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之章 野野口修的笔记

2020年1月20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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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四月十六日、星期二。

那天下午三点半我从家里出发,前往日高邦彦的住处。日高家距离我住的地方仅隔一站电车的路程,到达车站改搭巴士,再走上一小段路的时间,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

平常就算没什么事,我也常到日高家走走,不过那天却是有特别的事要办。这么说好了,要是错过那天,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的家就坐落在美丽整齐的住宅区里,区内清一色是高级住宅,其中偶尔可见一般称之为豪宅的气派房子。这附近曾经是一片杂树林,有不少住家依然在庭院里保有原本的林木。围墙内山毛榉和砾树长得十分茂盛,浓密的树荫覆盖满整条巷道里。

严格说起来,这附近的路并没有那么狭窄,可是一律给规划成了单行道。或许讲究行走的安全也是身份地位的一种表征吧!

几年前,当我听到日高买了这附近的房子时,心里就想,果不出所料。对于在这个地区长大的少年而言,把家买在这里乃人生必须实现的梦想之一。

日高家称不上豪宅,不过光夫妻俩来住的话,可说绰绰有余、十分宽敞。主屋采用的屋顶形式虽是纯日本风,不过边窗、拱形的玄关、二楼窗际的花坛则全是西式的设计。这些想必是夫妻俩各拿一半主意的结果?不,就砖造的围墙来看,应该是夫人比较占上风。她曾经透露,一直想住在欧洲古堡般的家里。

更正,不是夫人,应该说是“前夫人”才对。

沿着砖造的围墙走,我终于来到方形红砖砌起的大门前,按下了门铃。

等了很久都没人来应门,我往停车场一看,日高的SAAB车不在,可能是出门去了。

这下要如何打发时间?我突然想起那株樱花。日高家的庭院里,种了一株八重樱,上次来的时候只有三分开,算算已经又过了十天,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是别人的家,不过仗着自己是主人朋友的份上,就不请自入了。通往玄关的小路在途中岔了开来,往建筑的南边延伸而去。我踏上小径,朝庭院的方向走。

樱花早已散落一地,树枝上还残留着几许可堪观赏的花瓣。不过这会儿我可无心观赏,因为有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那里。

那女人弯着腰,好像正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她身着简便的牛仔裤和毛衣,手里拿着一块像白布的东西。

“请问,”我出声问道。女子好像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过身来,迅速地挺直腰杆。

“啊!对不起。”她说,“我的东西被风吹到院子里了,因为这家人好像不在,所以我就自己进来了。”她将手里的东西拿给我看,是一顶白色的帽子。

她的年龄看来应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间,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小,长相平凡,脸色也不太好看。

刚才的风有那么强,会把帽子吹掉?我心里犯着嘀咕。

“您好像很专注地在审视地面呢。”

“哦,因为草皮很漂亮,我在猜,不知是怎么保养的。”

“唔,这我就不知道了,这是我朋友的家。”

她点了点头,好像知道我不是这家的主人。

“不好意思打扰了!”她点了点头,与我擦身而过,往门那一头走去。

之后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吧,停车场那边传来车子引擎的声音,好像是日高回来了。

我走回玄关时,深蓝色的轿车正倒车驶入停车场,驾驶座上的日高注意到我来了,向我微微地点了个头。驾驶座旁的理惠,一边微笑一边对我解释。

“对不起,本想出门去买点东西,结果碰到了大塞车,真伤脑筋。”一下车,日高马上举起手做了个手刀的姿势,表示抱歉,“等很久了吗?”

“没有,并没有多久,我跑去院子看樱花了。”

“已经开始凋落了吧?”

“有一点,不过真是棵漂亮的树呢。”

“开花的时候是很好啦,之后就麻烦了。工作室的窗口离得比较近,毛毛虫都从外面跑进来了。”

“这就伤脑筋了。不过,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工作了,对吧?”

“嗯,一想到可以从那毛毛虫地狱里逃出来,我就松了一口气。啊,还是先进来吧,我们还留着一些器具,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通过垂拱的玄关,我们陆续进入屋里。

屋子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原先墙壁上的挂画也收了起来。

“你们行李都收拾好了?”我问日高。

“除了工作室外,大致都收拾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搬家公司了。”

“今晚打算住在哪里?”

“早就定好皇冠饭店了。不过我可能要睡在这里。”

我和日高走进工作室。那是一间约十张塌塌米大的西式房间,里面只剩下电脑、书桌和一个小书架,显得空荡荡的,其余的东西大概都打包了吧。

“这么说来,你明天还有稿子要交差喽?”

日高眉头一皱,点了点头:“连载的部分还剩下一回,预定今晚半夜要传给出版社,所以到现在电话都没敢切断。”

“是聪明社月刊的稿子吧?”

“是啊。”

“还有几页要写?”

“三十页。啊,总会有办法的。”

房里有两张椅子,我们各坐在书桌一角的两侧,不久,理惠端了咖啡进来。

“不知温哥华的天气怎样,应该比这边冷吧?”我向两人问道。

“因为纬度完全不一样,所以冷多了。”

“不过能过个凉凉爽爽的夏天真是不错。一直待在冷气房里,对身体不好。”

“待在凉爽的屋子里顺利工作……如果能这样就太好了,不过大概不可能吧?”日高自嘲地笑着。

“野野口先生,到时您一定要来玩喔,我可以当您的向导。”

“谢谢,我一定去。”

“你们慢慢聊。”说完,理惠就离开了房间。

日高拿着咖啡杯站了起来,倚在窗边向庭院眺望。

“能看到这株樱花盛开的样子真好。”他说。

“从明年起,我会拍下开花的美丽照片,寄到加拿大给你。对了,加拿大那边也有樱花吧?”

“不知道。不过即将搬进去的房子附近好像没有。”他啜着咖啡说道。

“说到这个,我刚刚在院子里碰到一个奇怪的女人。”我本来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后来还是决定让他知道比较好。

“奇怪的女人?”日高挑起了眉毛。

我把刚刚的情景说给他听,结果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讶异转为了然于胸的神态。

“你说的那个女的是否长得像木刻的乡土玩偶?”

“啊,没错,经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日高比喻得真贴切,我笑了出来。

“她好像姓新见,住在这附近。外表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不过应该已经超过四十了。有一个读国中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丈夫很少在家,大概是一个人在外地工作吧,这是理惠的推断。”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呢,你们感情很好啊?”

“和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他把窗子打开,拉起纱窗,凉风徐徐地吹了进来,风里混杂着树叶的味道,“正好相反,”他继续说道,“应该说她恨我们比较恰当。”

“恨?她看起来很正常啊!是什么原因?”

“为了猫。”

“猫?这和猫有什么关系?”

“最近那个女的养的猫死了。听说是忽然倒在路边,带它去看兽医,结果兽医说,那只猫可能被人下了毒。”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似乎怀疑猫是吃了我做的毒丸子才死的。”

“你?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

“就是这篇,”日高从仅存的那方书架里抽出一本月刊,打开书页放到我的面前,“你读读这个。”

那是一则约半页篇幅的短文,题目为《忍耐的极限》,文章上方摆着日高的照片。内容主要是说到处乱跑的猫带给自己多大的困扰:早上,院子里一定会出现猫粪;车子停在停车场,引擎盖上布满猫的脚印;花盆里植物的叶子被啃得乱七八糟。虽然知道这些罪行全是一只白棕色的花猫犯下的,却苦无对策。就算立了一整排保特瓶挡它,也一点效果都没有。每天每天都在挑战自己忍耐的极限……内容大既是这样。

“死掉的那只猫是白棕斑点的?”

“唔,好像是这样。”

“那难怪了,”我苦笑着,点了点头,“她怀疑你也不是没道理的。”

“上个礼拜吧,她气冲冲地跑到这里来,虽然没指名道姓说是我下的毒,不过话里就是这个意思。虽然理惠生气地说:‘我们才不会干这种事!’,并将她轰了回去,不过就她在院子里徘徊的行径看来,想必还在怀疑我们。大概想找寻是否有毒丸子残余的痕迹吧?”

“还真是执着呢!”

“那种女人就是这样。”

“她不知道你们就要搬到加拿大去住了吗?”

“理惠有跟她说啊,说我们下礼拜就要到温哥华住上好一阵子,所以你们家的猫再怎么作乱,我们也只要忍耐一下子就好了。这样看来,理惠倒也蛮强悍的呢。”日高好像觉得颇为有趣地笑了。

“不过理惠小姐说的话很有道理,你们根本没有理由急着在这个时候杀死那只猫嘛!”

不知为什么,日高并没有马上附和我的话。他依然面带微笑,眺望着窗外的风景,将咖啡喝光后,他阴沉地说道:“是我做的。”

“耶?”我忽然不懂他所说的话,于是又问了一次,“什么意思?”

他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拿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是我杀的,我把毒丸子放到院子里,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么顺利。”

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我还是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然而他虽维持一贯的笑脸,却不像在开玩笑。

“你说的那个毒丸子要怎么做?”

“哪有怎么做,猫罐头里掺入农药放到院子里就结了,没教养的猫好像什么都吃的样子。”日高将香烟拿近,点燃了火,惬意地吞云吐雾。从纱窗吹入的风霎时将烟雾吹散了。

“你干嘛要做那种事?”我问道,心里感觉不太舒服。

“我跟你说过,这间屋子到现在都还租不出去吧?”他面色一整,认真地说道。

“唔。”——日高夫妇打算在搬去加拿大的那段期间,将这间房子租给别人。

“是不断有中介业者来探问啦,可是他们告诉我,这里有一个缺点。”

“是什么?”

“他们说房子前面排了一排挡猫的瓶子,好像深受猫害的困扰。这样的状况确实会影响租房子的意愿。”

“那你把挡猫瓶拿掉不就好了?”

“这并非根本的解决之道。到时如果有想租的人来看房子,看到满院子都是猫粪要怎么办?我们还在的话是可以天天打扫,可是明天这里就没人住了,肯定会臭得要死。”

“所以你就杀了它?”

“这应该是饲主的责任,不过你刚才看到的那位太太好像不了解这点。”日高在烟灰缸里把香烟捻熄。

“理惠知道这件事吗?”

听我这么一问,日高扬起半边脸,一边笑一边摇头:“哪能让她知道!女人啊,百分之八十都喜欢猫,要是我跟她讲了实话,她肯定会说我是魔鬼的。”

我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好沉默以对。这时恰好电话响起,日高拿起话筒。

“喂?啊,你好,我正想你也该打电话来了……嗯,按照计划进行……哈,被你识破啦?我这才要开始写呢……是啊,我想今天晚上一定能搞定……好,我一定成就马上传过去……不行,这支电话只能用到明天中午为止,所以我打电话过去好了……嗯,我会从饭店打过去。好,那就先这样了。”

挂断电话,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编辑吗?”我问。

“聪明社的山边先生。虽然我拖稿拖习惯了,不过这次他真的不放心。因为他怕我跑掉,后天就不在日本了。”

“那我就不多打扰,告辞了。”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就在此时,听到屋内对讲机的声音。我原以为是推销员之类的,不过好像不是这样。

走廊传来理惠走近的脚步声,接着是敲门的声音。

“什么事?”日高问。

门打开了,理惠一脸郁卒地探出头来。

“藤尾小姐来了。”声音闷闷的。

日高的脸就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一样,布满阴霾:“藤尾……藤尾美弥子吗?”

“嗯,她说无论如何今天都要跟你谈。”

“真糟糕。”日高咬着下唇,“大概是听到我们要去加拿大的风声了。”

“要我告诉她你很忙,请她回去吗?”

“这个嘛,”他想了一下,“不,我见她好了。”日高说,“我也觉得就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会比较轻松,你带她过来吧。”

“好是好啦……”理惠担心地往我这边看来。

“啊,我正打算要离开呢。”我说。

“对不起。”理惠说完后就消失在门的一头。

“真伤脑筋。”日高叹气地说道。

“你们刚刚说的藤尾小姐,是藤尾正哉的……?”

“妹妹。”他抓搔着略长的头发,“如果她们是想要钱的话还好办,可是如果要我将书全部收回或改写的话,我就碍难从命了。”

听到脚步声慢慢接近,日高赶紧闭上了嘴。门外依稀传来理惠说“走廊很暗,对不起”的抱歉声,接着有人敲门,日高应了声“是”。

“藤尾小姐来了。”理惠打开门说道。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位看来二十六、七岁的长发女性,身上穿着女大学生去拜访企业时会穿的那种套装,让人觉得这位不速之客好像还刻意维持着应有的礼貌。

“那我先走了。”我向日高说道。我原本想告诉他可以的话,后天我会去送行,但还是没说出口。我心里琢磨着,要是在这时候刺激到藤尾美弥子就不好了。

日高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在理惠的陪伴下,走出了日高家。

“招待不周,真是不好意思。”理惠合起双掌、眨着眼抱歉地说道。由于身材娇小纤细,这样的动作让她散发出少女般的气息,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已年过三十。

“后天我会去送你们。”

“您不是很忙吗?”

“没关系,拜拜。”

“再见。”她说道,一直看着我转入下一个街角。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刚做完一点事,门铃就响了。我的住所和日高家相比天差地远,只不过是五层楼建筑里的一个小单位,工作室兼寝室约占了三坪,剩下的八坪空间既是客厅也是饭厅,还包含了厨房,而且我也没有像理惠这样的美眷,所以一旦门铃响了,我只好自己去应门。

从门眼里确认来访对象后,我将门锁一扳,打开了门,是童子社的大岛。

“你还是一样,非常准时呢。”我说。

“这可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带了这个来。”他拿出了一个四方包裹,上面印有知名日式糕饼店的店名,他知道我是个嗜吃甜食的人。

“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跑一趟。”

“哪里,反正我回家顺路。”

我将大岛请进狭窄的客厅,泡了茶,接着走回工作室,将摆在书桌上的原稿拿了过来:“哪,这个,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我来拜读一下。”他将茶杯放下,伸手接过稿子,开始读了起来,而我则翻开报纸。一如往常,让人当面阅读自己的作品,总教我不太自在。

大概是大岛快读完一半的时候吧,餐桌上的无线电话机突然响了。我说了声“失陪一下”,离开了座位。

“你好,我是野野口。”

“喂,是我。”是日高的声音,听来有点沉重。

“啊,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还挂念着藤尾美弥子的事,不过日高并未正面回答,他停了一下,问道:“你现在忙吗?”

“谈不上忙,可是有客人在这里。”

“这样啊,几点会结束?”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刚过六点不久。

“还要一点时间,到底怎么了?”

“唔,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有事想找你商量,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一下?”

“是可以啦。”我差点忘了大岛就在一旁,几乎要脱口问他是不是有关藤尾美弥子的事。

“八点怎么样?”他说。

“好。”

“那我等你。”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等我一把听筒放好,大岛就赶忙从沙发站起,说道:“如果你还有事的话,那我就……”

“不,没关系、没关系。”我以手势示意他坐回去,“我和人约了八点,还有时间,你就慢慢读好了。”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拿起原稿继续读了起来。

我也再度摊开报纸盯着上头的文字,不过脑海里却不停地想着日高要说的是哪件事。

我猜八成跟藤尾美弥子有关,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事。

日高写了一本叫《禁猎地》的小说,内容描写某位版画家的一生。表面上虽称之为小说,实际上作品中的主角却是真有其人,是一名叫做藤尾正哉的男子。

藤尾正哉和我以及日高读的是同一所国中。或许是因为这段渊源吧,让日高兴起想把藤尾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只是这本小说里有几点亟待商榷的地方,说白一点,这部作品里连藤尾正哉之前做过的一些不太光采的事情也如实描写。特别是他学生时代的各种奇怪行径,日高几乎是原版重现。就我看来,除了书中的人物名字不同之外,书里的内容根本不像是虚拟的小说,就连主角后来被妓女刺死也与现实事件完全吻合。

这本书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对于认识藤尾正哉的人而言,要猜出小说主角的原型是谁实在是太容易了,终于,藤尾的家人也看到了这本书。

藤尾的父亲早巳去世,出来抗议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说:明显地,小说主角是以藤尾正哉为原型,可是她们可不记得曾允许谁去写这样的小说。其次,因为这本书暴露了藤尾正哉的隐私,使他的名誉受到不当的毁损,她们要求将作品全部回收,全面改写……

日高也说过了,对方并未要求赔偿金之类的实际补偿。不知她们真的只是要作品改写,还是有其他更深的企图,至今仍无法断定。

从他刚刚讲电话的声音听来,恐怕和藤尾美弥子的交涉不太顺利吧?可是,把我叫过去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们真的谈判破裂,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对面的大岛好像把稿子读完了,而我也把视线从报纸栘开。

“写得不错嘛,”大岛说,“蛮温暖的,透着一股怀旧气氛,我觉得挺好的。”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多了。”我是真的松了口气,赶紧喝了口茶。大岛这个年轻人虽然和气,却不会随便讲一些谄媚逢迎的话。

若是平时,我们接下来会讨论往后的计划,不过待会儿和日高有约……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六点半了。

“你来得及吗?”大岛机灵地问。

“嗯,还来得及。怎样?这附近有一间餐馆,我们去那儿边吃边讨论好了,这样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好啊,反正我也要吃晚饭。”他将原稿放到皮包里。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快三十了吧,却还是单身。

距离我家大概二、三分钟的路程就有一家餐馆,我们一边吃着烧烤料理,一边商量公事。虽说是商量公事,其实我们聊的都是杂事。在这当中,我不小心透露接下来跟我约的人正是作家日高邦彦,大岛一听显得有些惊讶。

“你认识那位先生啊?”

“嗯,我们国中、国小读的都是同一所学校,住得也很近,从这边走过去就到了,只是我们的旧家都已经拆了,目前正在盖公寓。”

“就是所谓的童年旧识对吧?”

“大概吧,现在我们也还有来往。”

“啊,”大岛的眼睛露出羡慕和憧憬的神色,“我竟然不知道。”

“我会帮你们公司写稿,也是透过他介绍的。”

“咦?是这样吗?”

“一开始是你们公司的总编向日高邀稿,不过因为他不写儿童文学,所以就拒绝了,反倒把我介绍给你们,也就是说,他算是提拔我的贵人。”我一边用叉子将烧烤通心粉送进嘴里,一边说道。

“嗯,竟然有这回事。日高邦彦的儿童文学,这样的标题确实挺吸引入的。”接着大岛问我,“野野口先生,你不会想写以成人读者为诉求的小说吗?”

“我是很想写啊,如果有机会的话。”——这是我的真心话。

七点半,我们离开了餐馆,往车站走去。我站在月台上目送大岛坐上反方向的电车,不久我的电车也来了。

抵达日高家正好是八点。我站在门前,觉得有点奇怪,屋里一片漆黑,连门外的电灯也没有开。

不过,我还是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只是没想到竟被我料中,无人应答。

我心想,该不会是自己搞错了。日高电话里说的八点,说不定指的不是八点到“他家”。

我回到来时的路上,过去一点有座小公园,我边掏出零钱边走进公园旁的电话亭。

从电话簿里,我找到了皇冠饭店的电话,拨了号码。饭店人员听到我要找一位叫日高的客人,马上帮我转接过去。

“您好,我是日高。”——是理惠的声音。

“我是野野口,”我说,“日高邦彦在那里吗?”

“没,他没来这里。应该还在家吧?因为还有工作要赶。”

“不,他好像不在……”我跟她说日高家的灯全暗着,里面好像没人的样子。

“这就怪了。”电话那头的她似乎颇为困惑,“他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恐怕都半夜了。”

“那他大概只是出去一下吧?”

“应该不会啊。”理惠思索似的沉默了片刻,“这样好了,我现在就到那边去。”她说,“大概四十分钟左右就会到了。啊,野野口先生,您现在人在哪里?”

我说明了自己的位置,告诉她会先到附近的咖啡厅打发一下时间,就把电话挂了。

走出电话亭,在去咖啡厅前,我又绕到日高家去看了一遍。还是一样,灯全部暗着,停车场里日高的SAAB好端端地停在那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家咖啡厅是日高平日调适心情时常去的咖啡专卖店,我也来过好几次,店里的主人认出我,问今天怎么没跟日高先生一起来?我表示,他和我约了见面,可是家里却没有人。

就这么和老板聊着职棒,东扯西扯的,三十分钟就过去了。我付了帐,出了店门,快步往日高家走去。

才走到门前,就看到理惠从计程车下来。听到我出声叫唤,她回了我一个笑脸。可是,当她看向屋子的时候,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显得十分不安。

“真的是全暗的。”她说。

“好像还没回来的样子。”

“可是他不可能会出去啊。”

她从皮包里拿出钥匙,往玄关走去,我跟在后面。

大门锁着,理惠打开门进入屋内,接着把各处的电灯二点亮。室内的空气冰冷冶的,似乎没有人在。

理惠穿过走廊,打算扭开日高工作室的门把,门锁上了。

“他出门的时候,都会上锁吗?”我问道。

她一边拿出钥匙,一边侧着头回想:“最近他不太锁门的。”

钥匙一转,门顺势敞了开来。工作室里同样没有开灯,可是却不是全暗的。电脑的电源还插着,萤幕的画面透着亮光。

理惠摸索着墙壁,按下日光灯的按钮。

房间中央,日高脚朝我们,倒在地上。

停顿了几秒的空白,理惠沉默地走上前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在半路停了下来,两手捂着嘴,全身瞬间僵直,一言不发。

我也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去,日高的身体整个趴伏着,头转向一边,露出左半边的脸。

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神涣散。

“他死了。”我说。

理惠整个人慢慢地瘫软下来,就在膝盖碰到地板的同时,她发出仿佛来自身体深处的悲鸣。

警局派来的搜证小组在现场勘查的时候,我和理惠就在客厅等。虽说是客厅,却连张桌椅都没有。我让理惠坐在装满杂志的纸箱上面,自己则像熊一样地来回踱着方步,并不时将头探出走廊,窥看现场搜证的情形。理惠一直在哭,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敲门声响起,门打开了,迫田警部走了进来。他年约五十,态度沉稳大方。一开始叫我们在这房里稍等的也是他,看来他应该是这次搜查的总指挥官。

“我有话想跟你谈,可以吗?”警部瞄了理惠一下后,转身向我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

“我也可以。”理惠拿起手帕按着眼角说道。她的声音还带点哽咽,然而口气却是坚决的。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经讲过,她的个性其实蛮强悍的。

“好,那就麻烦一下。”

于是迫田警部就这么站着,开始盘问起我俩发现尸体前的整个经过。谈着谈着,我不得不说到关于藤尾美弥子的事。

“你接到日高打来的电话大概是几点左右?”

“我想应该是六点过后吧。”

“那时日高先生有提到任何有关藤尾女士的事吗?”

“不,他只说有事要跟我商量。”

“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

“或许吧。”

“关于这点,你有想到什么吗?”

“没有。”

警部点了点头,接着他把脸转向理惠:“那位藤尾小姐的人是几点回去的?”

“大约是五点过后。”

“在那之后,你有跟你先生谈过话吗?”

“我们有聊了一下。”

“你先生的样子看来怎样?”

“他因为跟藤尾小姐谈不拢,显得有些困扰。不过,他要我不用担心。”

“之后你就离开家,去了饭店对吧?”

“是的。”

“我看看,你们打算今明两晚都住在皇冠饭店里,后天要出发到加拿大。不过,因为你先生还有工作没做完,所以就一个人先留在家里……”警部一边看着自己的小抄,一边说道,接着他抬起了头,“知道这件事的人总共有几个?”

“我、还有……”理惠向我这边看来。

“当然我也知道。除此之外,还有聪明社的人吧?”——我向警部说明日高今晚打算赶的就是聪明社的稿子——“不过,就凭这点来锁定犯人未免……”

“嗯,我知道,这只是做个参考。”迫田警部脸上的肌肉稍微和缓了一下。

之后,他又问理惠,最近住家附近是否曾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理惠回答“没有印象”。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里见到的那位太太,犹豫着该不该讲,可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只因为猫被害死就杀人报仇,这怎么想都太离谱了。

讯问告一段落后,警部告诉我,他会请部下送我回去。我原想留在理惠身边陪她的,不过警部说他已联络理惠娘家的人,不久他们就会来接她。

随着发现日高尸体的震惊渐渐平复,疲倦悄悄地袭来。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电车回去,老实说真的有点气馁,所以我不客气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

走出房间,我发现还有很多警员留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工作室的门是开着的,不过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尸体应该已经运出去了吧?

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前来招呼我,将我领到停在门口的警车前。我突然想起,自从上次因为超速被逮捕后,已经很久没坐过警车了……这等毫不相关的事。

警车旁站着一名男子,身材颇高,因为光线不足,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那个男的开口说道:“野野口老师,好久不见了。”

“咦?”我停下脚步,想要确认对方的长相。

男的往前走近,从阴影中露出他的脸。眉毛和眼睛的距离很短,脸部轮廓十分立体。

这张脸我曾经看过,接着我的记忆恢复了。

“啊,是你!”

“您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你是……”我在脑袋里再确认一遍,“加贺……对吧?”

“是,我是加贺。”他郑重地朝我欠身行礼,说道,“以前承蒙您照顾。”

“哪里,我才是。”弯腰答礼后,我再度端详起他。已经十年了,不,应该更久,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得更加锐利了,“听说你改行做了警察官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也很惊讶,一开始还以为是认错人了,直到看到名字才确定。”

“因为我的姓很特别嘛。不过,”我摇了摇头,“这也实在太凑巧了。”

“我们到车里再谈好了,我送你一程……虽然说在警车上没什么气氛。”说完,他帮我打开后车门,同时,刚刚那名制服警察也坐上了驾驶座。

加贺老师曾经在我执过教鞭的那所中学担任社会科教师。就像许多刚毕业就投入教职的老师一样,他也是充备干劲和热情。再加上他又是剑道方面的专才,领导剑道社时展现的英姿,更让人对他的热诚印象深刻。

这样的人只做了两年就舍弃了教职,归咎起来有诸多原因。不过就我这个旁观者来看,他本身可是一点责任都没有。不过,真的可以这样说吗?每个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做的事。教师这份工作对加贺而言到底合不合适,真的有待商榷。当然,这样的结果也跟当时的潮流密切相关。

“野野口老师,您现在在哪个学校教书?”车子刚驶离不久,加贺老师就问起我的近况。不,再叫加贺老师就太奇怪了,我们就称他为加贺刑警好了。

我摇了摇头:“我最后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国中,不过今年三月已经离职了。”

加贺刑警看来好像颇为惊讶:“是这样吗?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唔,说来有点丢脸,我现在在写给儿童看的小说。”

“啊,难怪。”他点了点头,“所以你才会认识日高邦彦先生对吧?”

“不,情况有点不一样。”

我跟他解释,我和日高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因为他的关系,我才找到现在的工作。加贺刑警好像懂了,一边点头一边听着我说。没想到迫田警部什么都没告诉他,这点倒教我有些诧异,这番话我刚刚已经跟警部说过了。

“这么说来,你之前是一边当老师,一边写小说啰?”

“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那时一年才写两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而已。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成为真正的作家,于是心一横就把学校的工作辞了。”

“这样啊?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呢。”加贺刑警很钦佩地说道。或许是想起自己之前的事吧?当然,二十几岁转行和面临四十岁才换工作的景况相比,可谓天差地别,这点他应该也能体会。

“日高邦彦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啊?”

我看着他的脸问道:“加贺,你不知道日高邦彦吗?”

“对不起,名字是听过啦,可是书就没读过了,尤其最近我几乎很少看书。”

“大概是太忙了。”

“不,是我自己太懒,我也在想一个月应该读两、三本书的。”他搔搔头。一个月至少要读两、三本书——这是我当国文老师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我不确定加贺是否因为记得这个,所以才特意讲出来。

于是我大略地介绍日高这个人,说他大概是十年前出道的,在这中间还得过某某文学奖,是现今少数几位畅销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十分多样化,从纯文学到仅供娱乐的小品都有。

“有没有我可以读的东西?”加贺刑警问,“譬如推理小说之类的?”

“这类作品是比较少,不过还是有的。”我答道。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书名以做参考?”

“这样啊。”

于是我告诉他一本叫《萤火虫》的书,是我很久以前读的,内容不太记得了,不过里面有关于谋杀的描写,肯定错不了。

“日高先生为什么会想搬到加拿大去住呢?”

“好像有很多原因,不过他大概是觉得有点累了。好几年前他就曾经讲过要到国外修养一番,而温哥华似乎是理惠相中的地方。”

“你刚刚说的理惠是他的太太吧?看起来好年轻呢。”

“上个月他们才刚登记结婚而已,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

“是这样啊?他和前任老婆离婚了?”

“不,第一任老婆因为车祸去世,已经五年了。”

一边聊着的同时,思及话题的主角日高邦彦已经不在人世,我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他到底要跟我谈些什么?要是我早早结束那无关紧要的会谈,早点去见他的话,或许他就不会死了。我心里也知道这么想于事无补,却忍不住不去懊悔。

“我听说因为亲人被影射为小说的主角,有一位藤尾小姐跑来抗议……”加贺说,“除此之外,日高先生有没有卷入其他风波?不管是和小说或是他私生活有关的都可以。”

“嗯,我一时也想不出来。”这么回答的同时,我发现了一件事——我正在接受侦讯。惊觉于此,连在前方握着方向盘,始终不发一语的警察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对了,”加贺刑警打开了记事本,“你知道西崎菜美子这个名字吗?”

“咦?”

“还有小左野哲司、相中根肇?”

“啊,”我领悟地点了点头,“那是《冰之扉》中的出场人物,目前月刊正连载的日高小说。”我一边说一边想,不知那篇连载接下来要怎么办。

“一直到死之前,日高先生好像还在赶那篇小说的样子。”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电脑的电源一直是开着的。”

“画面上出现的就是那篇小说的内容。”

“果然如此。”我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向加贺刑警问道,“他的小说写了多少?”

“写了多少的意思是?”

“写了几页的意思。”

我跟加贺说,日高曾提过今晚必须赶出三十页的事。

“电脑的排字方式和稿纸不一样,所以总共写了多少,我不是很确定,不过至少不是一、两页就是了。”

“从他写的页数就可以推断出他是几点被杀害的,不是吗?我从日高家出来的时候,他还没着手工作呢。”

“这点我们也有想到,只是写稿这种事的速度也不是固定的吧。”

“话是没错啦,不过就算是以最快速度写也是有极限的。”

“那日高先生的极限大概在哪里?”

“这个嘛,记得他之前曾经讲过,一个小时大概是四页吧。”

“这样的话,就算赶工也只能一小时写六页啰?”

“应该是这样吧。”

听完我说的话,加贺刑警沉默了一会儿,脑袋里好像正计算着什么。

“发现哪里矛盾吗?”我问。

“嗯,我还不知道。”加贺摇了摇头,“我也还无法确定,电脑上残留的画面是否就是这次要连载的部分。”

“也对喔,说不定他只是把之前曾经刊载过的部分叫出来而已。”

“关于这点,我们打算明天找出版社谈谈。”

我在脑海里快速转了一圈,根据理惠的说法,藤尾美弥子是在五点左右离开的,而我接到日高打来的电话是在六点过后。这中间如果他有写稿的话,应该可以写出五、六页吧。问题是,其他还有几页呢?

“啊,或许这是办案时应该紧守的秘密。”我试着向加贺问道,“不过,你们应该有推测死亡时间吧?警方认为是什么时候呢?”

“这确实足应该保密的事,”加贺刑警苦笑着说,“不过……详细的情形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但根据我们的推断,大概是在五点到七点之间,结果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我是在六点过后接到电话的……”

“嗯,也就是说是在六点到七点之间了。”

——应该是这样吧。也就是说,日高在和我通完电话后就马上被杀了?

“日高是怎么被杀的呢?”

听到我的喃喃自语,加贺刑警露出十分讶异的表情,他大概觉得这种话出自尸体发现者的口中,未免太奇怪了吧。可是,我对日高是怎么个死法真的没有印象,坦白说,当时我怕死了,根本不敢正视他。

我把这点说明后,加贺好像也能理解。

“这也要等到解剖报告出来。不过简单地说,他是被勒死的。”

“你说的勒死是指勒住脖子吗?……用绳子还是?”

“他脖子上缠着电话线。”

“怎么会……”

“不过还有一处外伤,他好像被人重击了后脑,现场找到作为凶器的黄铜纸镇。”

“也就是说有人从背后打昏他,再把他勒死啰?”

“目前看来是这样。”加贺刑警如此说完后,突然压低了声量,“刚刚讲的,我想日后会对外公布,在此之前,请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啊,那是当然。”

终于,警车抵达了我的公寓。

“谢谢你送我回来,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向他道谢。

“我才是,得到了很多有用的资料。”

“那,再见了。”

我走下了车子,可是才走到一半,“啊,等一下!”身后传来加贺刑警的叫唤,“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连载小说的是哪本杂志?”

于是我告诉他是聪明社月刊,然而他摇了摇头说:“我要的是刊登野野口先生小说的杂志。”

为了掩饰尴尬,我故意皱起眉头,略带生硬地说出杂志的名字,加贺拿出笔把它记了下来。

回到屋里,我在沙发上呆坐良久。回想起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我觉得好像在作梦一样。这一生当中,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这么悲惨的日子。思及至此,我却舍不得去睡。不,就算我想睡,今晚恐怕也睡不着了。

我突然兴起一个想法,想把这番体验记录下来,就用我的手把朋友遇害的悲剧写下吧。

这本手记产生的经过就是如此。我在想,直到真相曝光之前,我都会一直写下去。

日高的死很快登上了早报,虽然昨晚我没看新闻,不过看样子各家电视台正大肆炒作。最近连十一点过后都有新闻节目。

报纸的某个版面打出大大的标题,以社会新闻的角度,详细报导整起事件。报上大幅登着日高家的照片,旁边配着日高本人的大头照,这原本应是交给杂志社使用的。

报导的内容大部分与事实相符。只不过关于尸体发现的部分,上面只写着:“接到友人通知家里灯光全暗的消息,妻子理惠回到住处,竟然发现日高先生倒卧在一楼的工作室中。”我的名字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或许读者会因而误解发现者只有理惠一人。

根据报导所示,警方现在正朝临时起意或蓄意谋杀的方向进行调查。由于大门深锁,他们推断犯人应该是从工作室的窗口进出。

阖上报纸,我正打算站起身张罗今天的早餐,门铃却响了。看了一下时钟,才八点多,这么早应该不会有人来拜访,我拿起平常不太使用的对讲机。

“喂?”

“啊,请问是野野口老师吗?”——女性的声音,呼吸显得很急促。

“我是。”

“一大早来打扰真对不住,我是XX电视台的,关于昨晚发生的事件,可不可以和您谈一谈?”

我大吃一惊!报纸上明明没有我的名字,可是电视台的人却已经风闻我是发现者之一了。

“这个……”我思索着应对之策,这可不能随便乱讲,“你想谈什么事?”

“关于昨晚日高先生在自宅被杀害一事。我听说和夫人理惠小姐一起发现尸体的就是野野口老师您,这是真的吗?”大概是谈话性节目派来的女记者吧,竟然大刺剌地就直呼我老师,神经粗得教人有些不快。不过,不管怎样,也不能因此就乱讲一通。

“嗯,是真的。”我答道。

身为媒体人的兴奋透过门传了进来:“老师您为什么去日高家呢?”

“对不起,该讲的我都对警方讲了。”

“听说您是因为发觉屋子怪怪的,所以才通知了理惠小姐,可否请您具体说明是哪里怪怪的呢?”

“请你们去问警方。”我挂上了对讲机。

之前就听闻记者的犀利,没想到电视记者的采访当真是无礼至极。难道他们就无法体会这一、两天我还没办法跟人讨论这件事吗?我当下决定,今天就不出门了。虽然我很关心日高家的事,可是要到现场去探看恐怕是不可能了。

然而,没想到我正用微波炉热牛奶时,门铃又响了。

“我是电视台的人,可否打扰一下,相您谈谈?”——这次是个男的——“全国民众都很想知道进一步的真相。”

如果日高不死就好了,我的心里不禁出现这种悲痛万分的台词。

“我也只是发现而已。”

“不过您一直和日高先生很亲密吧?”

“就算是这样,关于事件,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还是想打扰您一下。”——这男的死不罢休。

我叹了口气,让他一直在门口哀求也不是办法,会打扰到邻居。对这些后生晚辈,我就是没辄。

将对讲机的话筒摆好,我走出玄关。门一打开,麦克风全都凑了上来。

结果,在访问的夹击下,我的一整个早晨就泡汤了,连要好好吃顿早餐都没有办法。

中午过后,我一边收看电视的访谈节目,一边吃着鸟笼泡面,突然萤幕上大大映出我的脸孔,害我不小心就噎住了。那是今天早上才拍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播出来了。

“听说您小学就认识日高先生了。就野野口先生的角度来看,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女记者以尖锐的声音问道。

面对这样的问题,镜头前的我想了很久。当时我自己没有发现,不过这段沉默竟意外地长,影像就这么定住了,电视台大概是来不及剪接吧?可以想见当时在场的记者先生们肯定很不耐烦,这样看着画面,我才彻底领悟到。

“我想他是个个性很强的人,”镜头前的我终于开口了,“有时你会觉得他为人很好,不过他也有冷酷到令人惊讶的一面,其实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吧?”

“您说的冷酷,可否举例加以说明?”

“譬如说……”我一边说一边沉吟了一下,“不,我一时也想不出来,何况这种事我也不想在这里讲。”

其实,当时我脑海里浮现的是日高杀猫的那件事,不过,它并不适合在传媒前公开。

“对于杀死日高先生的犯人,你有话想对他说吗?”问了几个流俗的问题后,女记者不忘补上这句陈腔滥调。

“没有。”这是我的回答,一旁的记者显得颇为失望。

之后,棚内的主持人开始介绍日高生前的写作活动。就擅长描写人间百态的背景来看,作家本身的人际关系肯定也很复杂,这次的事件恐怕也是受此牵连的吧?——主持人的话里隐约透着这层意思。

接着他又提到,最近日高因为《禁猎地》这部作品而卷入风波,已故版画家被影射为小说的男主角,他的家人还因此提出抗议。不过,媒体似乎还没查到,昨天画家家属之一的藤尾美弥子曾造访日高。

不只是主持人,连偶尔以来宾身分参加这类节目的艺人都大放厥词,各自发表他们对日高之死的看法。不知为何,我忽然感到一阵厌恶,关掉了电视机。想要知道重要事件的相关消息,NHK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日高的死还不到公共频道为他制播特别节目的程度。

这时电话响了,我已数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通电话了。我总是想,万一这和工作有关就糟糕了,所以都会拿起话筒,可是至今为止,千篇一律都是媒体打来的。

“喂,我是野野口。”我的口气已经有点不悦了。

“你好,我是日高。”咬字清晰的声音,肯定是理惠没错。

“啊,你好。”这时候该讲些什么,我一时想不出来,只能勉强凑出一句奇怪的话,“后来怎么样了?”

“我昨天住在娘家。虽然心里知道必须和很多地方联络,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是啊,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家里。今天早上警方的人跟我连络,说希望我到案发现场再次接受讯问。”

“讯问已经结束了吗?”

“已经结束了,不过警方的人还在就是了。”

“媒体很讨厌吧?”

“嗯,不过出版社的人,还有之前我丈夫认识的电视台的人也来了,所以全交给他们去应付,我轻松了不少。”

“这样啊。”我本来想说这真是太好了,不过反过头一想,这句话对昨天才痛失丈夫的遗孀而言好像不太恰当,所以又吞了回去。

“倒是野野口先生被电视台的人追着跑,肯定十分困扰吧。我自己是没看电视啦,不过出版社的人告诉我情形,我感到很抱歉,所以才打电话过来关心一下。”

“是这样啊?哪里,你不用担心我,采访的攻势已经告一段落了。”

“真的很对不起。”

那是打从心里感到愧欠的语气。明明当下她才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却还有心思替别人着想,这点让我深感佩服,我再度感受到她的坚强。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

“谢谢,夫家的人还有我娘家的妈妈都来了,所以没有关系。”

“这样啊。”——我想起日高有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年迈的母亲和兄嫂一起同住——“不过,真的有我可以做的,请务必告诉我。”

“谢谢您,那我就先挂电话了。”

“谢谢你特地打电话过来。”

挂断电话后,我脑海里一直想着理惠的事。她打算要怎么生活下去?她还年轻,听说娘家是开货运行的,经济条件不错,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要从打击中站起来恐怕需要不少时间吧。毕竟他们才刚结婚一个月。

曾经,理惠只不过是日高的小说迷之一。有一次,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日高,因而开始交往。这意味着,昨夜她同时失去了两件宝贵的东西:一个是丈夫,另一个则是作家日高邦彦的新作。

正这么想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对方请我去上谈话性节目,我当场就拒绝了。

加贺刑警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以后的事了。听到对讲机的铃声,我厌烦地以为又是哪家媒体的记者,没想到探头一看,竟然是他。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他身边跟着一个看来比他年轻,叫做牧村的刑警。

“对不起,我还有两、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我早料到了,你们上来吧。”

然而,加贺刑警并未做出脱鞋的动作,他问:“你正在吃饭吗?”

“不,我还没吃,才正在想要吃什么才好。”

“那我们到外面去吃好了?老实说,一整天忙着侦讯,我们连午饭都没吃呢,是吧?”

牧村刑警附和地冲着我苦笑。

“好啊,那要去哪里?我知道有家店的猪排饭很好吃,可以吗?”

“哪儿都行,”这么说的同时,加贺刑警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用大拇指朝后头比了比,“再过去有一家餐馆,老师昨晚去的就是那间店吗?”

“是啊,你想去那里吗?”

“就那里好了,那家店近,咖啡又可以免费续杯。”

“太好了。”牧村刑警帮腔似的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那我去换一下衣服。”

趁着他们等我换衣服的空档,我想了一下加贺刑警找我去那家餐馆的理由,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还是,真如他所说,只是因为近、有咖啡可喝?

终究我还是想不通,只好走出了房间。

来到餐馆,我点了烧烤虾饭,加贺刑警和牧村刑警各点了烤羊排和汉堡肉套餐。

“之前讲的那本小说,”等女侍离开后,加贺刑警马上开口说道,“啊,就是日高先生留在电脑萤幕上的那本,叫做《冰之扉》的。”

“唔,我知道。昨天你还说要去查清楚,看那是昨天才刚写的,还是只是把之前已经发表的部分叫到萤幕上而已,已经有答案了吗?”

“已经有答案了,应该是昨天写的。我问了聪明社的负责人,他说跟之前连载的部分接得刚刚好。”

“这么说来,在被杀害之前,他一直很努力地工作啰。”

去加拿大的日子迫在眉睫,就连日高也得拚命赶工吧?虽说他之前总是找各种搪塞的藉口,毫不在意地让编辑焦急等待。

“只是有一个地方很奇怪。”加贺刑警将身体微微前倾,右手肘撑在桌子上。

“哪里奇怪?”

“原稿的张数。如果一张算四百字好了,他总共写了二十七张之多。就算他在藤尾小姐走后的五点就开始写好了,这也未免太多了。昨晚我才听野野口老师说了,您说日高先生的写作速度一小时顶多四到六张。”

“二十七张吗?这样确实很多。”

我到日高家的时间是八点,假设在这之前日高都还活着的话,那他一小时不就要写九张了。

“所以,”我说,“他有可能是在说谎。”

“说谎?”

“很可能他昨天白天就已经写好十张或二十张了,可是依照他个人的习性,他总是说自己一张都没写。”

“出版社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我点了点头。

“可是,他的太太理惠出门的时候,他跟她说自己恐怕要到半夜才会到饭店。而事实上最晚到八点,他已经写好二十七页了。如果就《冰之扉》的连载一期约三十页的份量来算,他已经快要完成了。说延后还可以理解,可是有像这样进度超前那么多的吗?”

“应该有吧。写作这种事又不是机械作业,灵感不来的话,可能杵在书桌前好几个小时都写不出来;相反地,文思泉涌的话,可能一会儿功夫就写好了。”

“日高先生有这样的倾向吗?”

“有吧,话说回来,几乎所有作家都是这样吧?”

“这样啊?我是不太能够想像你们那个世界的事啦。”加贺刑警将前倾的身子回复到原来的姿势。

“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要在张数上打转。”我说,“总之,理惠出门的时候,日高的小说还没写好,可是发现尸体的时候,小说已经快要完成了,对吧?也就是说直到日高被杀的那段期间,他都一直在工作,不就这么简单吗?”

“或许是吧。”加贺刑警点了点头,但还是一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的样子。

从这位曾是我后进的教师身上,我总算见识到警方办案真的是连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

女侍将餐点端了上来,我们的谈话稍微中断了一下。

“对了,日高的遗体怎么样了?”我试着问道,“你不是说要解剖吗?”

“今天已经进行了。”如此说完后,加贺刑警看向牧村刑警,“你不是也在场吗?”

“不,我没自己去,如果我在场,现在怎么还吃得下?”牧村皱起眉头,将叉子叉向汉堡肉。

“这倒也是。”加贺也一脸苦笑,“你说解剖怎么了?”

“不,我是想死亡时间是不是已经推断出来了?”

“我还没仔细看过解剖报告,不过应该会很清楚吧。”

“那一定正确吗?”

“那要看你是基于什么来判断,例如……”他本来想讲,后来又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讲了。”

“为什么?”

“你的饭会变难吃喔。”他指着我的盘子。

“也对,”我点了点头,“那我还是别问了。”

加贺刑警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这样才对似的。

吃饭的时候,他不再提起谋杀,反而尽问我一些关于写作儿童读物的事。譬如,最近流行哪一种书啦?对于时下儿童远离书本有什么看法等等。

我跟他说,卖得好的都是教育部推荐的优良图书,至于小孩不爱看书主要是受到父母的影响。

“简单来说,现在的父母自己都不看书了,却一味逼着小孩去读,可是由于自己没有阅读的习惯,所以也不知道该给孩子看什么才好,结果只能把政府推荐的图书硬塞给他们。不过,那种书通常内容生硬又无趣,只会让孩子更讨厌书本。这种恶性循环应该会周而复始地重复下去吧。”

听到我这番话,两名刑警一边吃着餐点,一边露出钦佩的神情,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听进去多少。

由于他们点的都是套餐,所以最后咖啡送了上来,而我则加点了一杯热牛奶。

“您大概想抽一根吧?”加贺刑警边将手探向烟灰缸。

“不,不用。”我答。

“咦,您已经戒烟了吗?”

“嗯,两年前戒了。医生叫我不要抽,因为我的胃不好。”

“这样啊?早知道就坐非吸烟区好了。”他将伸向烟灰缸的手收了回来,“我一直以为当作家的都要抽烟呢,日高先生看来似乎也是个老烟枪。”

“没错,他工作的时候整个房间烟雾弥漫,会让人以为正在趋虫呢。”

“昨天晚上发现尸体的时候怎么样?房间里有烟雾吗?”

“让我想想,毕竟当时太混乱了。”我喝了一口牛奶,沉吟道,“应该是有一点烟吧。唔,我想是这样没错。”

“这样啊。”加贺刑警也将咖啡杯送到嘴边,接着他慢条斯里地拿出笔记本,“有一件事我想再做确认,与您八点抵达日高家有关。”

“嗯。”

“当时野野口老师因为按对讲机没有人接,再加上屋里的灯全暗了,所以才打电话去理惠夫人寄宿的饭店,对吧?”

“是啊。”

“关于屋里灯光的事,”加贺刑警直勾勾地盯着我,“你确定是全暗的吗?”

“是全暗的,没错。”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不过,从正门口应该看不到工作室的窗口,难道你有绕进院子里去吗?”

“不,我没绕进去。不过,工作室的灯有没有亮,站在门口拉长脖子看就知道了。”

“是这样吗?”加贺刑警的表情有一点疑惑。

“工作室的窗户旁正好有一株高大的八重樱,如果里面的灯亮着,那么一眼就能看到樱花了。”

“啊,没错。”加贺刑警和牧村刑警相视点头,“这样我们就懂了。”

“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

“不,请把它当作单纯的确认。像这种地方如果我们报告得不清不楚,会挨上司排头的。”

“真是严格。”

“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加贺刑警露出从前教书时的笑容。

“对了,侦办的情况怎么样了?有没有新的进展?”我轮流看着两位刑警,最后目光落在加贺的脸上。

“才刚开始而已。”加贺刑警沉着地回答,一方面也在暗示,侦办的情况不便透露。

“电视上提到也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犯案,意即犯人本以窃盗为目的侵入日高家,却没想到被日高撞见,所以才失手杀了他。”

“这样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是,你不是不太相信这个假设?”牧村刑警说。

“是啊。”加贺刑警好像瞪了隔壁的牧村一眼,“我个人认为这样的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

“一般闯空门都是从大门进去,因为万一被发现的话,可以随便找个藉口搪塞,再从门口大摇大摆地出来。不过,日高家的大门如您所知,是锁上的。”

“有没有可能是犯人特地把门锁上?”

“日高家的钥匙总共有三把,其中两把在夫人理惠身上,剩下的一把在日高先生的长裤口袋里。”

“可是,也有小偷是从窗户进出的吧?”

“也是有啦,不过这种手法的计划就周详多了。小偷会在事先暗中调查,看这家人什么时候不在、会不会被路过的行人目击到,这些都确认了,他们才会采取行动。”

“这不就对了?”

“可是,”加贺刑警露出雪白的牙齿,“如果小偷事先调查过的话,就应该知道那个家什么都下剩了,对吧?”

“啊,对喔。”我张大嘴看着两位刑警,牧村刑警也露出浅浅的笑。

“我觉得……”加贺刑警说到一半,略微犹豫地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应该是认识的人做的。”

“看,结论不就出来了。”

“这些话只能在这里讲。”他用食指碰触着嘴唇。

“嗯,我晓得。”我点了点头。

接着他对牧村刑警使了个眼色,年轻的警官拿了帐单站了起来。

“哎呀,这让我来。”

“不,”加贺刑警出手制止了我,“是我们找你来的。”

“不过,这不能报公帐吧?”

“是不行,因为只是晚餐。”

“不好意思。”

“请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我看向柜台那边,牧村刑警正在付帐。

不一会儿,我发现他的样子怪怪的,好像正和柜台小姐说着什么。柜台小姐边往我这儿看过来,边回答他的问题。

“对不起。”加贺刑警并未看向柜台,继续面朝着我,维持一样的表情,“我们正在确认您的不在场证明。”

“我的?”

“是的。”他微微点头,“我们已经向童子社的大岛先生做过确认了,不过,我们警方必须尽可能掌握所有相关证据,请原谅。”

“所以你们才挑这家店?”

“如果不是同一个时间来,值班的女服务生就会不一样了。”

“真有你的。”我打心里感到佩服。

牧村刑警回来了,加贺刑警问他:“时间合得起来吗?”

“嗯,合得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如此说完后,加贺看着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就在我们离开餐馆后不久,我谈到把整起事件记录下来的事,加贺刑警表现出莫大的关心。如果我没提起这件事的话,大伙儿走到我的公寓前,就会各自散去了吧。

“我想这种经验大概一辈子不会遇到,所以才想用某种形式把它记录下来。唉,你们大可把它当作是作家的天性在作祟。”

听我这样一讲,加贺好像在盘算着什么,不发一语。接着他说:“可不可以借看一下?”

“借看一下?让你吗?不行,我不是为了要给人家看才写的。”

“拜托你。”他欠身央求,连牧村刑警也做了相同的动作。

“饶了我吧!大马路上的,这样让我很尴尬耶。我写的内容,刚刚已经全告诉你们了。”

“那也没有关系。”

“真是败给你了。”我搔着头,叹了口气,“那你们上来坐一下好了,我把它存在文字处理机里,列印的话需要一点时间。”

“谢啦。”加贺刑警说。

两名刑警跟着我回到住处。我把印表机打开,加贺刑警来到旁边探头探脑的。

“这是专门处理文稿的打字机?”

“是啊。”

“日高先生家装的可是电脑呢。”

“因为他喜欢尝鲜嘛!”我说,“上网发送信件啦、玩线上游戏啦,他好像用它做很多事情。”

“野野口老师您不用电脑吗?”

“我有这个就够了。”

“是因为稿子都会有人来拿吗?出版社的人?”

“不,大部分时候我都用传真,在那儿不是?”我指向屋内一角的传真机。因为共用一支电话线,所以旁边还接了无线电话的主机。

“不过出版社的人昨天过来取稿了。”加贺刑警抬起头说,是无心的吗?我总觉得他的眼底藏着另一层深意。

是认识的人做的——我不禁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

“我们有很多事情得直接面对面谈,昨天他是特地过来的。”

对于我的回答,加贺只是沉默地点了个头,不再说些什么。

列印结束后,我把东西交给他之前说道:“老实说,我隐瞒了一点事。”

“是吗?”加贺刑警好像不怎么惊讶。

“你看了就知道了。我觉得那和事件无关,而且也不想平白无故冤枉人。”

——是有关日高杀猫的事。

“我知道了,我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加贺他们接过我列印出来的笔记,再三致谢后离开了。

于是,就在加贺他们回去之后,我马上开始撰写今天的部分,也就是接着他们拿走的部分写下去。或许他们会想要接着读,不过我想我还是尽量不要去想这件事会比较好。不然的话,继续写下去就没啥意义了。

事发后已过了两天。日高邦彦的葬礼在离日高家几公里外的寺庙举行,包含出版社的人在内,有很多宾客来访,连想要烧柱香都得排队。

这其中当然也有电视台的人。不管是摄影人员或采访记者,全都摆起正经八百的脸孔。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为了拍摄比较耸动的画面,那一双眼睛就像蛇一般地四处扫视着。只要某位宾客多洒了几滴清泪,摄影机的镜头马上对准他。

我上完香后,站在签到的布棚旁,看着陆续前来的宾客。其中不乏艺人的身影,我想起日高的作品被翻拍成电影时,这些人曾担纲演出。

上香仪式后是诵经,接着是丧家致词。理惠身着全黑的套装,手里紧握着念珠,淡淡地向出席的宾客致谢,接着她谈起自己对丈夫的无限思念。顿时,静谧的会场里此起彼落地传来啜泣声。

一直到最后,理惠的致词里没有半句提到犯人或是自己的怨恨。不过,这样反而更让人感觉到她的愤怒和悲伤。

棺木抬出后,宾客们也陆续离开会场,这时在人群里,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人。

正当她离开寺庙的时候,我叫住了她:“藤尾小姐!”

藤尾美弥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长发顺势一甩:“您是?”

“那天,我们在日高家见过面。”

“是,我想起来了。”

“我是日高的朋友,敝姓野野口。补充说明,我和你哥也是同一所学校的同学。”

“应该是吧,那天我听日高先生说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不知你有没有空?”

一听此言,她看了看手表,接着又望向不远处。

“有人在等你吗?”

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一辆淡绿色的小货车停在路旁,驾驶座上的年轻男子正看向这边。

“是你先生吗?”

“不,不是那样。”

我心里认定他们是一对情侣。

“要不在这里谈也行,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问题?”

“那天你和日高谈了什么?”

“谈了什么?还不都是些老问题。希望他尽可能把书本回收,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的错误,把有争议的部分改写成与我哥哥无关。因为我听说他就要到加拿大去了,所以也想确认一下,今后他要用什么方法来展现解决事情的诚意。”

“那日高那边怎么说?”

“他是有诚意要解决事情啦。不过他也说了,并不打算扭曲自己长久以来的信念。”

“也就是说他无法答应你的要求啰?”

“他好像觉得,只要不以揭发他人隐私为乐趣,为了追求作品的极致艺术,就算侵犯到主角人物的隐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你不能认同吧。”

“那是当然。”她微微扬起嘴角,不过那动作称不上是微笑。

“结果那天你们谈判破裂了?”

“我请他答应我,到加拿大后要马上和我联络,看用什么方式继续我们的谈判。我看他出发前也很忙,再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先取得这样的共识。”

站在日高的立场,也只能先这样答应她吧?

“之后,你就直接回家了吗?”

“你说我吗?是的。”

“途中没有到哪里去?”

“是的。”点完头后,藤尾美弥子睁大眼睛瞪着我,“你是在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这是哪儿的话。”我低下头,搓了搓鼻子。不过,如果这不算调查不在场证明,又是什么呢?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叹了口气:“昨天,我已经见过警方,也被问到相同的问题。不过,他们问得比较露骨,像是你是不是恨着日高先生什么的。”

“啊,”我看着她的脸,“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并没有恨他,只不过希望他能尊重死者罢了。”

“《禁猎地》这本书,”我说,“真的让你这么在意吗?你觉得它亵渎了你哥是吗?”

“谁都会有秘密,而且应该有权不让它公开,就算是已故的人也一样。”

“要是有人觉得这些秘密很感人呢?想把这份感动传达给世人知道,有那么罪恶吗?”

“感动?”她盯着我看了良久,然后缓缓地摇头,“对少女施暴的中学生会令人感动吗?”

“以感动人心为前提,有时也会有一些不得不描写的场面。”

她再度叹了口气,故意要让我知道她的不以为然:“野野口先生,您也写小说吧?”

“是,是以青少年为诉求的小说。”

“你如此拚命地为日高先生辩护,是因为自己也是作家吧?”

我稍微想了一下,说道:“或许吧。”

“真是令人讨厌的工作。”她看了看手表,说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随即转身,朝前头等候的车子走去。

我回到公寓后,发现信箱上贴了一张字条:“我在之前去过的那家餐馆,请回电,加贺。”字条上还附注了应是餐馆电话的号码。

我进入屋里换好衣服,没打电话就直接往餐厅走去。加贺坐在靠窗的位子,正读着书。书本罩着书套,看不见书的封面。

看到我来,加贺赶忙站起,我用手阻止了他的动作:“没关系,你坐。”

“这么累还让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说道。他好像知道日高的葬礼在今天举行。

我跟女侍点了杯热牛奶,坐了下来。

“你的目的我知道,是这个吧?”我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叠折好的纸,放到他的面前。这是昨天写好的部分,我出门之前把它印了出来。

“不好意思,多谢帮忙。”他伸出手,似乎打算就此一读。

“抱歉,我希望你不要在这儿看。你如果读了我昨天给你的部份就会知道,里面也写了你的事,这样怪尴尬的。”

听到我这么说,他微微一笑。“也对,那我就先不看了。”于是他把纸再度折好,放进上衣的内袋。

“话说回来,”我喝了口水后问道:“我的笔记是否有参考的价值?”

“有啊。”加贺刑警马上回答:“像是案发当时的气氛,这类东西光用耳朵听是听不出来的,可是一旦付诸文章就很容易掌握。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所有案件的目击者或发现者都能像这样写出来,那就省事多了。”

“如果能这样当然是最好。”

这时女侍送来了热牛奶,我用汤匙把凝结在表面的薄膜拿掉。

“猫的事你觉得怎样?”我问道。

“吓了一跳。”他说,“受到猫的迫害是时有所闻啦,不过因为这样而做出那种事的,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你们会去调查养猫的那个太太吧?”

“我向上面报告过后,他们马上派人去查了。”

“是喔。”我喝了口牛奶,仿佛是自己去告的密,心里感觉不太舒服,“至于其他的部分,应该和我跟你们讲的一样吧。”

“没错,”他点了下头,“不过描写细节的地方,还是很有参考的价值。”

“有那种地方吗?”

“例如写到您和日高先生在房里谈话的那段,里面提到日高先生当时抽了一根香烟,这个如果不读老师的笔记是不会知道的。”

“不,我也不是那么确定他是否真的只抽了一根,也或许是两根。总之,我记得他有抽烟就对了,所以就大略地写下来。”

“不,绝对只有一根。”他十分肯定地说。

“嗯?”我不懂这跟整起案件有什么关联,或许警方对事物的看法自有其独到的见解。

接着我跟加贺刑警提起,葬礼过后我和藤尾美弥子交谈的事,他似乎非常感兴趣。

“结果我还是没问出来,不过她有不在场证明吧?”

“她是其他同事去调查的,不过听说是有的样子。”

“这样啊?那就没必要把她考虑进去了。”

“老师你觉得她有嫌疑吗?”

“也谈不上嫌疑,不过就杀人动机而言,她似乎比较有可能。”

“您所谓的动机指的是亲人隐私被侵害一事吧。不过就算把日高先生杀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吗?”

“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因为看不到对方解决问题的诚意,气愤之余,她贸然采取行动呢?”

“不过,她从日高家出来的时候,日高还活着呢。”

“或许她离开后又马上折了回来?”

“打算行凶吗?”

“嗯,”我点了点头,“打算行凶。”

“不过,那时理惠夫人还在家喔。”

“或许她一直躲在一旁,等她出门后才采取行动。”

“藤尾美弥子可能知道理惠夫人要出门的事吗?”

“这个只要稍作交谈就能察觉得到吧?”

餐桌上,加贺刑警十指交叠着。他将两个拇指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分开,这样的动作持续一阵子之后,他说:“她从大门进入?”

“不,应该从窗子吧?因为大门是锁着的。”

“身穿套装的女性从窗口爬进去吗?”他几乎耍笑出来,“而日高就呆呆地看着?”

“她只要等到日高去上厕所就好了,然后趁他回来前躲到门的后面。”

“拿起纸镇?”加贺刑警轻轻地举起右拳。

“应该是吧。等到日高一进入房间,”我也抡起右拳,“就从他后脑一把敲下去。”

“这样啊。然后呢?”

“嗯,”我回忆着前天加贺刑警说过的话,继续说道,“用东西勒住他的脖子……用电话线对吧?然后就逃走了。”

“从哪里逃走?”

“当然是从窗户啦。如果是从大门出去的,我们来的时候门就不会上锁了。”

“是这样啊。”他将手伸向咖啡杯,这时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又将它摆回原位,“可是为什么不能从大门出去呢?”

“这个我不太清楚,大概是不想引人注意吧?这是犯人的心理作用。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她有不在场证明的话,刚刚讲的都只是假设而已。”

“嗯,也是。”他说,“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也把老师的话当作假设来听。”

听到他这句话,我感到有些意外。

“你大可把它忘了。”

“不过,很有参考价值,我觉得是很有趣的推理。先不管那个了,你可不可帮我做另一个推理?”

“我是没有自信可以做出专业的推理啦……是什么?”

“为什么犯人要把屋里的灯全关掉呢?”

“那是想要让你以为……”我考虑了一下说道,“屋里没人吧?万一真的有谁来了,也会就此打道回府,这样尸体就能晚一点被发现。事实上,当我看到屋里全暗的时候,真的以为没人在家呢。”

“你是说犯人想让尸体晚一点被发现?”

“这应该也算犯罪心理吧?”

“那么,”他说,“为何电脑还开着?”

“电脑?”

“嗯,老师您的笔记里也有记载,说进入房间的时候,看到画面上闪着白色的亮光。”

“确实如此,大概是犯人以为电脑就算开着也没啥要紧吧?”

“昨天我回家后做了个简单的实验。我把房间的灯全部关掉,只让电脑萤幕开着。结果我发现那还蛮亮的,站在窗外隐约可见光线从窗帘透出。如果真要制造没人在家的假象,应该连电脑都关掉才对。”

“那他大概是不知道关机的方法吧?没碰触过电脑的人,不知道这事也没啥大不了。”

“不过要关掉萤幕是很简单的,只要按下开关就行了。如果连这个都不知道,干脆拔掉插头也行。”

“可能是他没注意到吧?”

加贺直直盯着我看,接着他点了点头:“也对,或许是没留神吧?”

接下来我已不知还能讲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加贺说完后站了起来,“今天的部分你也会写下来吧?”

“我是这坦么打算。”

“那也能让我拜读吧?”

“嗯,我是不介意啦。”

他朝柜台走去,中途却停了下来:“我真的不适合当老师吗?”他问。我的笔记里好像写出了这层意思。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答道。

他垂下眼,叹口气后迈开步伐。

加贺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概不知。如果他能坦白地告诉我他所知道的就好了,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