜品全都摆在桌上。

“你看了有什么感想?”我问。

“嗯,菜量确实很惊人……”新野先生好像有点儿被吓到。嘿嘿嘿,现在后悔也晚了。

话说,这个店不允许两人以上同吃一份套餐,基本上都是按照人数上菜。

店员来问我们要什么饮料,我们先点了啤酒;但就今晚而言,我实在没有喝啤酒的兴致,因为如何有效地使用胃容量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1 醋拌烤麸与菜瓜。

2 魔芋丝炒海米。

3 黑芝麻酱拌蕨粉魔芋。

4 带鱼和金枪鱼寿司。

啤酒和头道菜一起上来了。我们在异样的气氛中举杯,阿福和流浪汉新野立刻畅饮啤酒,而我只抿了一小口。

和以往一样,菜肴鲜美无比。大家吃得都很满意。尤其是带鱼和金枪鱼寿司端上来的时候,阿福特别高兴。

“这一刻最幸福了。”他眯起眼如此说道。

怕酸的流浪汉新野一开始就被醋拌凉菜打击到了,吃得不太起劲。

5 综合拼盘。

6 螃蟹。

7 生鱼片。

容易吃饱的食物终于陆续登场了。毛蟹吃起来很费事,席间稍微有些冷场,这大概就是螃蟹宴的宿命。

盛在大盘中的生鱼片端上桌的时候,屋里欢呼声与尖叫声此起彼伏。流浪汉新野与阿福商量之后又追加了啤酒。这两个傻瓜!

我冷眼旁观,看着他们喝啤酒,自己则大口吃着超大块比目鱼和厚实的金枪鱼鱼片。我注意到另外两个人的举箸动作变慢,心里不禁窃笑。

8 年糕天妇罗。

9 凉拌茄子。

10 素面南瓜卷。

11 绿芦笋配特制蛋黄酱。

生鱼片还没吃掉多少,菜肴又陆续上桌了。芦笋尤其突兀,生鱼片配水煮芦笋?嗯,这算什么搭配啊,不懂。虽然不懂,但这种不拘一格的菜肴组合也算得上这家店的特色了。芦笋粗约两厘米,长约二十厘米,这根绿色的棒子直到最后都折磨着阿福。我在吃生鱼片的间隙,见缝插针一口气干掉了那个“绿色的棒子”,但阿福和流浪汉新野则把芦笋放在一旁,似乎准备最后再吃,不知他们的战术是否管用。

这时,老板娘现身了。乍一看,她就像个农村老太太,身体非常瘦小。当她双手扶在榻榻米上低头行礼时,看起来好像一件摆设。她把身体压得极低,用极其礼貌的语气对大家说:

“欢迎各位,感谢大家莅临本店,非常感谢。菜肴不知是否合乎您的口味?最后会有与各位的脸一样大的饭团,请像切蛋糕那样切开,一面猜测里面的口味一面享用。感谢各位今天的惠顾,感谢大家。我们只知道埋头做菜,以这种方式问候,实在太失礼了。感谢大家。打扰了。”

过于卑微的姿态不禁让人起疑,甚至开始猜测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啊,好恐怖的老太太!”老板娘一走,福井晴敏就感叹道,“让人摸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好像在盘算着先把猎物喂饱养胖,然后再杀掉做菜。”

听他一说,我们都笑了,但是笑得有些僵硬。想必大家都和阿福一样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不知将会发生何事的压迫感向我们袭来。

不过,“和各位的脸一样大的饭团”是什么啊?我觉得八成是夸张的说法,但实物肯定也大得惊人。

这时,厨师出场,说生鱼片装盘时忘了放对虾,问我们是直接上来,还是焯一下再上——他说焯过的虾肉也很好吃。于是我们说那就焯一下好了。

“装盘也会丢三落四的吗?”阿福纳闷。

“肯定是安排好的桥段吧。”流浪汉新野下了结论。

12 玳瑁白薯。

13 迷你秋葵配番茄青椒酱。

14 松茸土瓶蒸。

15 小鱼萝卜沙拉。

我一看玳瑁白薯,就决定把这道菜放在后面再吃。吃甜食会刺激中枢神经,产生饱腹感,这是吃大餐的大忌。

吃下一大口白薯的阿福脸上立刻皱起眉头,哀叹道:“唉,幸福好像离我远去了。”

爱喝酒的阿福不爱吃甜食。

但是大家一看到松茸土瓶蒸的时候,都露出了笑脸。这是自掏腰包吃饭时绝不会点的菜。松茸很大,其他配料也很多,汤也很鲜。可是,摄取了水分,肚子就开始饱胀,这是危险信号。我偷偷松了松腰带。

吃到现在,每个人表情都出现了变化。不知道后面还会上什么菜的恐惧,与不清楚自己还能吃下多少的不安,都浮现在脸上。数一数,现在菜肴已经上来一半了。

16 杏仁豆腐。

17 奶油焗菜。

18 水果番茄。

19 生莼菜。

20 竹叶鳗鱼卷。

21 荔枝配酸奶酱。

这一轮是清爽甜品与油腻食物的交替进攻。尤其是荔枝端出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一起送上的东西,全都惊呆了,那是刚才厨师说的对虾。对虾配酸奶酱!又一个邪门搭配。吃到对虾瞬间幸福洋溢的阿福,随即被酸奶酱的甜味打击得几乎要哭出来。

“福井先生和新野先生,您二位为什么不吃芦笋呀?”H编辑指着两人面前的“绿色棒子”问。

两人同时哭丧着脸。

“哎呀,我就是觉得没机会吃它。”流浪汉新野郁闷地说,“本来这个生鱼片和芦笋的组合就很怪异。”

我一听就笑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我是想吃,但是一看这个分量就泄气了。”阿福用指尖拨弄着芦笋,“要是软软的东西倒还好,可是这个从外到里都很实在。”

他的芦笋旁边还有吃剩的玳瑁白薯,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这家店的罪恶之处在于菜肴很美味,所以即使硬撑也要继续吃。其实大家都想轻松愉快地进餐,并不想紧皱眉头,边考虑战术边吃饭。

我们渐渐不再交谈,而隔壁房间却传来客人的欢声笑语。

“旁边好热闹啊。”阿福说。

“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能那么高兴呢?”流浪汉新野双手抱胸,陷入沉思。

22 香煎牛舌鱼。

23 油炸带鱼。

香煎牛舌鱼比较薄,相对容易解决。我喝了一小口啤酒,很快就把鱼块吃得一干二净。然而,下一道菜就让我有点儿倒胃口了。油炸带鱼,而且又大又厚实。香煎紧接着就是油炸,连续上两道类似的菜到底是要怎样啊!

“肯定是带鱼进货太多了。没错,肯定是这样。”流浪汉新野厌恶地说,“最早不是上过带鱼寿司嘛,这个肯定是做上个菜剩下的。”

他的话颇有道理,大家一起点头。

24 炭烤牛肉。

25 腌黄瓜。

26 清汤。

那块牛肉有巨人马场的草鞋那么大,店家建议切成三等份食用。我好歹算是前辈,于是就利用这个身份先拿走了脂肪较少的部分。要是再吃进一堆动物脂肪的话,那我这一年多一直在减肥都是为了什么啊!

流浪汉新野吃的是脂肪较多的一块,他由衷地感慨道:“真香啊。要是肚子饿的时候来这么一块就美死了。”

邪门搭配的法则在这里也被运用,搭配牛排的不知为何居然是黄瓜。我趁吃牛排的空当,一点点把黄瓜干掉了。

“福井先生,黄瓜还是快点儿吃掉比较好……”H编辑建议,“要不然,就有两根绿色棒子了。”

“说得也是。”

阿福来回看着巨型芦笋和巨型黄瓜,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拿起黄瓜。他一边咔嚓咔嚓大嚼黄瓜,一边盯着芦笋,嘴里还喃喃自语:“这么大的芦笋,怎么长的啊!”

说着说着,上菜终于接近尾声。店员过来问我们是否还能吃下炸虾,如果吃不了的话,可以给我们打包带走。

都到这一步了,索性豁出去了,于是我宣布“我要吃”。流浪汉新野也说要吃。阿福可怜兮兮地微微举手:“那我也吃吧……”

27 炸虾。

28 饭团。

29 蜜瓜。

30 煎茶。

又上来一份巨型炸虾,虾头和虾尾都伸出了盘子,让人不禁好奇这虾到底是怎么养大的。阿福一口咬下去,叹息道:“从头到尾都是满满的虾肉啊……”

我浇上特制酱汁,一鼓作气把虾吃完。好吃!但是胃里好难受,连维持坐姿都很辛苦。我虽不是流浪汉新野,但也想在饿肚子的时候吃大餐。而新野此时正趁着吃炸虾的势头,把绿色棒子一样的芦笋也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嘴里。

好了,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就在这时候,巨型饭团出现了。好大,大到没有天理。店家到底想干什么啊!就像老板娘所说,饭团真的有人脸那么大。大家傻傻地愣在当场,完全没有吃掉的打算。

“这个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手工制作的吧。”

“难道是像做镜饼那样做的?”

大家都化身为解说员,吃着蜜瓜,喝着煎茶,一个劲地盯着巨型饭团猛看。

“我也不知道今天是幸运,还是不幸了。”福井晴敏君深有感触地嘟囔着。他喝着煎茶,而那根“绿色棒子”和玳瑁白薯还残留在面前。

以理科下酒

(《银座百点》 二○○○年十一月号)

在酒桌上挑选合适的话题是一件挺难的事。谈工作多半会让席间气氛变得沉重,如果聊业余爱好,又很难找到大家全都感兴趣的话题。职棒的话题也是大忌,因为不知道对方支持哪个球队,就算知道,万一那个球队是自己讨厌的队伍,就没有继续谈论的兴致了。

聊天气倒很安全——“今天真热啊”、“是啊是啊”——可很多情况下,说完这两句就没下文了,无法期待话题继续扩展。有时,会转而聊起食物或流行时尚,但如果大家都没有特别有趣的桥段,也很难炒热气氛。这些最多只能当作谈话的引言吧。

最近,我常聊起的是有关理科的话题。理科生出身的我在这方面是强项,但以前却从未在酒桌上提到过这些。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惧怕数学和理科的人远比喜欢这些的人要多,席间搬出这方面的话题很可能会惹人厌烦。

最近我才发现,事实并不尽然。

比如,前几天我和某出版社的人一起吃饭,对方的负责人提起夏天忘记把啤酒放进冰箱,想喝时百爪挠心的事情。他说这种时候,只能把冰块放入杯中再倒入啤酒,趁冰块没有完全融化时赶紧喝光。

“其实还有个好办法。”我说,“可以把罐装啤酒直接埋入冷冻柜的冰中,转动几十秒,很快就会冰透。我试过好几次,很管用。如果需要更快冰透,可以在冰里加些盐。”

在座之人都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他们都单纯地认为啤酒接触到冰冷的东西自然就会变冷。

负责人又说:

“这么说起来,大家小时候都做过冰棍吧,那时也是在冰里加盐。之前我都不知道盐具有吸热的特性。”

听到这话,我有些吃惊。

“盐没有这种特性。即使不用盐,其他能很快溶于水的物质都可以,砂糖也行。”

这回换负责人惊讶了。

“啊?砂糖也行吗?”

“行,只要能让凝固点降低就可以。”

“凝固点降低?”

“如果有东西溶于液体中,则需要比凝固点更低的温度才能让液体凝结成固体。具体来说,本来水在零度时就可结冰,但要是盐水或糖水的话,温度必须更低才会凝固。”

“哦,是这么回事啊。我还真不知道。可是,这怎样才能解释加盐会让冰的温度下降的现象呢?”负责人疑惑地问。

“水在零度时会结冰,但不是一到零度马上就凝固,还需要温度更低一些,才会结成零度的冰。这个您知道吗?”

“啊,这个我知道。”

“所以,最重要的是在这种临界状态下的水。假如直接用冰来冷却罐装啤酒,与啤酒罐接触的部分温度就会上升,不久便由零度的冰变成水。此时把盐加进去,水就变为盐水。盐水与冰接触又会怎样呢?冰使盐水温度降低,如果是纯水的话,是无法在零度以下保持液体状态的。但是刚才说过,盐水的凝固点比纯水低,所以盐水可以不凝固,一直以液体的状态维持在零度以下。”我试着慢慢地讲解。

有几个人同时七嘴八舌地说:

“我第一次听说啊!”

“是啊,学校里老师都没讲过。”

没错,重要的事老师都不会讲。我认为,这是因为“老师本人也没有理解得很透彻”。

最近,我经常像这样在酒桌上给大家讲解传真机的原理、钟表的石英是什么东西等等,居然相当受欢迎。起初,我以为大家只是随口附和我这个理科爱好者,但后来渐渐发现并非如此。甚至还有人提出:“上次你提到的石英,能不能再讲一次?”

传真机也好,石英也罢,都是司空见惯之物,大家都在用,但是明白其中原理的却少得惊人。只有当特意提到时,许多人才意识到“这个我真不知道”,而一旦发觉,便开始产生好奇。

不仅是物理和化学,我还准备了生物学的话题,比如:鲨鱼和鳐鱼为什么没有鱼鳞、为什么海里没有青蛙等等——这些话题更是我的拿手好戏。

女性友人中,有人曾表示:“自己一直都是文科生,没想到科学的话题也能如此有趣,早知道我当初应该选择理科呢。”当然,她是开玩笑的,不过我相信她对理科萌发了兴趣是事实。如今孩子们渐渐疏远理科,我想让他们讨厌理科的不就是学校嘛。

喝酒时选择话题的重点是找到大家“熟知这个事实存在,却从未深想过”的主题,越贴近生活越好。

不过,只有一点必须得注意,那就是绝不能发表长篇大论。

我经常这样打开话题:

“那么,我来给你们讲讲传真机的原理吧。只要三分钟,三分钟之后你们就明白了。”

重要的不是真让对方搞懂,而是让他们相信自己懂了。

在书上盖书店章——出自防范犯罪的观点

(《文艺春秋》 二○○一年六月号)

以Bookoff为代表的大型旧书店已经出现很久了。与其说这些书店经营的是旧书,倒不如说是“新旧书”更为妥当。因为新书上市不到一个月就会在这些书店上架,而且价格便宜,所以比起新刊书店,消费者更青睐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关于著作二度贩卖一事,身为作者,我表示很难接受。关于这方面,我希望以后能有机会详加论述,不过,这次我要写的与此无关。

事实上,随着大型旧书店的出现,某种犯罪也逐渐增加;确切地说,是“据说”正在逐渐增加。这种犯罪就是“偷窃”,这么一说,想必读者很快就明白了。小偷把从新刊书店偷来的书拿到Bookoff等旧书店卖掉换钱。要是新刊书店与Bookoff比邻而居的话,小偷只要背着大包走几米,就能轻易赚到钱了。

找Bookoff等旧书店帮忙是毫无意义的。作为收购图书的一方,没必要考虑那些书是如何搞到手的,重要的是那些书品相如何。小偷拿来的书想必可以轻易符合这个条件。就结果而言,小偷和Bookoff是利害关系一致的共同体。

因Bookoff产生的犯罪,除了偷窃,还有不正当退书。退书当然是退那些书店卖不掉的书,这样一来,书店就可以得到返还的书款。新书中都夹着收货卡和补充订货卡,当客人到柜台结帐时,店员会将这些卡片抽出。换句话说,卖不出去的书里一定还夹着这些卡片。

假设有一个缺德的书店老板,他有数枚从卖掉的书里抽出的卡片。他去Bookoff买回与卡片上的书名一致的书,再把卡片分别插回去,然后就可以大模大样地把这些书退回出版社。退回的书款与在Bookoff买书的差额就是他的利润。

我们无法查证是否真有人这么干,但是,对于可能发生的情况,我们能就此放任不管吗?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想在这里提出。

一般书籍上会出现两个明显的专有名词,即作者名和出版社名,目的在于明确这书是“谁写的”和“谁出的”,这样才是一本完整的书,而这也是大家长期以来的共同认知。我认为应该再加上“谁卖的”这一要素,也就是说把书店名也以某种形式体现在书上。不过,不能采取印刷的方式。如前所述,卖不出去的书必须是可退的,因此在书卖掉之前不能加上书店名。那么,加入书店名的合适时机只有一个,即在柜台结算之时,在书的某个显眼位置盖上书店的印章。这个方法怎么样呢?印章应该尽量大一些,能彰显书店特色的就更好了。

书店盖章会有怎样的效果呢?现列举如下:

优点:防范偷窃

通过正当渠道购买的图书必然有书店印章,这会给试图把偷来的书卖给Bookoff的人带来极大不便。他们手中的书当然不会有印章,他们把这样的书带到Bookoff就等于宣告“我是以不正当的手段得到这本书的”。即使买方睁一眼闭一眼,但卖方肯定会感到巨大的压力。另外还有一个效果,如果小偷在作案时被抓,他就不能用“我是在其他店买的”这种借口狡辩了。

优点:防范不正当退书

通过正规渠道购买的书必然有书店盖章,这就意味着迟早有一天,在Bookoff上架的书全部都盖有其他书店的章。那么,前面所讲的缺德老板的做法就肯定行不通了。

优点:区别旧书店与新刊书店

对消费者来说,Bookoff等旧书店与新刊书店有何不同呢?最多是新书上架的时间稍有差别罢了。也就等于说,新刊书店的存在毫无价值。我认为新刊书店的特点应该更加明确。那么,这个特点又是什么?不用说,就是出售“新书”。但是,大家都认为Bookoff也卖新书,这就是问题所在。Bookoff卖的都是旧书,为了突出这一点,就必须要有书店章。如前所述,只要将盖书店章制度化,以后Bookoff架上的所有书都会盖有其他书店的印章。换句话说,没有盖书店章的全新图书只有新刊书店才有的卖。我认为这是新刊书店与旧书店的最大差别。

优点:有助于提高新刊书店自身形象

在图书上盖上自家书店的印章,当然也就意味着要负起相应的责任,并注意顾客眼中的自身形象。我相信,这必然会促进书店提高服务质量,同时也能起到宣传效果。Bookoff在这方面也有一定的辅助作用。

以上说明了几个重要优点,当然,也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下面,我想针对这些问题进行探讨。

可预见的问题:进度不同造成的混乱

书店章制度的实施必须全国同时进行,而且必须要义务化。制度实施如果不能统一,便谈不上任何好处。也许有客人讨厌把书弄脏,不愿意盖章,但绝不能允许例外的发生。通过正规渠道买的书一律要盖章,这是这种方法必须坚持的底线。基于同样的理由,也不能允许有店家不愿意盖章。

可预见的问题:作者与设计师的反击

据说要加条形码时,主要反对意见来自设计师。如果盖书店章的话,也许也会出现反对的声音。但是,必须让大家了解到这是拯救整个图书产业的有效措施。

可预见的问题:书店的负担增加

恐怕这是最大的问题。大型书店的话,一天要卖好几千本书,而每一本都要盖章,肯定要费不少工夫。但我认为这并不会大幅增加人工成本。根据情况,改变为每本书包书皮的习惯就好了。与包书皮相比,盖章更加简单。

盖书店章这个方法,对防范犯罪是否具有划时代的效果呢?我认为这将会起到一定程度的作用,但并不是绝对的。小偷迟早会想出在偷来的书上盖加印章的对策,不过,伪造印章的犯罪性质远比偷窃要严重许多,而且现在也不像过去那么容易实行了。不正当退书也不可能完全杜绝,目前就有书店若无其事地拿来盖有漫画咖啡厅印章的书要求退货。但是,再怎么说,盖书店章的方法肯定能对这种行为产生一些遏制作用。

四月份,我有幸与书店人员交流,当场提出上述意见,对方首先指出的就是这样做成本会增加——但这主要是习惯问题。我曾在生产线上工作,负责加工只在流水线上停留数秒的零件,而追加作业内容是家常便饭,即使起初认为根本来不及,但是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当时,书店方面还有人提出能否使用条形码代替盖章。还有人说是不是可以在书中安装防盗产品。我的看法是“预防犯罪,高科技是大忌”。使用高科技产品是为了效率更高,但是,高科技也会被更高效地破坏掉。防范犯罪,“低科技”是最佳手段。在每本书上老老实实地盖上印章,罪犯是无法有效去除的。

尽管是出于防范犯罪的观点才想出书店章的办法,但我认为上述的优点④也不可无视。一旦盖书店章成为常规,这也有可能成为读者的一项新乐趣。比如,在店名外加入日期,这样读者就可以记录购买时间了。这样的书在Bookoff上架又会怎样呢?拿起书的人,大概会在头脑中想象书本的前任主人吧。书从一人手中转移到另一人之手,在这个过程中能多留下一点儿记录总是好的。

以上是本人的一些拙见,无论是从防范犯罪的观点,还是为了今后的出版界和书店的发展,希望有关人士能够对书店章办法的可行性进行探讨。

这是一场快乐的游戏。谢谢大家!

(《ALL读物》 二○○六年三月号)

我从小就喜欢模仿,尤其是看到有趣的事物时,总会想自己是否也能办到。大概在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我受到《铁人28号》和《铁臂阿童木》的影响,开始画漫画。画画虽然有趣,但我不擅长在对话框里写字。

小学五年级时,我受表哥影响,开始弹吉他,也尝试了作词作曲。但是,后来再听,发现每首歌都“剽窃了”现成曲目,对自己很失望。

初中时代,我迷上了插画,尤其喜欢描画女性形象。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时,如果题目都不会做,我就干脆放弃,直接在试卷背面画画打发时间。有一次被老师看到了,还夸奖我说:“画得不错嘛。”我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当一名插画画家,还为此去找美术老师商量。

上高中之后我才开始读小说。此前我最怕和文字沾边的东西,语文成绩也惨不忍睹。两个姐姐都爱读书,但我却一点儿都不喜欢阅读。

所以,当时我为什么想去看《阿基米德借刀杀人》,至今仍是个谜。但是,那的确是一次幸福的邂逅。从这本书开始,我接连读了很多本推理小说,尤其是松本清张的作品,我几乎读遍了。

喜欢模仿的我终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能不能写出推理小说呢?

从高一那年冬天开始,历时半年,我完成了一部约三百页稿纸的小说。不可思议的是,记忆中,我还不怎么觉得辛苦。学校的社团活动(当时我参加的是田径部)结束后,我就回家一字一句地写,好像不知不觉就写完了。当时的感想是,只要有心,自己也能写小说。

不过,我并没有当作家的想法,反而对拍电影更感兴趣。和朋友拍的傻瓜片子在学校文化节上放映,这让我欣喜不已。当时,斯皮尔伯格的《大白鲨》备受瞩目,整个电影界涌现出一批年轻导演。

进入大学,我也没有放弃从事电影工作的梦想。虽然读的是电子工程专业,与电影毫无关系,但是我还是读了一些书,为将来当编剧打基础。

但最后我选择进入制造行业,当了一名工程师。在世人看来,这是一条稳定顺利的职业之路,没有任何人会反对。事先说明,这并不是妥协。我从小就喜欢摆弄机械,成为工程师也是一直以来的一个梦想。

就职后的头一两年,我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当然,身为工程师,我还远未成熟,急切盼望能早日成为独当一面的骨干。然而,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脑海中却萌生了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这里真是我的理想之地吗?

的确,成为工程师是我的梦想。但如果这样下去,我从童年时代开始的无数次“模仿”又算什么?我真的不再试着去挑战其中一项,就此终老一生吗?我不会后悔吗?

我一再告诉自己,我是为了逃避不大适应的公司生活才会产生这种念头的。但是,“如果我去追求其他梦想,又会怎样”的想法日日在我心中徘徊。

二十四岁那年的秋天,我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我面前摆着一本小说杂志。《小说现代》的这一期登载有江户川乱步奖的评选结果,得奖的是冈嶋二人两位的小说《宝马血痕》和中津文彦先生的《黄金流沙》。其实新科获奖者是谁我完全没放在心上,我想知道的是报名方法。

我从很多梦想中选择成为小说家,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这样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挑战写作。我从未想过把写小说当作兴趣爱好,既然开始写,就是以成为职业小说家为目标的。连身为外行的我也知道,乱步奖堪称通向职业作家的捷径。

那年夏天,我开始写作,而且很莽撞地直接写在了KOKUYO稿纸上。老实说,我并没有“一定要拿到乱步奖”的信念。对我来说,挑战写作这件事更为重要,我只是不想什么都不做就白白放弃梦想。

我设定了五年的期限,要是试了五年还不行,就证明自己没有才能。那时,我就彻底死心,再度朝着优秀工程师的目标努力。

查过之后才知道,每年乱步奖的投稿作品有三百篇左右。三百分之一——如果是买彩票,那中奖率可相当高呀。当然,我也明白这不是概率的问题。

第二年一月末,我把完成的原稿寄到讲谈社。成果我并不十分满意,但是对当时的我而言,写完一部作品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这次的作品不具备得奖的水准,于是投稿之后的第二个月,我就开始着手创作新小说了。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决定这次先打草稿。我把公司废弃的打印纸带回家,在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这样删改很方便,也可以剪下来粘贴到别处,和使用文字处理机或电脑的感觉差不多。

即使加班到很晚,我也会督促自己稍微写一点儿。当时我住在单身宿舍,“最近在宿舍看不到东野”的流言在同事间流传。为实现梦想,要忍痛割舍许多事情,与朋友交往就是其中之一。就算是假日,我也没工夫出去玩。

不久,这一年乱步奖新科获奖者诞生,我立刻买来《小说现代》翻阅。获奖小说是高桥克彦先生的《写乐杀人事件》,据说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不过我更在意评选过程。我的名字和作品名就印在高桥先生旁边,还以粗体字表示通过了第二轮评选,只差一步便能杀入最终候选名单。

也许我能做到——我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那一瞬间,写小说成为我真正的挑战,而之前创作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我反复推敲并修改执笔中的第二部作品,又到临近截止日期才寄出原稿。为了不让自己后悔,我努力到了最后一秒。

我对这篇作品很有自信,但是一个月后我又开始写下一部了。如果确定落选再开始写的话,就来不及参加下届比赛了。不过我心里盘算的更多的是,假如这次获奖,还是再写出一篇作品备用比较好。

对我而言,乱步奖不是最终目标。即使走运得了奖,也只不过是站在起跑线上而已。得奖当然非常重要,可我也知道得奖后太久不出新作的话,很快就会被读者遗忘。读者是健忘而冷漠的,作为乱步奖粉丝的我最清楚这一点。我认为,就算现在上着班,如果一年写不出一部作品的话,那将来成为职业作家,也终究无法以此为生。

那年五月,我收到通知,我的第二部作品《魔球》最终入围。不用说,我高兴极了。我将必要的文件寄回讲谈社之时,还对着信封合掌祈祷。

但是,事实上,在期盼得奖的心情背后,内心某处一直有一个声音:“不,还是不要多想得奖的事比较好。”这包含两层意义,其一是警告自己“反正不可能得奖,有做白日梦的工夫不如考虑一下如何把执笔中的作品改得更好”,这一点似乎无需说明;问题是另一层含义,说出来大家可能也不会相信,但我觉得“也许这次不得奖更好”。

这种心情很奇怪,希望得奖,却又害怕得奖。这是因为当时的我还没有在作家之路上走下去的自信。只不过碰巧有一部作品得到好评,并不代表以后都能维持同样或者更高的水准。我认为等自己真正准备好了再得奖才是最理想的。

我实在是想得太美了。还没得奖,就感受到乱步奖金字招牌的压力了。尽管如此,一个月后果真落选时,我还是很失望,这样的自己真叫人无话可说。

和往常一样,我阅读了《小说现代》上刊登的评选过程,看到大师级人物针对自己的小说给予点评,这让我感觉仿佛置身梦中。由于落选,作品自然被批评了一顿,但尽管如此,我仍然很想拿去给别人炫耀一番——尤其是土屋隆夫先生的一句“期待这位作者的新作”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于是,第二年一月末,我寄出了第三篇作品《放学后》。比起《魔球》,我对这篇更有信心,所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入围,但直到真正接到入围通知前,心里仍然七上八下。这次拿到入围通知时,我比去年更加高兴。

七月二日晚上七点半左右,我接到了决定命运的电话。

“恭喜您获奖。”

听到这句话时,我脑袋嗡的一声,通往新世界大门开启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说实话,接下来有一段时期,我每天都仿若置身于玫瑰色的光晕之中。单行本《放学后》卖掉了十万册,被评为“周刊文春BEST 10”排行榜的第一位(当时,乱步奖获奖作品排名第一很正常,不过我并不知道)。

但我也清楚这股势头不会持续很久。我认为,胜败在此一举,于是决心辞掉工作,前往东京发展。

然而,去了东京,见到我的编辑却显得很为难。

“辞掉那么好的工作,一定下了很大决心吧。要是事先和我商量一下,也许我能给你一些建议。”

斩获新人奖就兴奋得不知天高地厚,头脑一热就辞掉工作来到东京——恐怕这样的新人作家很多吧。也许,打消他们的这种念头也是编辑的职责之一。

“没关系的。”我说,“这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不过,话虽如此,想靠一支笔养活自己可不容易啊。”

我对依然不安的编辑讲了下面的话:

“《放学后》卖了十万册,那是因为这是乱步奖获奖作品,以后大概很难有这个销量了,我认为十分之一比较合理,也就是一万册。

“另一方面,我辞掉工作就可以专心写作了,目前打算一年写出三部作品。

“一本定价一千日元的书,版税一百日元,简单来说,我一年的版税收入是三百万日元,这与我在公司上班时的年薪基本持平。”

编辑听到这里,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说你能考虑到这一步应该就没问题了。看来他似乎高估了我上班时的工资。

虽然自己讲这话有点儿奇怪,不过那时我作为一个刚出道的新人作家,这个预估非常准确。事实上,我来东京后,前几年的收入只比我估算的多一点点。而我并未感到不满,在这个领域闯出一片天地很难,而现实比我之前想象的更加严峻。乱步奖这个金字招牌的有效期短得惊人——第二年乱步奖颁奖派对上,除了责编之外,几乎没人记得我的名字了。连获得乱步奖都是这样,其他新人奖的获奖者面临的形势肯定更加艰难。眼见每年很多新人作家出道后不久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觉得我能作为作家生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件幸事。

带给我巨大冲击的是新生代作家的崛起。他们比我出道晚,却纷纷获得各种文学奖项,声名鹊起。那些打着“新本格”旗号的作家,则轻轻松松地赢得了大批读者。

我着急也晚了,对读者和评论家来说,我的名字不再新鲜。自以为写出好作品,却从一开始就不受注目,因此也不可能成为话题。我历时三年写成《天空之蜂》之时,甚至认真考虑过用笔名发表。

回想起来,这大概是我成为作家以来最艰难的一段时期。虽然从未想过放弃,但彷徨迷茫却是事实。

有几位编辑一直在支持着这样不中用的我。每当受到他们的鼓励,我就会充满勇气,知道并非没人在意我。当然,他们也不是只会说好听的,而是不断鞭策我写出高水准的作品,而且在原则上绝不妥协。另一方面,他们又放手让我尽情发挥,告诉我“写自己认为有趣的题材就好”。

一位女编辑爽快地同意了我想写奇幻小说的要求,我要写的是某次事故后,母亲的灵魂依附在女儿体内。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曾遭到数家出版社的拒绝。

还有一位男编辑,我说我想写男女二人的犯罪行为,但不涉及心理描写,也不写两人有交集的场景。光听我的构想,很难想象小说的全貌,但尽管如此,这位编辑还是同意让我写。

只要肯努力,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秉持这样的信念,我继续创作。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凭借《秘密》获得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那时我出道已经十四年了。赶来祝贺的编辑多得让我惊讶。原本以为没人注意我,但我错了。我深切感到,不仅有人关注我,而且还有很多人从旁默默守护,让我不至于走错道路。

写小说是孤独的工作。但是一本书从写作到送到读者手里,所需的人力多得惊人。我再次体会到,如果能与他们共享一本书带来的喜悦与懊恼,那么这份工作就变得更加有意义了。

直木奖接连落选期间,我一直觉得快乐大于失望。二十年前来到东京时,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和这个奖项扯上关系。当然,入围决选会让我有所期待,失败也会让我情绪低落,但是在我沮丧时,有感同身受的好朋友陪在我身边。我知道他们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所以即便喝闷酒,也觉得很美味。

得奖是大事,不过落选也没有任何损失。对我来说,直木奖是一个没有危险却不失刺激的游戏。能参与到这个游戏之中已经十分幸运了,没理由不好好享受。

这次是第六次入围直木奖,入围几次都无所谓,我已经做好准备,入围十次、二十次,最终一无所获。这种可能性也不低,毕竟这是无与伦比的直木奖,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大奖会降临到我这个不成器的作家头上。但是我也没想过退出,参加游戏最重要的是享受过程,而非结果。《每日新闻》曾报道说如果这次还没得奖,下届我就退出。其实,这是记者把我和入围芥川奖的丝山秋子搞混了。

我绝不会为了得奖而写作,这是对支持我的读者和编辑应有的礼貌。

不过,我身边的人似乎把得奖与否看得很重。得直木奖后,我给姐姐打电话,已从新闻得知此消息的她哭了,并且饱含感情地诉说了看我一次次入围又落选,她心里有多么不甘。

昔日的朋友也陆续与我取得联络,我才知道,多年来他们听说我入围时有多么提心吊胆,得知我落选时有多么沮丧失望。他们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是怕给我带来压力。这算不了什么。我能平心静气地把直木奖当作一场游戏,也是因为有大家长期支持和守护的缘故。

就在前几天,八十八岁的父亲给我寄来一封信,里面有几张照片,拍的是位于横滨的直木三十五的墓。迷上数码相机的父亲,得知直木的墓就在附近,便去拍照了。除照片外,父亲没有写下只言片语,虽历经岁月,然职人风范不改,不愧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