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1年4月28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人已经不在了。  允堂一回府就问过善总管,珍珠——他早就知道她的本名——就在他离开王府当夜,她已经出府。  至于房间的暗格里,东西已经不翼而飞。  允堂坐在炕上,他的表情严肃、几近于严厉——  他输了?  人性本来就不该拿来当赌注,他竟然荒谬到相信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可能?  \"贝勒爷?\"  宽敞的屋子里,善保不安地询问低头瞪住地面、默不作声的主子。  \"你出去。\"  善保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他不放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主子,从来不会跟命运低头——身为佟府的老家仆,佟府发生过的事他最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少主人是怎么忍受加诸在身上的痛苦。  直到,那个莫名闯进佟府的女子,她以无畏的精神对抗他冷傲、乖桀、锁紧心防的主人。原本连善保都以为,她是来改变这一切的……  但是,当贝勒爷知道她已经离开后,善保见到了他在允堂脸上,从来没有见过的死灰表情。  \"贝勒爷,珍姑娘也许立刻尝回来——\"  \"出去?\"  这一回,他的主人已经像一头野兽,朝着他疯狂的斥吼。  善保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没救了。  他主人的心已经坏死,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救赎他。  默默。地离开卧房,偌大的空间里除了木然的男人,只留下卷进屋子里呼呼的北风,和善保的叹息。  ***********  珍珠亲手把金棺交给了凤玺。  \"你完成任务了,能从允堂贝勒手中拿到东西,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凤玺淡淡地道,俊美的眼凝视着她最忠实的伙伴、如同家人一般的挚友。  \"我只能拿到这个,至于那把钥匙,还在恭亲王府少福晋的手上。\"珍珠回视着一直以来,她又敬又爱的主子。  凤玺点点头。\"我会找人要回那把钥匙。\"  凤玺知道珍珠的意思——她已经无心再夺回金钥匙。  \"我……这回,我想跟您要一样东西。\"风玺伸手取回金棺前,珍珠道。  \"你想要什么?\"  \"解药。\"  凤玺凝视她,没有表示肯定与否定前,她先拿走金棺。\"为什么需要解药?\"  \"为了……救一个朋友。\"珍珠没说实话。  \"很重要的朋友?\"  \"是的。\"  凤玺敛下眼,神秘地笑了。\"我看,你好像打算离开了?\"  \"是的,我要跟您告别了。\"  \"为什么,你不再帮我了?\"  \"我倦了,想同我娘一起归隐。\"  \"但是我们的志业并没有成功,你是教中圣女,你走了,我要如何对其他人交代?\"  \"那就不必交代。如果您需要我,我仍然会回到您身边。\"她取出怀中的圣令牌,轻轻放到桌上。  \"回到我身边,跟你的朋友对抗吗?\"凤玺没有伸手取回搁在桌上的令牌,她凝视珍珠的眼睛,美丽的瞳眸放射出异样的光采。  珍珠静静地回视她。不意外,凤玺猜到了什么。  如果她能被欺骗,那么就不会是白莲教主。  \"不,我会阻止您。\"  凤玺再一次微笑。\"什么是道心,珍珠?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机,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  \"很好,这是出自于\'道经\'的。但何谓\'人心\'呢?\"  \"人心与道心,只在一心,却有真心与道心的分别。\"  \"嗯,这是阳明先生说的。那么,该如何去妄存真?\"  \"从人心向道心,体道见道总不碍人心,是乃正道。\"  凤玺从怀中取出药瓶。\"你心与我心是人心,正道乃相印不悖的真理。你把解药拿走吧!\"  \"凤主子……\"  \"喊我凤玺吧?\"她光采的容颜忽然转黯。\"珍珠,我很羡慕你,你比我有勇气。\"  \"你心里清楚的,一旦清楚,就不会被迷惑。\"珍珠道,她对着凤玺微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珍珠走后,凤玺从怀中掏出一把金钥匙,然后打开金棺。  金棺内,果然已经空无一物。  \"凤主子,你早就知道夜明龙珠还在佟王府,为什么给珍珠解药?\"  一直藏身在帘后的吴远山终于露面,他的神情显然很激动。他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也不认同凤玺的行为。  凤玺轻声叹息。  当珍珠从恭亲王福晋那里借走金钥匙、打开金棺取走夜明龙珠,再将钥匙归还后,钥匙就已经落入凤玺手上。  凤玺早已经在恭亲王府布了眼线。  打从半年多前,珍珠知道钥匙在恭亲王少福晋手上,她却因为对金锁的同情、而不取走金钥匙同时,已经注定了她叛教的命运。  \"你对珍珠的心意,她是了解的。但你不曾试过打开她的心防,而现在有一个人……他已经办到了。\"凤玺淡淡地道。  吴远山怔怔地瞪着容色俊美的女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样的东西,对于得到它的人没有好处。只会惹来野心家觊觎、彼此你争我夺,最后只剩杀戳……人世纷争,又与夜明龙珠何干?千古以来,只有贪心、嗔心与痴心不息。\"  从人心向道心。天道早定、人心已向背……大明的气数早已没尽。  幽幽叹息,她抬首仰望夜空星子,不再言语。  *********  北京城的夜,总是分外地迷人。  时间比珍珠预估的多了三天。五天前她出城赶到总教设在城外的要塞,等了三天终于见到凤玺,也拿到她要的解药。  珍珠相信风玺已经料到一切,但她却让自己离开。  经过五天,三度回到佟王府,珍珠的心情只能以忐忑不安形容——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宝儿……  夜半时分,为了不惊扰众人,她悄悄进\"宝津阁\"。见到宝儿安祥的睡颜,珍珠知道她的病情转危为安了。  把解药藏到宝儿的枕头下,她终于实现对宝儿的承诺。伸手抚平孩子微乱的鬓发,她这才悄声步出寝房……  才掩上房门,她立刻被一只强悍的铁臂封住口鼻——  \"你竟然会回来自投罗网?\"  允堂粗哑的声音从她背后传过来。\"我还以为你对宝嫔的好,也只是演戏,想不到你对这个可怜的孩子竟然还有一丝恻隐之心?\"  \"允……\"  她想喊他的名字,他的手却像铁块一样硬实、粗暴地压住她的双唇。  \"李如玉在你房里发现形似人皮的面具、和一只白莲教的令牌。她伤害你,让我有机会搜查你的行李、以\'揭穿\'你的身份。她很聪明,知道借我的手杀你……而我,我却愚蠢的给你机会?\"允堂阴沉地冷笑。  李如玉自作聪明的以为,只要揭穿珍珠的身份,就能借他的手杀死珍珠。却不知道在她下春药前,他早就知道珍珠潜进王府的目的?  一般人岂能随意进入佟王府,\"宝津阁\"被纵火那一夜他已起疑,若非经过严密调查,他岂会让她安然无恙继续留在王府??  一个恶毒的女人,跟这个虚情假意的女人一样不可原谅?  他送走李如玉跟她狼狈为奸的母亲,将她们流放到北方,再也不许踏进京城一步。  至于他不揭穿珍珠的目的,原是想利用她勾出白莲教众、甚至找出白莲教的巢穴,以一举剿清邪教。但他却被她对自己、以及宝嫔的\"虚情假意\"所迷惑——  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信任?  她们阴险、狡诈、善用心机,充满贪念……  她们不可信任,就像他的额娘背叛父王、跟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  \"为什么不让我信任你?\"  他狂吼一声,大手用力撇开——原本可以扭断她脆弱颈子的力道,半数泄到虚无的空中,却已经将她摔到五尺之外,全身伤痕累累。  \"为什么辜负我的信任!\"  允堂红着眼继续质问,口气转为阴鸷、一双纠结的拳头握得死紧,眼看着即将挥出却又赫然止住——他手腕上狂爆的血液,已经快要绷断青筋射出。  \"为什么要回来?\"  他咬着牙低吼,瞪视着她的眸光狂暴、复杂、阴暗……  虚弱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珍珠心头涌起的不是恨意,而是心痛……  允堂的话,让珍珠终于明白李如玉以春药迷昏自己的目的。  抬起眸子,她看到允堂充满鄙夷的眼神,十年来对于背叛者的仇恨,在这一刻恨意已经蒙蔽了他的理智。  她毫不怀疑,下一刻,他会杀了自己。  但在这男人的眼底,珍珠却看到他眼中深刻的伤害……这是个心底有伤的男人,她要如何化开他的心防,如何让他明白她从来就不会伤害他……  \"贝勒爷?\"  香袖的声音在屋前响起。  趁这个机会,珍珠转身欲奔进楼边的树林,允堂却毫不留情地撂下杀手——致命的一掌,厚实地击中她的背心?  这一掌让珍珠跌得很重,口中立刻呕出暗红色的血水……  一旦看清楚吐血的人是珍珠,香袖吃惊地尖叫——  \"姑娘——贝勒爷,不要?\"  来不及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香袖毫不考虑地扑到允堂脚下,死命抓住允堂的腿——  \"姑娘,快走啊,快走?\"  珍珠捂住胸口、强忍着身体上的痛楚,利用香袖绊住允堂这短暂的时刻,使尽所有的气力跃上屋檐、趁夜逃出佟王府……  深夜,北京城的街道上开始降下瑞雪。  雪花翻飞,多少数不尽的心事,恨在未言时。  **********  靠近城郊的\"弥陀寺\"边有一道小河,终年潺潺不停的流水。  寺里的女尼将这道潺流不息的河,取名叫\"忘忧河\"。因为忘忧,所以不知四时节气,冬日不会结冰、夏季也不枯竭。终日流水潺潺、音似歌唱……  寺里的女师父传说,饮这\"忘忧河\"的水能忘忧。只有珍珠知道,忘忧河水不能忘忧,它随四时节气,自有冷暖冰心。  仰头望着飘雪不断的天空。今年这场瑞雪呵?已经连降三月,不知何日才肯罢休。  \"咳咳?\"  轻轻咳嗽已经引起胸口的剧痛,珍珠捣住心口,拉拢身上的雪衣。  三个月前,允堂那一掌打得很重,珍珠知道,他下死心要夺她的命。那时若不是风玺的灵药,她绝对保不住这倏命。  尽管她交给风玺的金棺,里头已经空无一物。珍珠没想到,事后凤玺不但放过她,还救了她的命。  风玺已经同意她离开白莲教。从此以后,她是自由之身了。  凝视着河中央,珍珠合掌对着掌心呵出热气,仍然不能让自己温暖些。天太冷了?再坐一会儿她一定得回屋子里去……  寒冷的风雪中,突然有一股暖意贴近珍珠的心窝。  她一回身,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竟然见到那张三个月来,只在梦中才能相见的脸孔。  \"允堂?\"  \"你终于肯直接唤我的名字了。\"允堂低哽地道,视线再也舍不得离开眼前脸孔白皙、鼻头冻得发红的女子。  这些日子来他受尽身心折磨的痛苦,直到宝嫔病愈清醒那一刻,他才从那孩子口中得知\"真相\"。  原来,她拿走金棺换取他的解药,却早已把金棺内的夜明龙珠交给宝嫔保管。夜明龙珠一直不曾离开佟王府,就跟十数年前一样。  不同的是,这个柔弱的小女子不惜拿自己的生命换取解药,留在佟王府里送给他的,是一样名叫\"信任\"的礼物……  \"咳咳!\"  她又咳了两声,这微弱的声音揪紧他的心口。  \"你真傻,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允堂上前一步,终于再也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抱住这个三个月来,让他魂牵梦系的小女人。  就在抱住她同时,允堂屏息的胸口终于稍微放松、缓缓吁了口气。让他稍稍放心的原因是,她没有拒绝他。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珍珠怔怔地问。对于他突然出现,有许许多多的疑惑。  唯一安慰的是,他不再误会自己,一定是宝儿没事他才会得知真相。  \"你恨我吗?\"他问,模糊带过问题。  原以为她已经死在自己残忍的掌下,若不是四阿哥点醒,他不会想到她躲回这里养伤。  至于四阿哥从何处得知她的下落,在找到珍珠之前他没有心思仔细查问,往后他一定会明问真相。  珍珠摇头。\"不……\"  \"别再告诉我什么\'没有爱,不必恨\'——这种鬼话?\"他皱起眉头,喃喃地诅咒。  珍珠笑了。她第一回看到他皱眉头……  \"你笑什么?\"  \"原来雄才伟略的贝勒爷,也有足以困惑的事。\"  允堂板起脸。\"好呀,你取笑我?\"  他佯装生气,却趁她挣扎的时候,顺势抱紧怀中的女子。  \"我本来就不打算留在你身边。\"仰起脸笑望着他,珍珠无怨无悔。\"也不恨你那一掌,虽然那让我痛了好久……\"  她曾听金锁提起过,金锁的亲娘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夫君,卧病在床的时候,还时常取出她留给金锁的书信——那是数封当年与佟亲王相恋时,王爷亲笔写给她的情书。  如果只是一时之气,当祸事去后大可以回头找王爷,但她没有。  为什么不回头?不会因为恨、情深更无怨尤……  君若负我、我亦无尤。  选择爱,本来就是一场赌注。当年金锁的娘下定决心窃宝,就已明白这层道理了吧?  是因为怕再祸及自己深爱的夫君、以及亲生子女,所以才无奈地割舍、远远的避开。  \"以后,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身边?我该怎么做……才能补偿对你的亏欠?\"允堂嘶哑地道,凝望着她的笑脸,胸口涌起浓浓的愧疚和心疼。  \"我好饿……\"珍珠笑着望住他,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却幽幽地道:\"娘说,要吃过饭才能喝药,可我只想吃——\"  \"热包子?\"  他从大衣里拿出一袋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珍珠呆住了。  他知道她需要什么,为了讨好她,竟然连这个都想到了?  \"不愧是名满京城的风流公子,取悦女人的本事果然很高明。\"她取笑他,拿出包子,一小口、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深情地凝望她难得稚气的表情,不再在乎她天生的伶牙俐齿,反而觉得被调侃是一种幸福……  庆幸她还能留在自己身边、庆幸老天爷没有夺走她的生命、庆幸她对自己也有\"一点\"动心……  她已经送给他\"信任\"这个礼物。而他能给她的,只有热呼呼的烫包子、一颗灼热的心、以及他此生不渝的爱情。