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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2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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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一结束,咏棋就匆匆梳洗换了衣裳,上马回宫、向皇帝弟弟奏报经过。

一进奉先门,咏棋就察觉周围气氛与平日大不相同。

内侍们诡异得安静,个个异常忙碌,往里面递奏折的、送热水的、传旨的,看不见一个人偷懒,没人像平常那样低声说笑,或偷空找个地方坐着歇歇脚,甚至连宫女们的脚步也又小又快,一声咳嗽也听不见,稍有一点动静,脸抬起来往四处一扫,目光不定,活像受了惊的兔子。

咏棋心里暗暗疑惑,踩着大块白玉方砖径直入了崇圣门,再走一段路,猛地一愣,停下脚步。

一眼看过去,体仁宫外头的大广场上,直挺挺地跪了不少人,有官员、有内侍、有侍卫,也有宫女,一百来人个个脸色煞白,骇得形如木偶。

外围站了一圈带刀侍卫,凶神恶煞地看守着。

咏棋看见常得富居然也跪在里面,还是头一排,不禁走近了两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常得富早吓得抖抖瑟瑟,见到咏棋,眼泪立即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哭求道:“王爷开恩!求王爷为小的说一句好话,小的实在……实在从没想过加害王爷……”

“你好好的说,到底你犯了什么事?”

“小的也……说不上……说不上犯了什么罪……呜……总之是被人家牵连的……王爷,看在小的多年小心伺候的份上,您救救小的……”常得富一边说,一边哽咽。

旁边一个侍卫喝骂道:“闭嘴!圣上说了,叫你们老实在这里跪着等死,不许多嘴,你还敢和王爷诉苦狡辩?”还作势提起脚来,要教训常得富。

咏棋喝住那侍卫。

常得富说得不清不楚,他也听不出个究竟,想了一会儿,对常得富说,“你别哭了,我进去问问。你伺候皇上不少日子了,若犯的错不大,想来不会责罚太重。”说着进了体仁宫的外大门。

体仁宫里气氛更为沉抑,连守卫在廊下门前的侍卫脸色都是铁青的。

咏棋在走廊上,刚巧见到王景桥偻着腰,慢慢从房里出来,小声招呼了他一声: “王太傅。”

王景桥脸色有些黯沉,像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似的,咏棋低声叫了两次,他才察觉着把脸转过来,看见咏棋,老眼睁开了一点,赶紧挪动步子朝咏棋走过来。

“王爷回来了?祭祀还顺利吧?”

“一切都好。”咏棋的目光往房门那头一挑:“皇上在里面?”

王景桥缓缓点了点头,不知为何,轻轻叹了一口气。

咏棋问:“外头跪着那些人到底犯了什么过错?我看连常得富都跪在那了。要是事qíng不大,等我进去,给他们求求qíng。要是违了大礼法,我就不过问了。”

王景桥转过头,看了房门一眼,把咏棋悄悄拉到一边,低声说:“老臣已经劝过了,不管用。皇上这次是雷霆震怒,刚才差点把龙案都踢翻了,说要给这些人全部绞杀……”

“什么?”咏棋心一颤,动容道,“绞杀?我看外面跪的人数有上百了,就算是大案,总有主犯从犯之别,怎能一概论死罪?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王景桥复杂地打量了咏棋一眼。

“这件大案是十六天前,从太医院的一桩小小的窃药案里牵出来的,本来是一个打杂的小内侍偷了太医院的药,后来抓住了,熬刑不过,又供出了当初给王爷您用安魂散的旧案,这可把审案的官员吓坏了,谋害皇子可是滔天大案啊。”

咏棋身子一震,片刻,才迟疑地问:“咏善他……皇上都知道了?”

“当时就上报给皇上了。”回忆起这些天密查御案的过程,王景桥仍觉得惊心动魄,“皇上一看奏折,气得话都说不出了,立即下旨要宣鸿音亲自查勘,宣鸿音调出王爷在太医院的所有脉案,一股脑儿往下追查。十来天工夫就抓了一大批人,太医、太医身边的小学徒,还有当时在太子殿伺候的内侍、宫女、侍卫,通通关押审问。现在算是审结了,今天宣鸿音把案卷呈上来、就看皇上怎么发落了。”

咏棋怔了半日,叹气说:“怪不得我一奏请到天育坛,他就准了。”

“王爷,”王景桥沉声说:“皇上如果真的把这些人都绞杀了,恐惹天下非议啊。这些人里头是有该杀之人,可有的只是知qíng不报的罪名。皇上正在气头上,老臣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我去劝。”咏棋打了个手势,“老太傅请安心,皇上是个仁君,不会滥杀无辜的。”

他朝王景桥微微颔首,看了看带给人沉重压抑感的紧闭房门,定了定神,迈开沉稳的步子走去。

咏棋在门外站定,隔着门奏报:“臣,咏棋求见。”

等了好一会儿,房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他又报了一次,声音稍提高了一点:“臣,咏棋求见。”

良久,才听见里面出来yīn沉沉的声音。

“进来吧,把门关上。”

咏棋推门进去,小心地把门关上,才抬头去找咏善的所在。

所有窗户都关着,房间显得昏昏暗暗,带着一股让人心悸的yīn冷。

咏善坐在镂着五爪金龙的木案后,案上高高堆着卷宗,有过半已经被翻过,凌乱地丢在那儿。

看见咏棋进来,咏善一个字也没说,居高临下,犀利地审视着咏棋。

坐着天子的房间,像坟墓一样死寂。

无形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压下来。

咏棋站在原地,屏息等着,背着光,他瞧不清咏善的脸色,但咏善的目光正在刺着他,像冷冷的匕首一样。

他害怕这样沉默的咏善,不由自主轻咳一声,刻意保持着平稳的声调,缓缓道: “臣进来的时候,看见广场上,跪了许多人。听说……皇上为了一件案子,要通通判他们死罪?”

“朕为的是什么案子,你心里有数。”咏善的话里带着罕见的冷厉,冷笑道:“王景桥刚刚才在这里力阻,都快要上演文死谏了,才被朕轰出去,又轮到你来了。仁亲王,你是要为外头那些人求qíng?告诉你,朕恨不得连你也一并杀了!”

最后一句,震得屋顶簌簌作响,咏善再也收敛不住狂涌的怒火,站起来,哗啦一下,把案上的卷宗通通狂风扫落叶似的扫在地上,bào躁地在案后走来走去。

“你以为朕是为了你才彻查此案,是不是?”

“你以为朕杀他们,也是因为心疼你,他们是为了你而没命的,所以你来求qíng,是不是?”

“你以为朕一向依着你,不会拂你的面子,你进来说一句,朕就会饶了他们,是不是?”

一句比一句愤怒的咆哮,从房门和窗户逸出,传到远远的地方,震dàng着所有人脆弱的神经。

“咏棋,你妄想!”

“朕一点也不心疼!朕压根就不想管谁害了你!朕更不会给你面子赦免他们!”

弟弟登基后,还是第一次这样毫不留qíng的痛斥自己。

天子之怒,非同小可。幸福

听着咏善的咆哮,咏棋不发一言,默默地跪下了。

正破口大骂的咏善一眼瞥到,目光一跳,像被什么噎住似地停了声。

他停下了踱步,回过身,远远看着跪下的哥哥。

复杂的,极难过的目光,投she在咏棋身上。

高大的,充满威严感的身躯,似乎装载了难以言喻的挫败,像有一种痛苦,深深的、沉沉的压在了这位年轻皇帝的肩膀上。

很久,他才把目光收回来,慢慢走到案后的椅子旁,沉重的坐下,仿佛打了一场耻rǔ的败仗,沉声问:“你到底……把朕当什么了?”

“……”

咏善一字一字地,满是酸楚:“你在太子殿,被人天天灌药,差点连命都没了,朕竟然毫无所知。”

“你就没有想过,告诉朕?”

“……”

“让朕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连你几乎丢了命也不知道。”

“……”

“哥哥,你是真的不懂我吗?”

咏棋低垂着头,无法申辩。

他应该是无辜的,被灌药的是他,几乎送命的是他,他不想再旧事重提,毕竟主谋是他的母亲,这是身在天家的悲剧。

让这件事石沉大海,也是不想让咏善难过。

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咏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要说的话,聪慧如咏善一定都能想到。

而自己却是笨的,竟然想不到咏善一旦发觉后,会如此如此伤心。

他最爱的,有着qiáng大保护yù的皇帝弟弟,仿佛被最亲近的人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羞rǔ了一样。

“哥哥,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咏善绝望的语气,让咏棋的心绞痛难当。

咏棋慢慢抬起头,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弟弟,他抱着脸,像伤心透顶的孩子,十指竟在轻轻颤抖。

“皇上……”只唤了一声,咏棋就卡住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咏善用一双手把英俊的脸完全遮住了,不让咏棋看见自己痛苦的表qíng,他深深抽了一口气,像竭力要把自己稳住,轻轻摇了摇头,“你出去吧,朕……朕现在不想见你。”

咏棋猛然感到不安。

“咏善,”他改变了称呼,从地上站起来,不经允许地走到咏善身边,“咏善……”

咏善就在他眼底,他可以看见咏善的肩膀在微微颤动,那是气极了,也是伤心极了。

咏善一向是很沉稳从容的,咏棋怕见弟弟脆弱的样子。

他想拍拍咏善的肩膀,抚慰他,说两句让他安心的话,但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手足无措地在咏善身旁站了半日,咏棋还是无法把手按在他肩上,像咏善平日安慰自己时做的那样。花园他这个哥哥,真是无用。

“咏善……弟弟,你……你说的对,我不该瞒着你。”咏棋深呼吸了一口气,“是哥哥错了,哥哥……给你赔罪。”

“出去。”

“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什么事都和你说。”

“出去。”咏善铁石心肠似的,只有冷冷的两个字。

他每说一次出去,咏棋就更为不安。

“我错了,你罚我吧。”

“出去。”

“怎么罚……怎么罚都可以……”为了心底的歉疚,咏棋咬着下唇,把唯一可以让咏善心动的筹码都开出来了。

他乞求地等着咏善回心转意,却发现咏善只是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咏善朝他缓缓地挥了一下手,没有感qíng地说,“出去吧,这些天你也辛苦了,先回去歇息。朕想见你,自然会给你旨意。”

咏棋眼中的光彩,仿佛瞬间被完全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