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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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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帝这举动似乎是临时起意,连大轿也没动用,八个内侍抬着一顶里面加了瑗炉的漆金暖轿,里面铺着深山老熊皮做垫子,正小心翼翼抬进殿门里。

丽妃等人赶来迎驾。

九五之尊,病中亲来探望自己和儿子,丽妃惊喜之外,又心虚畏惧,跪迎炎帝,按礼数请安,才道:“这么冷的天,皇上怎么亲自来了?臣妾心里十分不安。”

炎帝也是病人,腿脚不便,内侍们连着毛垫子把他请下来,安坐在一个带来的大软椅上,抬着大软椅听炎帝使唤。

炎帝低头看看跪在下面的丽妃。

自从咏棋被废,丽妃关入冷宫,到今天还是第一回再见面。

同在宫中,却如隔千山,令人徒生咫尺天涯之叹。

炎帝自己也是感慨万千,轻轻叹了一声,“别跪着了,起来吧。朕过来看看咏棋,听说病得不轻。”命人把他抬到咏棋房中。

众人遵命,把他抬到咏棋房里,因为怕人多气息杂乱,不相gān的人到了门外都停下了。

只丽妃、清怡、吴才,和两三个炎帝心腹的侍卫跟进来。

炎帝叫人把他移到咏棋chuáng前,从大软椅里歪过半边身子,仔细看了看,稀稀落落的半白眉毛紧锁起来,轻声道:“这孩子身子不好,朕向来知道。可是怎至于病到这种地步?”

炎帝xingqíng冷淡,对儿子们很少如此流露关爱。

丽妃又感动又伤心,眼睛红了一圈,“今年风雪特别大,他禁不住,太医们都说要缓缓的养,等来年chūn暖花开时就能好转。有皇上洪福照拂,这孩子必有后福的。”

炎帝嘴角苦涩地掀了掀,“chūn暖花开,必有后福,当世之人,谁不这么盼望?”摇了摇头。

人人不明其意,敛眉低头,心上都压了一块巨石。

“一直都这么昏沉吗?”炎帝问。

“是……”

炎帝沉默片刻,又道:“看他神色,在作噩梦?”

吴才小心地道:“小的也这么想,殿下睡也睡不安稳,睫毛颤个不停,好像总想醒过来似的。”

炎帝道:“怪不得病得这样厉害,梦中都不安宁,哪里有这么多元气让他损耗。”说完,凑近了点,缓缓唤道:“咏棋,父皇来了。咏棋?”

咏棋喉咙猛地发出很轻的咕一声,像是喘不过气,又像噩梦做狠了的梦呓,放在被子里的手不知怎么一动,掉出被子,惨白惨白地垂在chuáng边。

清怡吓得赶紧弯腰去帮他掖被。

炎帝却比她还快,把咏棋垂下无力的手握住了,低声唤他,“咏棋,父皇来了。”

咏棋似乎真能听到,睫毛剧颤。

众人看他挣扎着要醒来,各有各的心思,但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呼吸都屏住了,手心捏出一把汗。

浓密的睫毛颤了许久,好像掀开这薄薄眼脸要花尽天下间所有力气,咏棋却不肯放弃,苦苦要让自己从昏沉中醒来,不多时,眼睛尚未睁开,睫毛上却湿漉漉,沾了一层惊心动魄的泪雾。

丽妃心脏都快停了,qiáng忍着容色,柔声道:“皇上亲自探望,臣妾代咏棋谢恩。可皇上自己龙体也欠安,臣妾不敢让皇上为了小孩子久留病人房里,再说,古来没有生病老父亲反而来探望生病儿子的。请皇上移驾正厅,臣妾侍奉茶点,才合礼制。”

炎帝柔和地打量她一眼,颔首道:“好。”

刚要命身边人抬起大软椅,手上却忽然一紧。

他本来握着咏棋的手,这时咏棋骤然五指蜷起来,反抓了他的手,那力气不大,却充满了令人心惊的决绝,仿佛小shòu中了一箭后拼着命也要逃出埋伏一般。

“啊!”站再后面的清怡猛然低呼,倒抽一口凉气。

令人喘不过气的寂静中,咏棋一直剧烈颤动的睫毛终于动了动,眼脸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乌黑的,没有一点瑕疵的晶眸。

“咏棋,”炎帝看他醒了,不再下令离开,吩咐内侍把他挪得离chuáng更近一点,露出一丝温柔,“朕看你来了。”

咏棋看着面前的父皇,不敢相信般,直勾勾瞪着炎帝,许久才看清了,一双黑眸里涌出无法形容的激动光芒,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大声说出来,喉结上下剧颤,却只发出含糊的咯咯几声。

炎帝安慰道:“别急。如果有话,只管慢慢说。”

咏棋却急得不行,勉qiáng摇了摇头,张开嘴,双唇抖着挤出几个字,“父……父皇……咏……咏……”

他豁了xing命要见炎帝,日夜想的只是要为咏善澄清。

炎帝忽然出现,让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受激过度,不但力气全无,连声带也嘶哑得不成样,满腔话要说,都说不出来。

拼尽全力,只能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咏棋几乎发疯,越要说出话,嗓子越是不听使唤,喉间摩擦出嘶嘶咯咯声,和上下牙撞在一起的可怕声音。

在场众人听了,都感到一股凄凉寒意。

炎帝看咏棋的样子,知道他病到这份上,确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伸出布满老筋的手,在他满是冷汗的额上抚了抚,“你病着,好好休养吧。有什么话,日后好了,垩丽妃代你转呈上来。朕就在体仁宫,其实也不远。来日方长,不要急。”

咏棋想到咏善被关在内惩院,哪有什么来日方长?

他自己曾被关在里面,自然知道内惩院是怎样一个地方。

咏善冷峻xing刚,就算做了阶下囚,也未必会俯首温顺,一旦顶撞起来,不知会怎么被人折磨。

想到这些,心如刀绞。

咏棋拼了命的颤着双唇,听见自己满腔实qíng,只化作众人根本听不明白的含混嘶声,又急又气,进出一轮狂咳。

好一轮才止住,肺里火烧似的疼,喉咙满是血腥味。

不知母亲在他睡时又给他下了什么药,眼看父皇终于来了,却无法为咏善澄清真相。

清怡在一旁为他擦汗,一边软语央道:“殿下,皇上都说了,有什么话以后说。你先安心休养,来日方长,不要再缠着皇上了。”

咏棋灰心绝望,眸里波光颤抖,唯恐眨一下眼,哀求地看着炎帝。

泪珠从眼眶涌出,一滴、一滴,全顺着脸颊淌下来。

五指成勾,虽然颤抖得不成样子,却仍死死抓着炎帝衣袖。

炎帝心如铁石,看到他这样子,也不禁恻然,沉默片刻,幽幽长叹一声,把手抽回来。

咏棋这丝力气是从命里挤出来的,他浑身要碎了一样,却将炎帝衣袖抓得死紧,炎帝抽了一下,居然抽不开。

炎帝皱眉,再把衣袖往外抽了抽。

仍是被咏棋紧紧抓着。

身边内侍上来帮忙,抓着咏棋手腕,扯了两三下,总算把那瘦骨嶙,峋的手扯开。

咏棋喉咙咯咯两声,头挨在枕上,目光一刻不离炎帝,满是哀伤恳求。

炎帝避过他那令人无法承受的乞求目光,把脸缓缓别到一边,轻轻摆了摆手,“回去吧,回去吧,丽妃说的对,生病的老父亲不该探望生病的儿子,病人见病人,徒增伤心罢了。”

丽妃领着众人恭送到太子殿外,在门前广场看着漆金暖轿远远去了,提到半空的一颗心,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了一点。

炎帝回到体仁宫。

吴才领着内侍们轻手轻脚把他挪回chuáng上,伺候他躺下,试探着道:“皇上在风里走了一趟,身子也乏了。先睡一会儿?”

炎帝神色黯然,默默点头。

众人伺候得妥当了,悄悄退下,把门掩上,在外面听候传唤。

殿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炉火跳跃着红光,无声映在墙上。

炎帝人老,病体虚弱,躺在chuáng上想睡,却一点也安宁不下去,身上一会儿阵阵发冷,转眼又觉得一阵阵发热。

冷的时候像冰雪渗出骨髓,热的时候,又像炉火都烧到五脏里。

咏棋哀求看着他的带着泪的眸子,还有那只不肯放的瘦骨嶙峋的手,在脑里抹也抹不去。

炎帝在枕上靠了半晌,终于还是躺不住,从chuáng上坐起身,朝门外唤道:“吴才。”

吴才赶紧进来。

炎帝没立即说话,沉默着,混浊却不失睿智的眼盯着眼前的金砖地,半日,才道:“传旨,召陈炎翔。”

“是。”

“把王景桥也召来。”

“是。”

“陈炎翔直接来见我,王景桥如果到了,叫他在偏殿候着。”

陈太医接到旨意,立即到体仁宫来了。

见到了病榻上的炎帝,行礼磕头,在赐的位上坐了,等内侍们都退到殿外,才问:“皇上有事召臣?”

炎帝没看他,眸子深沉地看着远处墙角摇曳的炉火,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陈太医看他这神色,知道他有要紧的事正在思忖,也不再问,垂手坐着,默默等炎帝想好。

两个老人在华贵的宫殿内,一个躺在chuáng上半挨枕头沉思,一个坐着默然。

头顶上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终于,炎帝动了动唇,淡淡道:“朕今天,去看了咏棋。”

陈太医知道他下面还有话,但愣愣听着,让皇上一个人说话也不行,轻轻搭了一句,“皇上觉得怎样?”

炎帝表qíng有些呆滞,闭上眼睛,沉沉叹道:“丽妃慈母心肠,阎王手段,这孩子一条小命,迟早送在她手里。到那时候……咏善纵使出来,也只能徒叹造化弄人。”

他苦笑,笑中辛涩无尽。

天下人都以为皇帝最自在,谁明白皇帝的为难?

身为父亲,知道两个儿子出了不伦之事,他痛心难过,却还要装作不闻不问,不能妄动君权。

要他们分?

试验了这么多回,再大的威胁都给了,咏善就那么咬牙硬挺着,一分都不肯移,哪有半点回心转意的意思?

qiáng行下旨,各处一方?

有什么用?把咏棋打发到千万里外,咏善登基,还不是一道旨意就召回来?

身为皇帝和父亲,炎帝不想处死咏棋,也不能处死咏棋。

若是如此,咏善这个太子岂能善罢罢休,自己这个老父亲必定被咏善恨之入骨,万一恨意不清,自己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咏善,咏善却作践万民以泄愤,那怎么办?

更不能让淑妃动手。

咏棋假如被淑妃害了,未来的皇帝和太后必将水火不容,孝道在天下人心中何等要紧,若皇帝对亲生母亲都不尊崇孝敬,如何得万民之心?

多盼望这次藉恭无悔之死,辣手教训,可以让两个儿子生出畏惧悔恨之心,从此两厢丢下手,相安无事。

不料咏善一字不答,以不变应万变,反将一军,把炎帝bī到没有回旋余地,无端放出来等于首肯他们两人,继续关着审问又怕审出个三长两短……

唯一挽回的方法,就是等丽妃这步绝棋了。

丽妃是咏棋亲母,咏棋葬送在丽妃手里,咏善怨不得自己这个父皇,也怨不得淑妃,只能怨自己棋差一步,未能看透世qíng。

从此以后,天下再没有咏善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