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 后基因体时代推理小说的可能新面貌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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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小说风格一向节奏明快,爽朗易读,影像化的风格跃然纸上。

《杜鹃鸟的蛋是谁的》也是如此。

本书多半以主角绯田宏昌视角为开展,整体上故事并不复杂,即便后面情节稍有转折,但有经验的读者在第一个段落结束,应该可以推测这个故事可能的走向,不过终章的解决,还是具有悬疑故事该有的意外性力道。

根据手边的资料,东野圭吾在二零一零年由光文社出版本书的单行本时,才把连载标题《FAKE》改成《杜鹃鸟的蛋是谁的》。

不知是作者本人的意见还是出版编辑部的建议,当然,小说书名的喜恶因人而异,但标题下得好,往往让人读后印象深刻,就我个人的意见是,新改的书名其实相当点睛。

“……据传杜鹃鸟会在其他鸟的巢里下蛋,像是伯劳、山麻雀的巢,让别的鸟扶养它们的雏鸟。你知道吗?”

“我认为才能的遗传就像杜鹃蛋,是在本人毫无所觉时偷偷放进身体的……”

这是小说中不经意的对谈语句,却几乎道尽整本小说的核心所在。

推理小说读者往往会好奇,在创作之初,是先有诡计再添加血肉,还是想妥情节再套上悬疑伏笔?诸如此类的问题。

以东野圭吾在台湾的大量译作来看,基本上不是所谓“诡计至上”的推理小说作者,而是在构思之初,根据某些灵感泉源为骨干,设定好想写的主题核心,再以悬疑笔法铺叙而成。

反映作者的实际想像,这也是我个人喜爱《杜鹃鸟的蛋是谁的》此一书名的原因。

而读者不难发现东野圭吾在小说中,不管是隐喻也好,还是直接说明杜鹃鸟的习性,已把整本悬疑小说的趣味全然融入标题。

身分血缘辨识原本就是推理小说的要素之一,过去纯粹的推理小说在凶手与死者的身分上着墨,法医学与遗传学医学相关知识的应用是必然的,从常见的血型、毛发、指纹、齿科纪录、长相特征、生活习性等等的推测,顶多加上一些较为罕见的遗传疾病特征(如色盲),再与其他类型诡计融合变化,即便是类型小说,疑惑性的趣味源源不绝,隐然永远没有尽头。

若单纯把“身分辨识”这个要素放大,某些推理小说文类主要的趣味点甚至就是在此,举凡身分的消失、辨识、转换、错置等等历史上的杰作名作不少,根本举例不尽。

然而,这类小说吸引人之处,即便应用医学为立论依据,往往趣味性却也根基于血型、毛发、齿科纪录、长相特征、生活习性的“测不准”。以血型为例,先不提血型有所谓亚孟买亚型的误差,也有取样技术上的限制,所以,这种当期医学测不准的限制(敏感性好专一性却不足),亦是传统复古型推理故事可发挥魅力,而不会受医学与科学法则束缚的理由。

然而,以“无头尸体”类型的诡计来说,后来DNA监识技术的发展,已使身分辨识的诡计设计难度增加,导致一些传统变身诡计过时,也很难推陈出新,着墨在血缘追寻的推理小说杰作自然日趋罕见。

以这个论点回头看《杜鹃鸟的蛋是谁的》,虽然作者在最基本的犯罪细节上交代十分模糊,那次人为意外可行性与逻辑也值得考虑,但读者还是可能会有相当不同的评价,毕竟在时代背景医学的局限下,东野圭吾还是能写出一个有意思的悬疑故事。

二零零一年,科学家完成第一份人类基因体草图,表示医学上又往生命之谜的道路迈进一大步。隐隐然,人体两万五千多基因的功能逐渐被解开,医学与上帝的角色似乎界线又模糊一大步。基因体的解码,最大的冲击几乎是人体的解构,过往或许可藉由指纹区分人与人之间的巨观,然而,基因却几乎看透整个人,也就是个人透过基因图谱已无秘密与隐私可言,人与人之间有相同与歧异之处,而这些同异,甚至到高效能的全基因定序,竟可微观到核苷酸的层面,血缘的推测甚至可远溯到生物学民族起源。加上基因解码之后,十多年来,蛋白质体学,代谢体学,生物资讯,干细胞医学,与高效率实验技术的提升,微物迹症……基本上身分的辨识困难度,几乎已无所谓无法辨识的选项。

所以,写这类型的小说的困难度在此。

但是看得出来,东野圭吾不仅仅想写这样一个简单设定的故事,在某些情节的设计上,还是包装了作者在蒐集相关资料后反思的社会意识在内,这也是东野圭吾近来现代感十足的小说中常常可窥见的巧思。

《杜鹃鸟的蛋是谁的》设计上,相当用心地点破这些年来在后基因体时代医学伦理相关的争论问题。毕竟生物科技的发展,却也无意间造成人类在价值观和思维方面的偏差,这便是科学发展的历程中,永远争论不休的主题。

如前所言,基因研究本质上永远牵涉个人最隐私的部份,所以现阶段全世界的基因研究的伦理审查,其实是相当严格的,在取得病人知情同意与检体使用年限的要求几乎演变成研究人员的常识,小说中关于医学研究牵涉基因层面,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价值与心态上扞格,透过本书人物互动相当活灵活现。

有些人认为,在基因解码后的时代,基因的优劣将决定一切;然而,反对者认为后天环境的影响才是最重要的。这以医学术语来说“表现型”与“基因型”的关联性到底到甚么程度?这也是基因解码时代最多人从事的医学研究取材主题。所以,先天俱来基因重要还是后天苦练重要,对于人员的筛选施教,究竟要取舍于先天的才能还是本身的兴趣?东野圭吾的利用运动员设计的隐喻,在文章最后其实读者可窥见作者内心对此问题的答案。基因与表现,如同教养与生养,这里有情感的羁绊在。比较特别的是疾病的遗传表现,却又是某些不可抹灭、非情感的血缘羁绊。虽然大部份的疾病为多基因调控模式,本书中东野圭吾透过骨髓移植的描述,点出治疗面的基因考量(东野圭吾写作当刻,好莱坞女星做预防性乳房切除手术的事尚未发生)。其实,疾病的探究的确在后基因体时代,治疗面上还是开启相当的曙光,所以,整本小说对于基因的议题还是光明面与黑暗面并陈,如同实际人类长久在医学领域上的进展,永远会面临社会人文法律约束与制约一般。

人类一进到基因图谱,如何握有揭开所罗门王宝藏之钥,总想稍微越过警戒线取得进展,基因既然是先天给予的,除了预防外,可否加以改造?虽然东野圭吾并未谈到这点,然而,如同科幻大师艾西莫夫所言,“我们一定要牢记一个难题,那就是,这些修改必定会遗传给下一代,因此,每跨出一步时,我们便得考虑这个难题,必须进展得很缓慢,很小心,若出现问题,随时准备退回来,因为修改基因的赌注实在太大,我们赔不起这个损失。”

即便医学解码后十年,警语依然印证有效。

作者简介

蓝霄,一九六七年生,医师、推理作家。着有《光与影》、《错置体》等秦博士系列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