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页

2019年1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这事也许对别人只是平常,但对他却是一个天大的负担,他每天都想着,想到母亲怎样在冷宫中忍受煎熬企盼着自己得手,想到咏善如果察觉会怎样勃然大怒,不,他已经不怎么怕咏善勃然大怒了,他偶尔居然觉得这个弟弟实在可怜,但到底怎样可怜?又说不上来。

只是憋着一腔的凄凉,空dàngdàng的难受。

咏棋挣扎地想着,忍不住叫了一声,“咏善。”声音激动得竞走了调。

咏善被他蓦然的激动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他,“怎么了?”

咏棋喉咙咯咯作响,他张张嘴,口里都是空的,想说的话好像自己会逃走似的,好一会儿才像又重新找到了。

但老天爷似乎也反对他的决定。

咏棋正要开口,外面尖利的一把声音就刺了进来,中断了一切。

“淑妃娘娘驾到!”

咏善一听,顿时冷笑,“果然来了。”把咏棋藏回被窝,自己下了chuáng,披起紫金色的大裘,走出房门。

挺直着身子,居高临下面对庭院里的众人。

淑妃气势汹汹地领着几个侍女闯了进来,到了前庭,一眼就看到了挨打的咏临。

“住手!”淑妃厉声喝了一句,挥手就夺下侍卫手里的鞭子,“啪”地狠狠抽了那侍卫一耳光,低头去看,顿时满目泪光,伤心yù绝。

咏临被捆起来,倒在雪地上,脸上身上都是伤痕,鞭痕一道压一道,都渗着血。

“咏临。”淑妃跪下来艰难地抱起小儿子,哽咽着唤了一声。

咏临动都没动,睫毛也没颤,看起来已经昏过去了。

大儿子就站在几步之外,淑妃像没看到似的,苍白着俏脸,命跟来的侍女把咏临殿下抱到外面的暖轿上去,竟看也没看咏善一眼,眸中蓄着泪,站起身来,尊贵地昂头朝太子殿大门走去。

咏善看着,心里又是微微一沉。

他想唤住母亲,却又硬是忍住了,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

目光移到咏临晕倒的地方,那一片的薄雪融开了,湿答答的。

太子殿的众人不敢擅自离去,包括那被淑妃夺了鞭子,打了一耳光的侍卫,都噤若寒蝉,垂头站着,像一尊尊被封在雪地里的雕塑。

这景象,连咏善都不由生出无力感。

他咎由自取的。

“都下去吧。”咏善遣散众人,又回了房间。

咏棋坐在chuáng上等他。

两人懵着相对了片刻。

咏棋问:“淑妃来了?”

咏善点头。

咏棋局促起来,又gāngān地问:“她把咏临带走了?”

咏善苦笑了一下,又点点头。

“咏善,你为什么这样做?”沉默了一会儿,咏棋换了一种语调,很低很低地问咏善,“你为什么往死里揍咏临?我知道你向来疼他。”

咏善没作声,偏过头,深邃的眼睛饶有趣味似的,瞅着咏棋。

咏棋心里忐忑不安,心跳像擂鼓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安,既然不安,却又要在这种时候撩拨咏善最敏感的神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会去做一些莽撞的事?

咏棋鼓足了勇气,低声问:“你担心自己会被废,怕连累咏临?”

咏善看着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轻微的惊诧,或者说是感动。

这目光烫得咏棋一颤。

咏棋qíng不自禁!

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蓦然贯注入了自己原本懦弱的身躯,让他激动起来。

“咏善,我知道的……”咏棋把苍白的手掌伸过去,轻轻握着咏善的手,结结巴巴地道:“那种……那种当太子的滋味……我知道的,你也很苦……很苦。”

咏善仿佛如钢铸的脊梁,忽然就软了。

冷面阎王,以刻薄可怕出名的太子殿下,忽然露出个孩子似的神qíng,无声伏在了前太子柔弱的肩上。

“哥哥……”咏善轻轻喊着。

咏棋竟一点也没迟疑,他立即就抱住了这个靠过来的太子弟弟,好像这天经地义,就是他的责任。

他抱着咏善,还用手掌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后背,无比温柔。

“咏善,”咏棋安抚着他,低声道:“我们都生在荆棘丛里,长在荆棘丛里。”

这是,当日在内惩院,咏善抱着他时,曾经反复喃喃的一句话。

咏棋只是没料到。

有一天,他会用这句话,来安慰咏善。

闭合中的眼睑,蓦地微微颤了颤。

咏临浓密的睫毛向上缓缓掀开,彷佛不适应刺入眼中的烛光,睁开后又闭上一点,发出不怎么高兴的嘟囔。

“咏临。” 一直不曾离开半步的淑妃,关切地贴近过来,低头爱怜地看着儿子,“咏临,你醒了?身上还疼吗?药已经熬好了,喝一点吧。”

刚醒过来,咏临带着几道鞭痕的脸还显得有一分懵懂。

“药?什么药?”

淑妃听得心疼,眼圈又红了,轻轻抚道:“傻孩子,你大雪天晕在外头了。咏善……我真白养了他,为了那女人的儿子,竟昏聩如此,哪里还有半点母子兄弟之qíng,亏他下得了这样辣手。”这话触到伤心处,又淌下一滴泪来。

咏临看了淑妃一眼,再瞅瞅头顶上熟悉的七色彩绘天花板,瞬间,好像全想起来似的,神色一变,倏地从chuáng上坐起来,就要掀被子下chuáng。

“咏临?”淑妃拦着他,“你这是gān嘛?”

“见父皇!”咏临鼻子里呼哧喘气,低头匆匆套着长皮靴,边咬牙,“把这些脏的臭的,通通都翻给父皇看看!”

“谁的脏的臭的?”

“咏善!”

淑妃一把抢了他手里剩下的靴子,往身边地上狠狠一砸,死盯着他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咏临骤然瞧见母亲森厉神色,也暗自有些心惊,稍压一下,忆起日里的事qíng,心头火反而烧得更旺,抬头绷着脸,冲着淑妃道:“咏善!咏善就是脏的臭的!他gān的事见不得人!”

“他是你亲哥哥!”

“我没这样的亲哥哥!他是畜生,我不是畜生的兄弟!”

啪!

脸上热辣辣的一掌,把咏临的话全打断了。

他捂着右脸,怔怔看了居高临下的淑妃半晌,双眼腾地全红了,猛站起来嘶声叫道:“他做这种事,母亲您却打我?好,好!我知道,我们虽是兄弟,身分如今大不同了。他是太子,自然是母亲的心头ròu!我就是个人人能打骂的!我……我找父皇去!让父皇把我和咏棋哥哥都逐出宫去,从今以后,你们两母子只管安享尊荣,也没谁敢碍着!”

他一只靴子套在脚上,另一只靴子却被淑妃夺了扔在一旁,一腔怨愤郁气沸上心头,连靴子也顾不上了,蹬着一只白布袜子往外闯,口中嚷嚷,“你们原来早是一伙的,连底下人都个个明白,只我是个傻的!可怜咏棋哥哥不吭声,一直受委屈,我今天就算拼了命,也容不得你们再去害他!”

冲到门外,淑妃的心腹内侍崇英早听见声息,急着赶了上去,伸开两手不许咏临出去,满口央道:“殿下息怒,有话只管慢慢说,把娘娘气着了怎么好……”

“让开!”咏临竖眉喝道:“我是皇子,现在要面君禀报,谁敢拦我,就是死罪!”

一掌挥去,顿时把没学过武的崇英推得往地上直扑,迈开大步往前门去。

身后崇英直唤,“殿下!殿下您听我说……”

咏临只当没听见,沉着脸一鼓作气往外冲。

不料没走两步,崇英的调子忽然拔高了,“娘娘!娘娘!不好啦!”

这一嗓尖利得刺耳,把咏临也吓住了,赶紧回头去看,淑妃原本直挺挺站在房中的,这会人却已经瘫软在地毯上了,竟是一动也不动。

“母亲!”咏临大惊,扑了回去,手忙脚乱把淑妃扶起来,“母亲?母亲!”

他原本一脸恨得红如关公,这样一吓,顿成煞白,将淑妃抱在怀里,喊了几声,见她不答,更是心慌,拼命摇晃起她来,“母亲!母亲!您说话啊!”

崇英扑爬到身边,抹着泪急道:“摇不得,摇不得,娘娘是气急攻心了,殿下您千万手下轻点。”

他是淑妃身边有年历的人,还算有见识,劝了咏临一句,小心翼翼探出手,往淑妃人中处用力掐了掐。

咏临手足无措,愣看着片刻,躁道:“怎么没动静?来人!来人!传大医!”

连吼几声,忽地发现怀里人动了动,他低头,眼睛瞪到极大,喜极而泣,“母……母亲,您醒了?”

淑妃幽幽醒来,知道自己在儿子怀里,抬头看着咏临,黑瞳瞳的眸子却是冷的,瞅了咏临片刻,便问:“你怎么还在?”

咏临顿时一愣。

“去找你父皇呀。”淑妃轻悠悠的朝他说了一句,偏头看见崇英,低声道:“崇英,扶我起来,免得我也是个又脏又臭的,弄得咏临殿下也不gān净了。”

咏临结结巴巴道:“母亲,我……我不是这意思……儿子错了,您只管打骂……”

淑妃却不理会他,搭了崇英的手,勉qiáng要直起身子,漠然道:“我可不敢当。我是咏善的娘,他是畜生,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物。好,好,含辛茹苦,养出了两只白眼láng。一个只要咏棋,一个嫌我们又脏又臭,只想出宫过他的gān净日子。”

借着崇英的力,她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咏临伸手要扶,淑妃一掌狠狠拍开,蓦然拔高音调,厉声道:“走开!小心弄脏了你!你放心,今天的事,全是我和咏善的错,我们都是坏的。不错!咱们都一伙的呢!只你一个清正廉明,能大义灭亲!好,你只管去见你父皇!”

她把崇英的手也往旁边一摔,指着门喝命,“崇英,给我传话,侍卫们都听着,咏临殿不要去见皇上,谁也别拦着!放他去!他是皇子,他要见自己的父皇,谁拦着,就是死罪!”

“娘娘,这……这……”

“这什么?”淑妃冷冷一笑,头上凤钗好一阵颤动,未了,幽幽道:“他是金枝玉叶,清清白白,眼睛里自然容不下沙子,就算那沙子是他亲哥哥,也要剐了才甘心。”

咏临急得几乎哭起来,讷讷着分辩,“儿子没有……我心里可一点也没有……”

淑妃霍然回头,目光刺在他脸上,讥道:“殿下放心,我和你那畜生哥哥哪也不会去,就静等着你捧着圣旨来了。白绫也好,毒酒也好,都不怨你,给我们娘俩一个痛快就是。”

顿了顿,又惨然一笑,“盼只盼你见了我们尸首,心里舒坦了,日后出了宫,倒真能过上你要的gān净日子,能和咏棋今生无忧,这……这可是用你母亲和亲哥哥的命换来的!”

说到此处,哽咽无法继续,淑妃伤心到了极点,连站也站不稳,趔趄扶着桌沿坐下,别过头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